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 整个山洞里人声喧搅,许多折叠钢梯搬送了上来,不少山户爬上爬下, 重点查看各处犄角旮旯,就差拿个放大镜寸寸去探了。
白水潇紧抿着嘴唇, 眼帘低垂, 一动不动,只被绑缚着的手, 偶尔抽搐似的轻动一下。
仇碧影坐在帆布椅里, 一副闭目养神的姿态,到底不是十八九岁精力无穷的时候了,湖南湖北,马不停蹄地开过来,还是有点累的——她眼睛闭着,耳朵却是直竖,不放过任何一处传来的异样声响。
孟劲松把柳冠国拉到一边, 低声询问自他见到五姑婆、至入洞这一路上, 五姑婆都说了些什么, 柳冠国一五一十复述、几乎是一字不漏,还给孟劲松划重点:“五姐似乎特别在意, 这个白水潇能跑而不跑,觉得她是被什么重要的事给绊住了。”
……
就在这个时候,有个山户嚷嚷起来:“这,这儿, 新凿的,这石屑还附在边上呢,伸手一抹都是。”
仇碧影睁开眼睛,先去看白水潇。
白水潇一脸木然,木然中又掺了点无畏,眼观鼻鼻观心,反安静了,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又循声看去。
叫嚷的那山户正站在梯子上半截:果然是高处,这山洞大部分地方都被火燎黑了,乍看上去黑糊糊一片,不细瞧是瞧不出什么蹊跷的。
仇碧影示意那山户下来,自己蹬梯子去看。
那一处山壁,果然被凿出了一条狭隙,缝隙不长,也不大,看深浅,似乎只够塞得下火柴盒大小,但必是嵌得极紧,有种天生长在石中的感觉,伸手去探,角落处常年阴湿,甚至有水珠附悬。
仇碧影心里有七八分准了:听说祖牌实际上是“水精”,水精水精,她虽然不知道具体何指,但既沾了个“水”字,想必对环境是有要求的——水鬼家的祖牌,只有下了水才能作妖;漂移地窟里的那个诡异大块头,更是常年浸泡在水中的,而且还是三江源的纯水。
再一低头,下方是飘落了些细碎石屑。
这一处,没有什么方便的攀踩点,没梯子的话,想爬高凿物,是很费力的一件事儿,这女人能跑却没跑,看来就是被凿这东西耽误了时间。
仇碧影看了白水潇一眼,又一步步倒蹬下来,问孟劲松:“搜过她身上吗?”
孟劲松点头:“搜过了,发髻里都拆散了看过,没有。”
“仔细搜过吗?”
孟劲松面上一窘,趋近仇碧影,低声说了句:“是搜过了,男女有别,崖上全是男的,怕不方便,我还特意从下头的营地调了两个女山户上来搜的。”
仇碧影嗯了一声,又坐回帆布椅里,眉头拧起,半晌没言语。
白水潇忽然抬起头来,齿缝里迸出一句:“没错,是有东西,重要的东西。”
她面有得色,转头示意了一下尽头处的洞口:“我就是怕你们找到,所以费劲心机凿下来、扔下去了。”
“听说下头大的没边,还有许多吃人的凶兽,你们下去找吧,找个一年两年,没准能找到。”
说到末了,哈哈大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还好整以暇挣了挣绳索,以便自己被绑得更有仪态。
仇碧影在这笑声里倚入帆布椅,慢慢阖上眼睛,面色如常,并不受她扰乱。
过了会,她叫:“劲松。”
孟劲松趋前一步。
“你觉得她说的,可信吗?”
