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拓再醒来的时候, 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哪了。
只知道又阴、又冷、又黑,身下凹凸不平,摸上去是坑洼的土面。因为被狠狠揍过, 嘴巴里一股腥味,全身上下无一处不疼。
脑袋昏沉得厉害,是被用药后的反应。
他挣扎着撑起身子,没着急站起, 坐了。
那天,图穷匕首现之后, 他爽快地交代了一切。
只能爽快交代:一旦隐瞒, 林喜柔又去查去找, 指不定又牵出谁来,唯有把所有的线头都粘到自己身上, 干过没干过的, 悉数揽下,其它人才能过关——而且, 他反正已经落马了, 索性让落马的意义, 更饱和点。
他说, 因为有母亲那本日记,他很早就开始筹划了。
他说, 那份名单是好久前偷的了, 到手的时候完全看不懂,但没关系, 他有耐性、能等,等着等着就把一切都理清楚了。
他说,自己一直假作想入伙, 其实就是为了方便探取信息。
他说,被板牙囚禁之后,了解了对方的来历,他就高高兴兴反水了,后来种,都是做给林喜柔看的。然后里应外合,策划了次行动。
……
归结起来就是:
——不用费尽心思去查为什么了,全是我。
——我和邢深联系,其它人我不熟,都是他手下的。
——邢深他们在哪,不知道,即便知道,现在出了事,人家能不挪地方?
他记得,林喜柔的脸气到煞白,熊黑怒骂着,上来就给了他一拳。
再醒来,他就到了儿了。
……
没声音,什么都听不见,手指送到眼前晃了又晃,却看不到丁点动作的迹象——以前说,“眼睛适应了黑暗”,那是因为他所知的黑暗里,好歹还是掺着光的。
但在这儿,一点都没有。
炎拓摸了摸身周,还是晕倒前的那一身,衣兜里差不多空了,除了那颗包藏着梅花的小星星——熊黑他们应该是掏过他的口袋了,没把颗已经被压扁的玩意儿当事,更何况,小星星是淡金色的,很像是糖包装的箔纸。
炎拓依着手感,慢慢把压扁变形的小星星复位、捏住边角往里挤了又挤,挤成鼓囊囊的一颗。
再然后,他把星星小心地放进衣兜,摇晃着站起来,选定一个方向,双臂举起前伸,口中记数,一步步往前走。
走到第十一步时,摸到了嶙峋而又坚实的洞壁。
是个洞穴?山洞?
他又以触及处为起始点,谨慎地向一边摸索,同样是一边走一边记数,走到第十八步,洞壁消失了,他摸到了铁栅栏管。
很粗,用力撼了撼,管身没动,倒是有松散的铁锈簌簌落下,当然了,不止一根,两根栅栏间大概能探出手臂,他一根根地数过去,第二十七根处应该是门,挂了锁,很式的链锁,链条有大拇指那么粗,在门上绕了一圈又一圈,锁头几乎有半块砖那么粗重。
链条和锁头倒都还是锃新的。
第三十二根之后,没铁栅栏了,又是洞壁。
炎拓大致有数了,是个依照洞的形状改造的囚牢,洞呈半弧形,对外的剖面装了铁栅栏管和门。
他从这一侧的洞壁重又往里走,想测算一下整个洞穴的内弧长,哪知这一次,才走了七八步,脚尖“扑”的一声,踢到了什么东西。
炎拓吓得周身汗毛倒竖,腾腾连退步,一颗狂跳不止,好一儿才镇静下来。
仔细一想,踢到的好像不是人,是个软软的袋子。
管它是什么呢,反正“共处一室”,躲也躲不过,炎拓定了定,又上前两步,摸索着弯下了腰。
还是个袋子,大塑胶袋,炎拓拉开拉链,探手进去。
摸到一床被子,没错,一定是被子,软软的,厚薄适中。
炎拓把被子拉出来,再次探手进去。
又摸到一个手电筒,筒身很细,只能装一节电池的那种,揿下开关,居然有亮。
炎拓一阵欣喜,就着亮飞快打量了一下周遭。
他之前的猜测都没错,的确是个洞,整体形状像个茄子,茄子腰部以铁栅栏隔断,目测囚室面积在七八十平左右,洞口在茄子蒂处,很小很窄,仅容一两个人并排过,而且洞口处漆黑一片,也说不清外头是什么。
囚室中央处,刚刚他摸索时恰好避开了的地方,有一个长条形的坑。
炎拓走近坑边,坑应该是天然形成的,形状并不规则,深度约到小腿,躺一两个人进去不成问题。
是……床吗?但人躺进去,不像是进了棺材吗?
