帝都西北,摘星阁。
孟冠清手捧六枚古钱币,口中念念有词,然后撒在了龟壳上。
“如何?”隐藏在角落里的暗影,嗓音沙哑。
“老夫连着占了三卦,卦象居然一模一样。”
“一模一样是什么意思?好还是坏?”
“吉凶难辨,变数极大。”孟冠清皱眉道。
“你不是自诩为中洲观星望气第一人吗?连这也预测不出来?”
“这是事关两国国运的战争,甚至直接影响整个中洲的局势,谁胜谁负,关系太大了。你觉得这很简单?”
“你们人族太可笑了,宁可相信这些虚无缥缈的所谓‘卦象’,也不相信自己的判断。”
“你错了,我一直都相信自己的判断。”
“你的判断是……”
“无论怎么看,东华帝国都没有半分生机。自从百年前那位‘儿皇帝’把京城以北的七座城池拱手相让时,就注定了今日败亡的结果。本来必败的局,卦象上却出现了生机,老夫不知道,这生机出在哪里。”
“你不是说……那个什么帝星叶北冥,就是最大的变数吗?”
“我想不明白,他能有什么手段,扭转这必输之局。敌我力量过于悬殊,他又能有什么办法?在千军万马之中,个人勇武,起到的作用是微乎其微的。”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其实相信自己的判断,不相信的是卦象中的所谓生机。”
“没错。”
“那就只能等着看看了。”
“老夫就做一次旁观者,看看陛下和叶北冥如何应对这次危机。”孟冠清微微一笑,“说实话,我很好奇。”
“那么,你是希望他们胜呢,还是希望他们败?”
“身为东华帝国的国师,自然是希望我国能取得胜利的。”孟冠清正色道。
啊呸,我信你个鬼,你个老东西坏得很。
暗影不屑地撇了撇嘴。
山雨欲来风满楼,这场事关中洲五国国运的旷世大战即将打响,京城上空笼罩着一层阴云。
上至皇帝,下至贩夫走卒,每个人都感觉胸口像堵上了一块大石头。
虽然靖海伯率领神机营取得了一场开门红,但并没有伤及北戎人的根本,真正的战斗,其实并未开始。
这场胜利,破解了‘北戎人过万不可敌’的印象,大大提振了东华军民的士气,同时也激怒了那位‘银都尔汗’,肯定会招致更猛烈的攻击。
形势,依然不容乐观。
叶修回到校场,见安宁公主一身迷彩作战服,头戴钢盔,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这妮子……身材真好,居然能把迷彩服穿成了‘制服诱惑’,也是没谁了。
“你从哪儿找的衣服?还挺合身。”叶修奇道。
“当然是从‘皇家制衣坊’订做的。”安宁公主展颜一笑。
好吧,你是公主你有特权,没毛病。
“公主,你穿上这身衣服……不会想要上战场吧?”
“朝堂上的事情我听说了,”安宁公主绷着小脸,“哼,居然想让本公主去和亲,脑子坏掉了吗?让我嫁给那些残杀我东华子民的畜生?我要上战场,杀光这些蛮子!”
“不行!”叶修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东华帝国自开国以来,就没有公主上战场的先例,你这是在逼我犯错误啊。”
“靖海伯,我要谢谢你,”安宁公主微笑道:“听姑姑说,是你出面阻止了和亲。你对本公主的心意,我都明白。你担心我的安危,我很感动,然则,国难当头,身为皇室的一员,我也要为国家贡献一份力量。你就不要阻止我了。”
“什么心意?你感动什么?”叶修懵逼了。
感觉哪里不对的亚子。
“你阻止和亲,不就是……因为你想做驸马吗?”安宁公主脸色一红,声音如蚊蚋一般。
叶修怒了。
小丫头,居然敢垂涎你姑父的美色?
好吧……我其实也无所谓,但你姑姑不愿意啊。
刚想暗示点什么,眼角的余光瞥见安宁锃亮的钢盔上倒映出一个袅娜的身影,顿时正色道:“公主殿下,你误会了。我阻止和亲纯粹是因为看不惯那帮酸儒把国家安危搁置在一个弱女子身上,是男人的,扛着家伙和他们干!输赢不论,男子汉要有股子血性!把女子推出去当挡箭牌极其可耻!至于做驸马的想法,那是万万没有的。你年纪还小,我就是把你当晚辈看待。”
“好一个‘输赢不论,男子汉要有股子血性’!”那婀娜的身影来到眼前,明眸皓齿,国色天香,正是女帝姜璃。
“咦?陛下什么时候来的?”叶修假装很意外的亚子。
女帝似嗔似喜地白了他一眼,那双卡姿兰大眼睛,如秋泓一般,好像会说话。
臭小子,算你识相,否则姐姐要打屁股。
“姑姑,我要上战场,可靖海伯不让。”安宁公主嘟起了小嘴,在姑姑面前撒娇。
“你当然不能去,”女帝瞪了她一眼:“依照帝国律法,军营里不能出现女子。你这么做,不是在害靖海伯吗?”
