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阔大, 没一天的时间,赶不到目的地。
中午,两辆车开下公路, 停车休息兼解决午餐。
备车上有加热装备,居然能捧出热腾腾的锡盒菜饭, 比干粮方便面什么的好太多了, 江炼在车后蓬的遮挡下安稳吃完了饭,又拿起手机看了看。
还是没信号, 车行途中, 有时有,有时没有,有时信号刚冒头,车子又窜出了有效范围,叫人干着急,却没办法。
况美盈过来找江炼。
这一路,海拔越来越高, 气温自然也是越走越低, 但其它人都还能适应, 唯独况美盈身子弱,已经穿上了薄棉服, 这让江炼愈发觉得,把她叫来帮忙,不是个明智的决定。
这两天,况美盈该吃吃该玩玩, 表现得还都挺淡定,而今正式上路,终于显露出几分紧张来。
她撸起袖子,把手臂展示给江炼看:“到了那,我是不是就得拿刀子割自己了?”
“割多长的伤口合适呢?”
“只割一道可以吗?还是走一程,就要割一道?这一程是多远呢,一公里,还是两公里?”
看得出来,她想的也是挺多的。
可惜的是,江炼什么都答不出来:人容易纸上谈兵,真到了实地才知设想荒谬,别的不说,昆仑山不是华山泰山,可以登顶看日出拍照——人家是有高度的,有雪线,也有雪峰,有些山头,专业的登山队员都犯怵,况美盈这样的……能上?
他含糊以对:“你放轻松就行,到了那儿再说吧。”
打发完况美盈,江炼去找神棍。
神棍没下车,窝在副驾上,抱了本《养生鼻祖彭祖》看得津津有味。
江炼扶住车门,一肚子没好气:这不骗人吗,明明自体繁殖,还非说是养生。
阳光炽烈,他拿手当檐遮住额头,眼睛都睁不开:“昆仑山太大了,我觉得咱们的想法行不通,不能漫无目的,必须有个明确的线索。”
神棍正看得入神,左耳进右耳出,随口应了一声。
“你有再做梦吗?”
“没。”
还没做,从前没人盼他做梦,他梦来如腹泻,而今天天催盼,他这梦还便秘上了。
江炼心头浮躁,看神棍这态度便有点不爽:“就这么好看?这不都后人瞎编的吗?”
他随手抓起一本,这本是讲古代神仙的,彭祖有专卷,陶恬还贴心地在彭祖篇那儿贴了张便签条。
所以江炼一翻就翻到了正篇。
他一目十行,目光很快被其中一句给粘住了:“彭祖居然娶了四十九个老婆?”
可见这位老人家虽在寿数上有造诣,爱情方面,也太不专一了。
彭祖娶了四十九个老婆这事,神棍是知道的,晋代的《神仙列传》和宋代的《太平广记》中都有记载,说彭祖“失四十九妻,丧五十四子”,大概是为了侧面烘托彭祖的长寿。
他抬眼看江炼:“小炼炼,你看看你这关注点,我看这书,是为了查找有没有什么潜在的线索,而你,只看到了人家老婆多。”
江炼为自己辩解:“我也是在找线索,他老婆这么多,儿子这么多,都走在他前头,侧面说明了他就是自体繁殖,也说明了由神到人,差距是巨大的,都是亲儿子,完全没继承到他的能力。”
神棍心中一动,脑子里有一线光亮闪了一下,可惜这亮太幽微了,没抓住。
倒是江炼,忽然想到了什么:“儿子是走在他前头了,还有孙子孙女,重孙辈吧,彭祖这开枝散叶可以的啊,四十九妻,那是四十九房啊——你看人家宅斗剧,只三房就能斗八十集,这四十九房……”
他奇怪地看神棍:“四十九房,要是繁衍到现在,那得是一个巨大的家族啊,规模不输山鬼水鬼,怎么就剩下你一个后人了?”
神棍脱口回了句:“你不能以偏概全,我是个例,被遗弃的,我是被扔在一个小村口的。”
喇叭声响,该重新上路了,江炼直起身子,把副驾的车门关上,嘀咕了句:“不扔别人,偏扔你,你是什么异类吧。”
神棍坐着没动,茶色的车窗上,映出他一片茫然的脸。
***
下午,海拔一再攀升,温度持续掉点,众人也都扛不住了,纷纷在车上加衣戴帽,近傍晚时,已经没了真正意义上的路,车行的依据只是卫星定位和地面的隐约辙印。
外头再美的风景也会看腻,更别提天色渐暗、已经看不到什么风景了,江炼歪在座位上打盹,迷迷糊糊间,忽觉车速放缓,再然后车身一顿,就停下了。
江炼睁开眼睛,下意识问了句:“到了?”