炎拓的手电在坑里扫了又扫,忽然扫到角落处,团卷着一张纸。
他迟疑了一下,伸手去拿,纸已经有些霉烂了,但大概是因为周遭的环境还算“稳定”,所以还没到烂成酱渣那么糟糕。
炎拓很仔细地把纸铺展开。
出乎他意料的,并不是纸,而是一张百元大钞,亏得炎拓是九十年代生人,还认识一版:现行的人民币是建国后发行的第五套,粉红色百元钞,眼前的张是第四套,四个老人头的那一版,反面是井冈山,币身上还有模糊的“1990”字样。
应该不是林喜柔留给他的,而是从前的某个人丢在这儿的。
再看塑胶袋里,没别的东西了。
炎拓突然就有点渴,他咽了口唾沫,舔了舔发干的嘴唇,手电光重又扫向那个茄子蒂大小的洞口,大声喊了句:“有人吗?”
实说,没发声之前,他也没感觉有多阴森恐怖,但喊了一嗓子之后,只觉得周身的汗毛都奓起来了。
声很怪,钝钝地又返他耳朵里,陌生得不像是他自己的,带着诡异的后调,仿佛在质问他:“有人吗?”
一定有人,林喜柔把他弄到这儿来,不什么交代都没有。
还有,她不是说让自己活着、见证她重新来过吗?总不把他扔在这儿饿死吧?
然,没过多久,外头有窸窣的声响传来,再等了,一道强劲的光柱扫进了茄子蒂。
炎拓赶紧揿灭了手电,如今,囚牢里的一切,不管是被子还是小手电,都是他仅余的“资源”,他得省着点用。
***
最进来的是熊黑,手里拎着个提袋,他径直走到囚牢边,把袋子往门口一扔:“你阵子的粮,省着点吃喝。”
炎拓看了眼铁栅栏外的塑胶袋:“天送一次?”
熊黑面无表情:“不一定,不过放心,不让你饿死的。”
炎拓没吭声,蹲下身子,伸手出栅栏,拉开提袋的袋口。
七八个馒头,四五袋水,每袋350ml左右。
也够了,被囚禁的人,没那么多求,省着点吧。
炎拓站起身,了说:“伙食还挺好。”
熊黑见他都这时候了,还特么嘴硬,蹭蹭怒向头起,一脚踩向提袋,就听嘭嘭两声响,至少踩爆了两袋水。
然后说:“炎拓,你特么就是自找的。”
炎拓一阵心疼,他瞥了眼提袋:还好,里头的水袋破了,但提袋没破,水还都兜在里头,待,他可以嘴凑着提袋喝。
第二个进来的,就是林喜柔了。
外头一定很冷,看冷不冷不能看熊黑的穿戴,是个大冬天都能套短袖t的主,得看林喜柔:她穿很厚的羽绒服,下摆长到膝。
她一直走到铁栅栏前才停下,和熊黑一样面无表情,左眼皮下方,有一个小红点。
么小的伤口,应该过两天就长好了,可惜,他的最后一击,只是给她吃了皮肉一针。
反正已经撕破面皮了,再次见她,立场明明白白,炎拓反而觉得轻松。
他扫视了一眼洞穴,问她:“林姨,是哪啊?”
林喜柔淡淡了句:“别管是哪了,努力爱上吧,你待一辈子的地方。”
他养老之地可真不怎么样,炎拓尽量不去多想,趁着林喜柔在眼前,能问多少是多少:“林姨,蚂蚱是你儿子吗?”
林喜柔看向熊黑,有点感慨:“看见没有,都到这份上了,他还惦记着打听呢。”
炎拓说:“都到这份上了,就让人做个明白鬼吧。我见过蚂蚱,很瘦小,站直了跟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差不多高。”
他注意到,林喜柔的眸子突然紧了一下。
但他装着没看见:“可是,任谁看到他,都只会认为那是只野兽吧。林姨,你们这外形差异,可真是太大了。我就是想不明白,从兽到人,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利用血囊?”
林喜柔定定看着他,看着看着,忽然怪笑起来:“从兽到人?炎拓,你不是听了缠头军那帮混账后代乱说一气,以为地枭是野兽吧?”
想了想,自己又补了句:“也难怪,你们有个成语,叫‘断章取义’,缠头军从头至尾,只不过是看了半章书的人,他们知道个屁。从兽到人,谁是从兽变成人的?又不是修炼成精,我能变成人,是因为我本来就是人。”
炎拓脑子里一懵:“你是……什么地方的人?”
林喜柔冷笑:“你跟缠头军是好朋友,他们就没告诉你,‘一入黑白涧,枭为人魔,人为枭鬼’吗?”