孟劲松迟疑了一下,不管是回答千姿还是姑婆们的问题,他总有被端详审视的不安全感,必得思量再三、圆融作答。
他说:“也不是……没可能的。想让东西不落到我们手里,扔下去,的确是个法子。”
丛林里找东西,是件相当难的事儿,君不见有人在山头失踪,当地组织大量人力、地毯式搜找,还得找上个几天几夜呢——那还是找个大块头的人,这种小物件,往下头一扔,还不是泥牛入海?更何况,崖底凶险莫测,山鬼根本没法组织大规模查找。
仇碧影嗯了一声:“是个法子。但是还有一种可能……”
孟劲松支起耳朵,预备听这第二种可能。
仇碧影却岔开了话题:“我听说,最初找到这女娃娃时,她假装自己也是受害者,往自己身上划了十几刀?”
没错,这事别说亲见了,光提起来,都让人不寒而栗,孟劲松点了点头:“是。”
仇碧影喟叹:“所以说啊,这女娃的想法,跟一般人是不一样的,别人可能会往下头扔,我看她……不一定。”
白水潇脸上的笑慢慢僵住,面色又白了几分。
仇碧影说得不慌不忙:“而且,有一件事我没想通。”
“我听柳冠国说,找到她的时候,她在吞吸蝙蝠的血?”
身后略有骚动,一众山户均觉反胃:那情景,太有画面感了,而且当时一片焦臭、满地血腥,被砍削在地的蝙蝠还在垂死振翼,随便拈个细节出来,都让人思之欲呕。
孟劲松还待答一声“是”,仇碧影已经自顾自说下去了:“我就琢磨着,这该多恶心啊,是人都知道,蝙蝠不但发出恶臭味,身上还携带了很多病菌,连狂犬病毒都有——这得多大的勇气,拿自己的嘴,去吸它冒血的喉咙?”
孟劲松心头一阵不适,还得配合着仇碧影:“是。”
“除非她当时走投无路,需要借什么事儿,去掩饰自己的某个举动——这事必须足够骇人听闻,让人一见之下,注意力全被吸引了开去,而忽视了她本来的行为。”
说到这儿,她睁开眼睛,重又坐起身子,目光锥子一般,盯视着面色难看如死人的白水潇:“她在吞吸东西,但未必是蝙蝠血,脑子正常的人,都不会去吸蝙蝠血——她把那块凿出来的东西,给吃下去了。”
一众哗然间,白水潇嘶声尖叫:“你胡说八道!你这个老女人,你胡说八道!”
仇碧影笑了笑:“是不是胡说八道,待会就知道了。”
又吩咐孟劲松:“给她催吐。”
***
不到半个小时,五姑婆整治白水潇的事儿就在崖上崖下传开了。
辛辞在崖上听见议论,也不知揣了什么心理,也下了崖,他现在是个闲人,哪都能晃荡——见人群都在某一处站着说话,于是近前去看,却并不见白水潇。
有人抬手给他指向:“那儿呢。”
辛辞往更下方走了十来步,忽然听到女人的干呕和呜咽声。
他骇得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紧走几步,绕开挡住视线的几棵杂树,又拨开灌木丛,一眼就看到邱栋拧着眉头、抱着胳膊坐在一边,不远处,两个膀阔腰圆的山户正揪摁住白水潇、拿匙柄给她压喉。
白水潇手脚被缚,身子像砧板上的鱼一样不断扭动挣扎,喉咙里发出绝望的哽咽哭音,看上去极其凄惨。
辛辞脑子一热,脱口说了句:“哎哎,你们这……该办事办事,别虐待人啊。”
他是个普通人,也是个文明人,不大消受得住这种动手的事儿:这年头,都尊重人权,哪怕真是个杀人嫌犯,都不能上刑讯,还得允许人家请律师辩护呢,更何况,白水潇还是个女人。
那两人被他这么一喝止,都有些手足无措,白水潇得了这片刻喘息,伏地痛哭不止。
邱栋叹了口气,走上来揽住辛辞的肩,把他揽到一边:“辛爷,我们也是没办法啊。”
要说山鬼嘛,下崖、攀山、撸袖子打架,那是个个没得说,但说到类似“逼供”,谁都不擅长,也无从下手,再加上面前还是个几乎哭断了肠的女人……
还是邱栋想起跟刘盛兄弟一场,气上心头,带头给白水潇灌了碗生鸡蛋调油,这才打开了“局面”——本来就做得束手束脚了,又被辛辞扣一句“虐待”,难免窘迫。
但这种事,你能让五姑婆、孟助理或者柳冠国来做吗?还不是得硬着头皮上?