陶恬陪着况美盈坐了前座,闻言回头:“没有,但是四姑婆说,你和神先生可能会对这儿感兴趣,让到的时候停一下。”
感兴趣?
他为什么会对这荒野里的某一处感兴趣?
江炼向前方看去。
能依稀看到,那儿有几顶破旧的帐篷,正被风鼓得摇摇欲飘,但没灯光,没炊火,明显没人住,有一顶帐篷的后幅还被撕破了,被风扯得掀来翻去,像一面诡异的旗帜。
神棍先反应过来:“会不会是那个丁盘岭……”
陶恬连忙点头:“对,就是这么跟我说的,说是一个叫什么丁盘岭的,去世的地方。”
那是得看看了,神棍和江炼都随着陶恬下车,往那几顶帐篷的方向走,两个司机也开得有点疲惫,在车外抽烟,只况美盈听说是什么死过人的地方,心里生出忌惮来,又嫌外头冷,于是窝在座位上不愿动,韦彪自然也就留下来陪她。
……
走不多久,那些帐篷便已近在眼前。
对水鬼的经历,江炼差不多已经了如指掌了。
水鬼于九十年代中期一探漂移地窟,那一次,损失惨重,死了百十号人,没死的,也大多在后来的二十余年间陆续发病、一命呜呼——如今唯一幸存的,大概就是宗杭的女朋友易飒了。
一年多以前,水鬼二探漂移地窟,即便备齐了诸如喷火-枪等装备,损失依然不小,尤其是折了当家人丁盘岭。
继任的丁玉蝶一直记挂丁盘岭的生死,他接连派出水鬼,以搞地质的名义在三江源一带不间断追索,眼前的这些帐篷,就是那些水鬼的驻扎营地。
再然后,一夜之间,营地的人都没了,只剩下一具尸体,那是失踪了一年有余的丁盘岭。
他拿刀子捅穿了自己的喉咙,还留下了三个半字。
找水鬼邦。
***
进帐前,江炼深吸一口气,拧亮了手电,陶恬如一个称职的向导,在前头引路,给两人做介绍。
江炼看到了丁盘岭的尸身曾经倒伏的地方,尸体当然是已经搬走了,但伏尸的地方拿白-粉撒过形,还插过木枝,仍旧依稀可见。
还看到了一小爿地,乍看没什么特别的,但蹲下细瞧,就能发现那一处的土壤呈螺旋状,像是曾经旋转着闭合。
江炼和神棍对视了一眼,俱都心中有数:据说漂移地窟需要呼吸,夜晚时,在地面会出现开口,这叫“地开门,风冲星斗”,但天亮之后就会闭合,闭合时,那一处的地面,会呈现出这样的螺纹——这螺纹也是水鬼追索漂移地窟的唯一线索。
陶恬的介绍也证明了这一点:“丁盘岭死前,附近有一个藏族人,叫丹增,为了给营地的朋友送羊肉,曾经来过这儿,还跟丁盘岭说过几句话。据他回忆说,他看到丁盘岭的时候,丁盘岭正拿着一个纸箱壳盖住一处地面,盖的就是这儿……”
话还没完,腰后的卫星电话忽然响了,陶恬一愣,向两人说了句“不好意思”,匆匆出帐接听电话。
陶恬居然有卫星电话?
江炼掏出自己的手机瞧了瞧,那信号,没得真干净,干净得让他想上手去抠,他深悔自己考虑不足,没买个卫星电话带上。
陶恬既然有,自己是不是能朝她借用一下,或者买过来也行啊,这样跟孟千姿联系的时候,也方便点。
他心中这么想着,不觉就朝帐篷边走了两步,恰听到陶恬扬高的、紧张到几乎变调的声音:“怎么可能?怎么会这样?这可……怎么办啊?”
尽管没听到具体内容,但从陶恬的语调声音来看,他直觉一定是出事了。
过了会,陶恬进来了。
尽管她想装着镇定,但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倘若没真正经历过一些事的话,是镇定不了的,江炼略一打量,就看出她攥着卫星电话的手在微微发颤,且不自觉去舔嘴唇的频率明显变高。
江炼也不准备委婉了,单刀直入:“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陶恬猝不及防,茫然“啊”了一声,欲言又止。
江炼朝神棍使了个眼色。
神棍真是一点就透,清了清嗓子,问她:“出什么事了?需要我跟孟小姐说一声吗?”