“人家学了本领,只想上阵杀敌,怎么会害他呢?”
“他如果让你去,就是违反了帝国律法,即便仗打赢了,回来也要受处罚。你说你是不是害他?”
“女子都能当皇帝,为什么就不能上战场呢?”安宁公主很委屈。
“不行就是不行,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女帝蹙眉道:“你这身衣服又是怎么回事?”
“我找尚总管,特意订做的。”安宁公主嘟嘴道。
尚总管就是皇家制衣坊的主事官员,经常和皇室成员打交道,自然认识安宁公主。
“嗯,”女帝微微颔首,“衣服做了就做了,但上战场万万不行。”
“不公平!”安宁公主跺了跺脚,但知道在这种事情上不能任性,所以也就‘躺平’了。
“靖海伯,这一仗,你准备怎么打?”女帝含笑望着叶修。
“记得我曾经和你说过,瑞英军对咱们有大用,还记得吗?”
“记得。”
“这一仗的主力,就是他们。”叶修微笑道:“神机营组建时间尚短,打打埋伏还行,真的上战场硬刚纵横中洲的北戎铁骑,还有很多欠缺。这一次,瑞英军为主,神机营打辅助,也让神机营的弟兄们观摩一下火器部队是如何作战的。”
“妙招自然是妙招,但瑞英军毕竟不是我东华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能指望他们在战场上拼命吗?万一临阵倒戈,岂不是灾难?”
“我只告诉他们,打赢这场战争,就可以活着回国。这些人的动力,恐怕不亚于保家卫国的东华士兵。”叶修笑了笑。
“不错,他们对回国的渴望,一点也不次于咱们保家卫国的决心。”
“我这叫驱虎吞狼,如果成功,不伤我东华一兵一卒,就能把北戎人打服。”
“靖海伯真乃军神也,能把俘虏利用到这个份上,也就只有你了。”女帝微笑道。
“我就当你这是夸赞了。”叶修咧嘴一笑,八颗小白牙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明王府,正厅。
“都送出去了吗?”明王姜誉问身前管家。
“是的,王爷,王妃和王子,郡主们,都悄悄地送出京城了。混在出城的商贾之中,没人会注意的。”管家回道。
“很好,这一役,我东华帝国恐怕凶多吉少,本王早就说过,女子掌国,必生祸端。可惜当初父皇就是不信我。如今终于遭了报应啊。本王虽有力挽狂澜之心,奈何天不与我。如今,也只有做别的打算了。唉。”明王长吁短叹。
“王爷,您放心,老奴都安排好了,王妃和王子郡主们,先去明州城躲一躲,那里是王爷的封地,可进可退。”
“好,”明王姜誉眼睛微眯:“本王倒要留下来看看,姜璃和叶北冥,如何抵挡北戎八十万铁骑!”
“老奴已经安排好,城破之前,会秘密地送王爷出城的。”
“哼,那一天,估计不会太远。”
相府,书房。
内阁首辅温礼仁和几位清党的核心人物,坐在一起议事。
缺了一只耳朵的褚余同并没有来。
“姓褚的是个蠢货,”温礼仁黑着脸,“明明手握狼王赤温这个筹码,居然连这么简单的和谈都拿不下来,还激怒了安图鲁!老夫这一步好棋,就被这个蠢货走废了!”
几名清党重臣面面面相觑,没有人作声。
褚余同的遭遇,他们颇有几分兔死狐悲的感觉。
温首辅这算盘打得太精,黑锅别人背,功劳自己拿,老褚的一只耳朵都被坑没了,居然还得被骂。
“你们几个……也觉得老夫错了吗?”见没有人回应,温礼仁目光冷冷地凝视着他们。
“哪里哪里……首辅大人算无遗策,是褚大人办事不力,破坏了首辅大人的计划,让叶北冥那等跳梁小丑暂时得势。陛下迟早会明白,首辅大人才是国之肱骨,叶北冥,只会哗众取宠而已。”
“叶北冥拿什么阻挡北戎八十万铁骑,为今之计,和谈才有活路,抵抗是死路一条!”
“百姓无知,才会逞匹夫之勇,没想到陛下也这么容易被鼓动。昏君误国啊。”
“唯有我首辅大人,才是真正的人间清醒,国之栋梁。”
一顿彩虹屁,又重新让温礼仁舒坦了。
“打,必输无疑,诸位大人还是准备好退路吧。”温礼仁一副悲天悯人的神情。
“首辅大人您呢?”
“我身为帝国宰相,自然与国同行,国在,温某在,国破,温某亡!”
与此同时,温府的后门,几辆大车悄悄驶了出去,车上坐着温礼仁的妻子,儿女,还带着家里全部的金银细软。
书房内,几位清党核心纷纷竖起大拇指:“我就说嘛,首辅大人才是国之栋梁,危难之际方显气节!”