辛辞也知道自己那点分量,不够在这发号施令,再加上邱栋说得在情在理,只好嗫嚅了句:“那也得注意……方式方法……”
身后有人闷声说了句:“我来!”
回头一看,辛辞登时没了话说。
是刘盛的影身,王朋。
这些日子,王朋一直随队,虽说化装没先前那么逼真了,但半为缅怀半为尽责,每天都还会捯饬一下,外人看来,仍是顶了张刘盛的脸,而他越是去“扮演”刘盛,心头的那股怨懑和不平也就更深。
他冷冷说了句:“我来!看到女人哭就心软了,要讲什么方式方法,那她当初杀刘盛,有没有讲究过方式方法?你们都健忘,人死得久了,你们就不痛不痒了,可我这脖子上,还顶着这张脸呢。”
说完,大踏步越过两人,向着白水潇走去。
王朋这张脸,胜过一切厉色言辞,辛辞面上火辣辣的。
白水潇见到王朋的脸,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忽然扭动身子、拼尽全身的力气向辛辞滚蹭过来,她没法用手,只能拿额头拼命去蹭磨他鞋面:“我求你了,你救救我,你跟他们不一样,你救救我。”
辛辞尴尬得很,忙蹲下身子去阻止,又讷讷说了句:“白小姐,你杀了人,是必须要受到惩罚的,这个……我也救不了你。”
白水潇满眼是泪,抬头看他:“你报警好了,我是杀人犯,让我去坐牢,别让我留在这儿,我求你了。”
这法子好像也可行,辛辞抬头看邱栋:“要么,就报警抓她好了,她吞了你们什么重要的东西,就照x光,找医院解决,何必这样……折磨人呢。”
边上,王朋等得不耐烦,一把拎起白水潇背后捆绳,把她往边上拖,白水潇尖叫起来,那声音像细钢丝,挫得辛辞的耳膜难受极了。
他想跟过去,想起王朋那张脸,又忍住了,只得偏过了头不看,呢喃了句:“何必这样呢。”
……
半个小时后,孟劲松向仇碧影报知最新进展:什么土法子都用了,白水潇连胆汁都吐出来了,但东西……没有。
仇碧影有些不置信:“没有?”
孟劲松点头:“没有,要么就是长她肚子里了,但你总不能去剖吧?照x光的话,崖上又没这条件。”
仇碧影沉默了一下:“还有别的吗?”
别的?
孟劲松想了想:“哦,还有件事,听说催吐的时候,辛辞过去了,就是千姿那个外聘的小化妆师,没见过什么世面,嚷嚷说要人道主义,白水潇把他当救命稻草,哭嚎说要去坐牢,也不想留在这儿。”
仇碧影没吭声,半晌,才若有所思地重复了句:“不想留在这儿?”
***
山胆是悬不回去了,神棍不能一直捧着,托了会之后,讪讪放到了地上。
孟千姿盯着山胆,头大如斗,她一路剖山下来,体力本就透支,而今忽然消停下来,困乏得要命。一来何去何从,暂时做不了决定;二来算算时间,救援也不可能这么快就到;三来想休息的话,没有什么地方比这儿更安稳的了……
她脑枕着背包,怏怏躺倒,眼皮似有千斤重,很快就阖上了。
睡觉这事,是有传染性的,神棍缩在边上,想着山胆、箱子、托住山胆时脑子里闪现出的莫名片段以及那比天书还难懂的结绳记事,想着想着,也歪倒了。
江炼是最后歇下的,临睡前,他还小心地爬上了喉口探看:那条“舌头”不见了,铺落一地肉红,两个瞳孔也如漏空了般,只剩下空洞洞的两个黑窟窿。
是不是因为山胆被“摘下”了,这些守护者,或者说是监-禁者,也就失去了功用了呢?