炎拓一颗砰砰乱跳,聂九罗没说过话,她只提过缠头军“不入黑白涧”,但陈福说过,他一直没想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
林喜柔语带讥讽:“地枭,只是你们人给我们起的诨号而已,人枭两隔,黑白涧就是楚河汉界、边界长城,你知道为什么叫黑白涧?黑白黑白,一边是永夜,一边有白日。”
“所谓的‘不入黑白涧’,人不入,枭也不该入。但不管哪边,总有铤而走险的不是?进了黑白涧的地枭在人眼里是恶魔,进了黑白涧的人在地枭眼里就是凶鬼。我们是野兽?你以为,进了黑白涧的人,那样貌又能好看到哪去?”
炎拓脑子里突然炸开了:“你把我妹妹扔进了黑白涧?”
林喜柔微笑点头:“是啊,你知道的不少啊。你见过蚂蚱,蚂蚱什么样,你妹妹基本上,也就是什么样,她就是黑白涧里,一头吃生肉、饮生血的野兽。”
***
聂九罗一惊而醒。
睁眼时一片漆黑,就知道是醒早了、还在半夜,至于为什么而惊、做了什么样的梦,刹那间忘了个干干净净,只觉得,夜半醒来的场景,似曾相识。
她心中蓦地一喜,撑起右臂起身,都没顾得上穿鞋,步走到门边,打开了门。
卧室外头就是工作间,跟平时一样,一旦没光,那些姿态各异的雕塑就成了一团团让人见之生畏的黑影。
聂九罗揿下了大灯的开关。
明亮的灯光洒下来了,团团黑影重又披挂了面目,但没有人,沙发是空的,工作台前也是空的,她睡时什么样,现在仍是什么样。
聂九罗站了之后,关了灯。
炎拓失踪有些日子了。
邢深的那次行动极大地惊动了林喜柔,她连同熊黑一干人,一夜之间就从常居地蒸发了,而今别墅只是普通的别墅,农场也的只是不藏任何猫腻的农场——反正企业是多部门协作的机构,只要有人代行板权且各部门的负责人还在,关键人物的暂时隐身也就不至于引起公司多大的波动。
更何况,林喜柔本就长期隐身,炎拓个被推上台前的,人是不在,但收发邮件等如常,“远程办公”完全不是问题。
林喜柔入世二十多年,光在石河小县城就有两个窝点,其它地方不知道还布置了多少,到底该怎么找,完全无从下手。
聂九罗想过最笨的法子,是调监控,为此,她去找过蔡——蔡干艺术品经营这一行久了,认识不少各地大板,门路多。
然而蔡苦着脸回她:“普通人没权利去调看城市交通监控,你说是行车违章了,申请调取,也只能调取出事地点的。小县城管得不严,有关系的话勉勉强强给你通门路,大城市,你想大范围调看,没可能啊。”
也是,而且邢深他们救林伶时,耍了包括换车在内的不少手段,最终成功从监控里脱身了,林喜柔他们只会做得更干净。
那怎么办呢,找不到人,似乎“交换人质”是唯一的出路,但是林喜柔那头答说“不知道炎拓去哪了,也在找”。
其实提出交换前,聂九罗设想过各可能性。
一是,炎拓已经死了。情况下,交换没大的意义,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即便死了,她也林喜柔把尸体给吐出来。
二是,炎拓虽然出了事,但还没死。没死就要救,个时候,换的分寸就很重了,不能让林喜柔一怒之下、把活着的炎拓给弄死了。
所以,思之再三,她跟邢深建议,换人得“对标”,不能随随便便有一换一。
——蚂蚱换炎拓,没了炎拓,蚂蚱也就不用换了。
——陈福等六个地枭换蒋百川、刀等十一个人。
——林伶暂不列入交换条目,等着林喜柔那头讨价还价,也借机通过“讨价还价”来试探在林喜柔目中,一干人等的重性排序。
林喜柔或许会对炎拓的背叛很愤怒,但蚂蚱是她的儿子啊,为了亲生儿子,怎么样都可以忍下一口气,不是吗?
……
可万万没想到,林喜柔的答是“不知道炎拓去哪了,也在找”。
话里隐藏着一重安慰、两种可能。
安慰是,炎拓多半没死,因为死了的话,林喜柔大可实话实说,掰扯两句“可惜了,你们说晚了,人已经不在了”,然后扔给他们一具尸体。
两种可能是,一,林喜柔说的是实话,炎拓的失踪,的和她无关;二,她在撒谎,她宁可不蚂蚱了,也不放过炎拓。
冬日的夜晚本就阴冷,赤着脚站久了,聂九罗不觉打了个哆嗦。
难道她想错了?蚂蚱于林喜柔,压根就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