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源固然时常在县城和府城走动,也算得上见多识广,只是此事他已经被抓住痛脚,且因为刚刚郑家已经商议过了,总要将云娘留下,所以现在不敢还手,只是抱了头躲,不住地叫着,“我错了,我错了,再不敢如此的!”
郑公虽然痛恨儿子,但是见此情景,只得央告,“亲家,快叫他舅兄别再打了,源儿已经知道错了。若打出个好歹来,可怎么办?”
杜老爹喝住了儿子,不住地抚着一把山羊胡子,沉着脸想了半晌方向云娘道:“你果真想好了要离了郑家?”
云娘绝决地点头道:“我想好了!”
“那我们两家就义绝。”杜老爹道:“这可与休妻不一样,是因为郑家做了不义的事才断绝姻亲关系的,并不是你们郑家休了我们云娘。”
二哥亦高声嚷道:“对,就是义绝,我们家云娘可是什么错都没有,都是郑家的错!”
云娘还是第一次听到义绝这个词,虽然不大懂,但也知道爹是为自己着想,尽管她心里认为不管怎么样离了郑家都行,只要赶紧离开,却还是道:“我都听爹的。”娘家也不过寻常百姓之家,家里亦有一摊子乱事,每个人也不是十全十美,不过倒底在自己遇到了事情时还是肯为自己出头,云娘也信得过。
郑婆先前已经抱了孙儿上楼,哪里能安稳,便站在楼梯上头听着,见话头不对,赶紧奔下楼道:“云娘,源儿是错了,但是你们可是结发夫妻,有什么过不去的坎?以后家里织锦贩绸的事都听你的,定不让源儿再上府城了。”
云娘自嫁入郑家五年,不管她做得如何好,婆婆也只是淡淡的,又始终有几分防着自己,第一次看到婆婆待自己如此诚心实情,若是以往,她一定会感激涕零,一心管好家,孝敬老人,但现在却已经激不起她一点的心绪了。如娘的婆家只为了舍不得几十两银子,眼看着如娘死在眼前,如果公公婆婆遇到了相同的情况,也一定会做一样的选择。
就说自己没生养的事,他们竟然连让自己好好调养一番都不肯,直接许了郑源纳妾生子。眼下他们不愿意自己离开,并不是真心喜欢自己,而是因为自己织锦织得好,能为郑家带来利益。
只要想想这一年多的日子,丈夫不在家,自己一面要服侍公婆,一面起早贪晚织锦,婆婆连个鸡蛋也舍不得自己吃,她怎能忍得下?是以便冷笑道:“我走了,你们一家人和和美美地过日子吧。”
杜老娘这时也带着儿媳妇们走了出来,听了大家的话,便上前向郑婆道:“亲家母,你是果真让云娘当家还是像过去一样,表面上让云娘当家,其实所有的家当都还由你们管着,只逼着云娘日日织锦,就连妆花纱一个月都要织两匹?”
郑婆赶紧道:“不是,不是,云娘喜欢织多久就织多久,一个月只要能织上一匹妆花纱就行了。”
二嫂用力一挤,便推开大嫂挤到了前面,向郑婆道:“老虔婆,就连云娘的首饰都要收走,真是不要脸!”
郑婆被骂了,脸又红又白,本待回骂几句,郑公却替她道:“先前也是怕云娘不小心丢了,只要云娘肯留下,我们便都交给云娘。”说着便喝斥着郑婆,“云娘的首饰,你便交给她自己吧,操那么多心做什么!”
郑公又道:“从今以后,我定不让源儿再上府城,只守在家里做事,亲家就放心吧。”
云娘再看爹脸上也有松动之色,知公婆必不许自己义绝离去,而爹娘免不了听了这样的条件会妥协,立即道:“如果你们非不许我走,那我杜云娘便发下重誓,我在郑家再不织一寸锦,不络一根丝,否则天打雷劈!”
郑家之所以不肯放云娘离去,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云娘织锦赚钱,现在云娘发下这样的誓言,摆明了就是不肯再为郑家织锦了,再看郑家会不会要自己!