“我儒门之所以能掌控朝纲,让天下人敬服,靠的,不正是这‘气节’二字吗?忠臣不事二主,烈女不嫁二夫,一旦城破,温某必殉国!”温礼仁45度角仰望屋顶,生怕眼泪会流下来。
谎话说得多了,有时候自己也会被感动。
其余几位清党核心,看样子也被感动了。具体是真感动还是假感动,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反正整个世界都在演,人人都是好演员。
大战在即,京城的众生相极为精彩。
无论是明王党羽,清党,以及其他派系,人人都有自己一副小算盘。绝大多数官员,早已把家人秘密送出京城,而自己则留下来观望,一只脚搭在门外,一只脚留在城里,随时准备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殉国?开玩笑吧。
皇帝才应该殉国,他们只是打工的,没必要豁着命上。
至于‘殉国’之类的话,随便说说,感动一下自己,顺便感动一下其他‘演员’,寻求小小的心理满足而已。
这种时候,拼的就是演技了。
除了女帝和叶修,没有人相信东华帝国会有一点点‘赢’的可能性。
这也很好理解。毕竟人都是经验的动物。
过往的经历告诉他们,东华帝国的军队,的确打不过北戎骑兵。
更何况中洲其余四国联手,就更是死路一条。
谁能想到世界上还有叶修这种穿越的挂逼呢?
京城的百姓,尽管因为叶修夜袭敌营成功而士气大振,但内心深处也是绝望的。
一个叶爵爷,能救得了整个国家吗?
整个上京城,都被悲观沮丧的情绪笼罩,叶修那一针鸡血,也只是短暂地刺激了一下他们的精神,药效一过,基本又恢复原样了。
尤其是,当看到城外密密麻麻的北戎军队,那种恐惧感,愈发压不住了。
城内有些人心态已经崩了,开始聚集起来,到处打砸烧抢,甚至强奸杀人,五城兵马司人手都快不够用了。外城乱成了一锅粥。
“你说,上京城守得住吗?”角落里,几名老秀才坐在一起长吁短叹。
“守住了又如何?中洲四国联手,国破家亡,是迟早的事情。”
“我们这些人怎么办呢?”
“乱世人命不如狗,我们……就听天由命吧。”
“叶爵爷英雄盖世,或许……他有办法。”
“一个人的勇武,又怎能救得了整个国家,可惜了,一位大英雄大豪杰,生错了时代。”
几个秀才唉声叹气,语声里充斥着悲悯和绝望。
教坊司。
姑娘们聚集在花厅内,每个人的表情都很严肃。
这种时候,男人们也没心思出来玩,教坊司自然是没生意的。
“如果你们想走,就都走吧,”司乐(妈妈桑)眼神哀婉,“我们女子,在乱世之中,就是别人砧板上的鱼肉。城破之日,就是咱们受难之日。你们如果想离开,妈妈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假装没看见。”
“妈妈,那您呢?”
“我不能走,”妈妈凄然一笑,“虽然身在教坊司这种地方,但我好歹是个官员,领着陛下的俸禄,就不能擅离职守。国破之日,就是殉节之时。”
讽刺的是,温首辅说殉国,那是在演。而教坊司的这位司乐,却是发自内心的想法。
有时候,读过圣贤书的人,连婊子都不如。
姑娘们议论纷纷,也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清梦妹妹,你走吗?”丁香阁的婉君姑娘问道。
“我不走。”李清梦眼神坚定,“我和妈妈一样,城破之日,大不了以身殉国。如今这世道,哪里有什么乐土呢。”
她内心深处有一个信念,一定要再见叶郎一面。
如果她走了,他来找她,怎么办?
“李清梦,你做花魁,我一直不服,”朴星河动容道:“今天,我服了。你不走,我也不走。”
“我也不走。”
姑娘们纷纷表态。
“唉,你们又是何必,离开京城之后,隐姓埋名,便没有人知道你们是官妓出身。以新的身份重活一回不好吗?何必执着。”妈妈叹息一声。
“我相信叶爵爷,”李清梦朗声道:“也许是奢望,但我隐隐约约有一种预感,也许他能救上京。”
“他一个人……如何抵挡北戎八十万铁骑?”朴星河习惯性地反驳。
“我不知道,但就是有这种感觉,”李清梦茫然道:“我自己也不明白怎么会这样。”
“如果真能实现,恐怕整个帝都的女子,都要哭着喊着嫁给他了。”
“如果叶爵爷真能救上京,他任何时候来教坊司,全都免费。”妈妈豪气地挥了挥手。
“不仅免费,我还倒贴呢,把我这辈子赚的钱,都给他。”
“嘻嘻嘻嘻……”一阵女儿家的嬉闹声。
叶修如果听到,估计又要鸡冻了。
白嫖……才是人生至高境界。
他不在乎那俩钱儿,在乎的是这个排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