三重莲瓣的身份还是好使的,陶恬语无伦次:“不不,四姑婆应该会去说的……”
她定了定神,语音还是有点发抖:“四姑婆她们早就进山了,两百多号人,分了二十多个小队,在不同的地段搜找,都是早出晚归的,平时就用步话机和卫星电话联系,每天晚上,哪怕人不回来,也必然会打个电话,报备一下当天的进展和搜找过的地段……”
“有一个小队,大概八个人,两天前就失联了,四姑婆又派了一队去找……”
神棍紧张:“又失联了?”
江炼哭笑不得,低声说他:“能不能盼着人点好?”
陶恬摇头:“说是,从早上到现在,已经找着……三具尸体了,四姑婆都要疯了,带着人赶过去了,其他还不知道,大家议论纷纷的,都还在……打听呢。”
江炼不语。
从刘盛那件事可以看得出,山鬼是很在乎人命的,孟千姿带队,丢了一个刘盛,就已经很自责了,四姑婆这次,打底就是三条人命,还不知道人数会不会继续往上攀升——搁谁都得疯吧。
神棍吞咽了口唾沫:“会不会是雪崩、失足滑坠什么的?”
陶恬回过神来:“我觉得不会,这两天没听说有雪崩,如果是自然伤亡,不可能一队人都失联吧?一定是出大事了,四姑婆才会赶过去。”
管它出什么事,站在这儿胡猜肯定是没意义的,江炼略一沉吟:“我们也赶紧上路吧,具体什么情况,到那就知道了,没准还能帮得上忙。”
陶恬忙不迭点头,几乎是小跑着,第一个出了帐篷。
江炼和神棍随即跟出,藏区天长,但黑得也快,只在帐篷里查看的这么会功夫,外头就已经全黑了,远远的,能看到两辆打着灯的车,那点灯光,被周遭的黑暗挤压,微弱而又压抑。
走了两步,江炼突然回头。
没什么异样的,山线平静,旷野寂寥,那几顶破帐篷在夜色和风声里呼啦作响。
神棍凑上来,问他:“怎么了?”
江炼笑笑:“没什么。”
顿了顿,又补了句:“就是觉得,脊梁骨上,有点毛毛的。”
神棍哦了一声,也往后瞧了瞧,沉默着走了两步之后,忽然冒出一句:“你知道吗,我有个朋友,小棠子,就是盛家掌路铃的那一个,曾经因为一些原因,一个人,在外头漂泊了四年多。”
所以呢,怎么突然提到她了?跟眼下这情形,有关系吗?
“她经常向我传授经验,有一句话,我印象特别深刻,她说,如果你在路上,突然觉得不对劲,那千万别怀疑自己,一定是有不对劲的地方。”
江炼没吭声,只是又回头看了看。
***
上车之后,重新发动。
车里的气氛相较之前,沉闷了许多,况美盈察觉到了,却不明所以,只是好奇地一会瞧瞧这个,又瞧瞧那个。
夜色昏沉,车灯只能在前方辟出很窄的光亮,眼见视线里的那几顶帐篷渐渐远去,江炼轻吁了一口气,下意识摸了摸后脊骨,觉得自己可能真的是想太多了。
就在这个时候,司机突然吼了句“卧槽”,紧接着,车身强烈颠簸,车头驶歪,直直冲向了旁侧,刚冲开了一段,一侧的车轮不知道是不是碾上了什么尖锐的,突然爆开,车身倾侧着徐徐停下。
后面的车也不知道看见了什么,紧急转向,而后在不远处刹住。
这一头,况美盈已然面如死灰,她坐在死一般的寂静里,哆嗦地看着外头僵停在夜色里的车灯光柱,嗫嚅着说了句:“我们,我们是不是轧到人了?”
车子那么大的颠簸,显然是轧到东西了,而且不会是小东西。
司机一拳砸在汽车仪表盘上,低声咒骂了句什么,陶恬反应过来,膝盖在座位上跪起,转身向后看。
借着两辆车的微弱灯光,她看到,车后不远处,的确软塌塌趴伏了个人,车子显然是从那人身上直直碾过来的,而后车看到了之后,紧急转向,才避免了二次碾压。
那司机又骂了两句,也不知是骂自己还是骂那人,然后伸手去开车门,电光石火间,江炼脱口说了句:“等会,先别下去。”
又吩咐司机:“有手台吗?让那辆车的司机也先别下。”
话说得迟了,那辆车的司机已经拎着探灯下车了,那是个络腮胡子,长得五大三粗的,大概人反正不是自己轧的,没什么压力,探灯略照了照之后,就冲这头发火:“怎么还不下来!吓傻了吗?撞到人了不知道啊?”
话音未落,忽然身子一挺。
况美盈身子抖得如筛糠,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她吓失声了。
她看到,有一截尖利的什么东西,穿透那司机的后脑,从他的一只眼睛下方,直戳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