他闭上眼睛,但心头盘缠的事儿太多,睡眠太浅,做了好多梦。
梦见况家人为了躲土匪,疯狂抽打驮马,驮马背上的肉块一颠一伏,那些驮着的箱子也是一晃一碰。
梦见神棍手捧山胆,珍而重之放进箱子里,边上有人唱票般念:“山胆一枚。”
还梦见了很早的时候,发生的一件事儿。
那时候,他还没被况同胜收养,走街串巷,盯上了一个算卦的瞎子,那瞎子盘腿坐着,面前的小瓷碗里扔了许多毛票,最大的钞,足有十块钱!
他饿得发慌,看得眼馋,心一横,伸手掏了一把,掉头就跑,哪知那老头,眼虽瞎,动作却灵活,一把抓住他肩膀,枯瘦的手直陷进他肉里。
他扭动着小身板,又踢又打,嘴里骂:“死老头,封建迷信,起开!给我起开!”
那老头瞪着他看,两只眼睛里长满白茬茬的翳,特别恐怖,说话却温和:“小兄弟,你别动,你的命格特别奇怪,我看不透……”
……
梦里,那两只眼睛越扩越大,扩成了深不可测的黑窟窿,窟窿深处,回荡着宿命般的絮絮低语:看不透看不透,我看不透……
江炼醒过来。
石室里好安静,空地上的山胆还在,泛莹润的微光,往左看,神棍四仰八叉,嘴巴半张,还在酣睡。
往右看……
咦,孟千姿已经醒了,只是还侧着身子蜷着,睁着眼睛,脸上一片茫然,连微微扇动着的细密睫毛,都显得那么茫然。
怕吵醒神棍,江炼压低声音叫她:“哎。”
孟千姿抬眼看他,刚睡过一觉,眼睛得了休息,虽有些迷茫,但黑白分明。
江炼示意了一下山胆:“预备拿它怎么办?”
他当然知道,孟千姿此趟下来,是不准备动山胆的,但此一时彼一时,发生了太多让人想不到的事儿了:山胆已落,是留在这呢,还是带出去呢?
孟千姿答非所问:“你知不知道,在我之前,我们山鬼王座,空悬了三十多年?”
江炼点头,听她提起过。
“姑婆们很着急,那些年,山鬼中满周岁的孩子,都要被带去做个试验,叫‘动金铃’,隔了层布障,谁能动金铃,谁就是下一任山鬼王座。”
江炼静静听着。
“据说一个一个孩子被抱过去,哭闹不休,金铃毫无动静。我过去的时候,盘腿坐着,咬着个奶嘴傻笑,还啪啪拍手。”
江炼不觉微笑。
“然后,金铃的九个铃片,原本是垂着的,忽然之间,就像往上生长的叶片,都反向立起来了。”
“从此之后,我就是继任王座了。”
她叹了口气:“可是一个人,如果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了什么,通常是不会去珍惜的,山鬼中,多少人梦想坐王座,可惜祖宗奶奶没赏这碗饭,连争都没法争——我呢,反而嫌烦,经常撂摊子扬言要不干。”
“我大嬢嬢脾气最好,就劝我说,姿宝儿,你看,现在太平盛世,江湖无波,你坐王座,什么事都不用做,没事剪个彩啊,露个脸啊,做个富贵闲人,多好。”
江炼觉得“富贵闲人”这说法挺耳熟,想了想,记起是《红楼梦》里贾宝玉的绰号,但他这富贵闲人,没能持续多久,很快就冰消雪释。
孟千姿低声说了句:“可是现在,我怎么感觉,她这话不对呢?我总觉得,我这一代,山鬼会出大事。”
很大很大的……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