郑公郑婆和郑源都紫胀了脸,想斥责云娘,可又见杜家一家子人都虎视眈眈地看着,并不敢出声,又知道云娘的性子犟,说得出便做得到,十分忧愁,只得劝道:“都是一家人,发这样的誓做什么。”
倒是郑源刚被父母逼着一直认错,现在见云娘如此绝情,反劝郑公郑婆道:“爹、娘,这样的媳妇,你们还留她做甚,我们家这么多台织机,没有杜云娘也一样过日子。”
云娘听了一笑,向爹道:“爹,你可听到了?女儿一定不留在郑家了。”
杜老爹见状,便道:“老大,你带着你娘你妹子和媳妇们先回去吧,我和老二老三把云娘的事情办好了再走。”
郑家公婆正在喝斥郑源,又听杜家一定要断了姻亲,还想百般劝阻,可是杜家人多,他们哪里拦得住,看着杜家老大带着一干女眷们出了家门,而杜老爹带着两个儿子沉下脸与他们谈起义绝的事来。
云娘下了决心回娘家,听了爹的吩咐便挽了包袱出门,待上了船更觉心胸宽敞,近处是冬日平静无波的水面,抬眼就见杜家村的河滩,自家的桑园正在河边,再往远处就是石山。
出嫁后虽然也回娘家,但是云娘这一次却有了不同以前的感觉,那种对家的依恋让她突然想起那些早已经遗忘的往事。
那片桑园应该是小时去的最多的地方吧。每年三月,江南养蚕人家也称为蚕月的,家家户户因养蚕便关门闭户不与别人往来,甚至连话都不随便说的,唯有小姐妹们挽着筐去采桑叶时,可以一边采一边说笑,便觉得格外快活。
采叶有很多讲究,要等太阳出来晒干了桑叶上的露水才可以,挑了干净鲜嫩的叶子却不能上手,只用铁剪下直接用筐子接住,只有这样的叶蚕宝宝吃了才能长得好。
最初蚕宝宝很小很小,吃得很少,只要采一点嫩叶就够了,回家后还要将叶子剪开再放上蚕匾。可它们几乎一刻不停地在吃,一刻不停地长,很快每天就要吃很多很多桑叶,只要将桑叶放在蚕匾里,马上能听到一片沙沙地蚕宝宝吃桑叶声,这时家里的桑叶简直一会儿也不能断,采叶就是很辛苦的事。
可是在家里的桑园采叶总还是容易的,如果家里的桑叶不够了,而蚕宝宝是一天也不能没了叶的,这时大家便相约着到山脚下的野桑树采叶了,那可要一大早出门,晚上才能回来呢。
不管多累,大家都是开心的,因为只要蚕宝宝吃得好,长得好,家里一年的日子就很好过。
村子再远一些的石山,那里有一大片竹林,夏日里,大家最喜欢去找僧竺蕈,那种四周挂着网络的菌特别鲜美,又特别稀有,很多人一个夏天都找不到一颗,只能带些别的菌子回来,云娘却每年都能找回几颗,因为姐姐出嫁前告诉她几处长僧竺蕈的隐秘处,每年照例去找就可以采回来,后来她又告诉了侄女儿们。
至于到了秋日,好吃的东西就更多了,数都数不过来,但小姐妹们最喜欢的还是采桑葚,这时再没有束缚,尽可以一面采一面吃,回到家中时嘴唇都是乌黑乌黑的。
到了冬季,也就是这个时候,正可以去挖冬笋。带着小锄头,看到竹子根上面的土有些异样的突起,拿着锄头一锄,便能捡到一个冬笋。云娘可是挖冬笋的高手,她与同村的女孩们一起挖笋,哪一次带回来的笋都最多。
自己家去正无事,不如明天就去挖一些,冬笋倒是比春笋还鲜还嫩……
正想着,船突然在河中间停了,云娘转头一看,原来是遇到了巡检司的大船,汤巡检穿着官服带着十几个兵丁站在船的前面,一双乌黑的眼睛正落到自己身上。云娘便知他认出了自己,赶紧在船上站起了身,敛襟行礼,叫了声“汤巡检。”
汤巡检略点了点头,挥手道:“普通民船,不必查了。”
小船轻盈,略转了转船头,便又向杜家村驶去,二嫂扪胸探头问道:“云娘?那人是谁?看着好威武吓人。”
云娘奇道:“你与二哥总在盛泽河上来往,怎么不认得汤巡检?”
“我们躲他还来不及呢!”二嫂犹有余悸地道,可又掩不了好奇,“大家都叫他汤豆腐,我原来以一定是长得白白矮矮胖胖像豆腐似的呢,原来却是个这般俊俏的男子,就是看起来太威严了。”
云娘便道:“你是没见到汤巡检刚到盛泽镇时的样子,那真是剑眉星目,翩翩如玉的贵公子,盛泽镇上再没见过那样的人物,引得镇上所有的妇人们背后都在谈论他,胆大的还去同他说话。”
可是时间一久,才发现汤巡检最是冷面冷心、不讲情面,方才好些。至于那些想逃税的牙行老板们更是恨他恨得牙痒痒的,又苦于抓不住他的痛脚,只得为他编了几个笑话,说他每月只几两的俸禄银子,肉都吃不起,只吃豆腐,又给他起了个汤豆腐的浑名,才在盛泽镇里叫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