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然只觉得自己的脑子“嗡”的一声,再也无法顾忌什么身份,大手一伸,将花音紧紧地抱在了怀中。
安然一直就看不得花音流泪,尽管,以往他总能有本事惹她伤心。
同样是竹子的清香,同样的温度,同样的感觉,熟悉的气息传来,花音停止了哭泣,瞪大了一双眼睛回想着那晚的情形。突然,她猛地抓住了安然的衣襟,嗅着他身上的味道,似乎要看出什么端倪。
安然第一次在花音面前慌了神,眼瞧着花音眼中的怀疑越来越重,却忘了如何应对。正当他试图解释的时候,花音双眼一翻直直地倒了下去。
红樱闪身而出,使出障眼法,抱着花音瞬间消失,安然赶忙追了过去。
三里之外,秋日的荷塘已有了枯败的迹象,秋风瑟瑟,花音倚在荷塘边亭台阁榭的红漆柱旁,悠悠转醒。
安然疑惑地望着红樱。红樱唇未动,传音入耳:“我为她织了一个幻境,既然已选择隐瞒,还是不要让她知道为好。”
安然神色黯然,却不得不同意红樱的话。
花音茫然四顾,仍未回神:“这是什么地方?先生,我刚刚做了一个好奇怪的梦。”
安然已恢复到平日的样子,撩起布袍的一角,坐在了花音的对面,却是不敢看她。淡淡地问:“哦,什么梦?”
花音回想着,原本感觉如此真实的梦,醒来之后却又忘了个干干净净。她努力地回想着,越想却越没有了头绪,只好作罢。
果儿瞟一眼安然,柔声道:“既然是梦,公主便不要想了吧。”
“公主?”花音喃喃地重复着,苦笑一声,“原来现实才是最残酷的,美好的却永远都是梦。”
安然抬眼望着花音,几次冲动要告诉她一切,却又强压了下去。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只要一遇到花音的事,总是难以压抑自己的情绪,冲动得就像个毛头小子。
以果儿的身份原本不该多言,但红樱毕竟不是果儿,而是花音多年的好友,怎会忍心见她远嫁茹毛饮血民风彪悍的北方。红樱也顾不上身份,小心翼翼地问道:“公主是如何打算的?”
花音机械地答着:“圣职上一字一句写得清楚,为不耽误良辰吉时,五日后,我必须启程。五日!看来公主的身份也不过如此,空有一个头衔,连终身大事都无法好好准备。”
“听府中的丫鬟说,早在半年前,妤清公主便已开始为您准备嫁妆。您是长女,想必,妤清公主是不会亏待您的。”
“半年之前?”
果儿原本想借此安慰花音,没想到竟弄巧成拙。见花音起疑,忙将求救的眼神投向了安然。
安然无奈起身,行至花音面前,挨着她坐了,道:“有些大户人家,在女儿及笄之前便要准备好嫁妆,更何况是身份最贵的公主府。北方战事一起,皇上早有此意,妤清公主作为皇上的胞姐,怎会不明白他的心思。提前准备只是怕委屈了你,这点爱女之心,你断不可做他想。原本嫁女就是为父为母最为伤心的事,若你还要误会,那便是有违孝道。”
花音垂首不语,片刻之后,挤出了一丝笑,望着安然道:“花音记得了。先生有什么话,今儿就说吧,五日之后,花音便无法见您,也再也不能听您授课解惑了。”说到此处,花音不免伤感,眼中包了一汪泪,却又唯恐安然看出,将头瞥向了一旁。
十几年的陪伴,花音早已习惯了安然的存在,在她眼中,他不单单是她的先生,更是她的挚友,是他的兄长,甚至是父亲。她从未有一天想过会离他而去,更何况是在她最需要他的时候。花音不知离开他,她会如何,也不知她走后,他将去往何方,她只知道,在她启程前往北方的那一刻起,她与安然之间的缘分,此生便是尽了。
花音不想伤感,更不想令安然担忧,她强压着心中涌起的酸楚,逼回即将夺眶的眼泪,挤出了一丝笑:“牵绊了先生这么多年,待花音走后,母亲必会为先生寻一个更好的前程,想必先生飞黄腾达指日可待。”
安然但笑不语,明知是花音违心的话,却不得不装糊涂。
停顿片刻,花音又道:“还有一事,想请先生代劳。”
“何事?”
“中秋之夜,花音曾见过一位公子,他与先生同名同姓,相貌也与先生有几分相似。他救过花音的命,还望先生寻到他,若,若他还记得花音,请先生代花音道声谢。”
安然目不转睛地盯着慌乱无比的花音,嘴角微微弯起,半晌挤出一个字:“好。”
全公主府不论身份地位,不论男女老幼,半日的时间都知道了花音在躲着妤清公主。
最初发现这个问题的,是妤清公主的贴身婢女,也不知怎的,就传到了淑音的耳中,随后,这个原本看上去并不起眼的消息,迅速传出了公主府,甚至,传到了宫中。
此为花音谢恩之日,镶金嵌宝的马车中,花音在一旁端坐着,一改往日的呱噪,难得的安静。梁谨的目光不时地在花音和妤清公主的脸上扫来扫去,见两人均沉默着,心中禁不住叹息。
妤清公主一向骄傲,对于花音的和亲,虽她是背后的推手,但婚姻之事,自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并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尽管远嫁,或许此生再无相见之日,妤清公主心中仅有的不舍和内疚,也被花音这几日的怄气和安然的执意离去而荡然无存。
当年她便是嫁给了一个不爱的人,以至于,在她的心中,纵使这世上所有的女人都无法嫁给自己喜欢的人,也是应当的。
其实花音与母亲怄气的原因根本不是自己的远嫁,更多的,是因为父亲。
自小,花音的好奇心就极重,凡是她想弄明白的事情,总会想方设法。那日父亲手中的密信她还是趁梁谨不注意设法取了,顺道,还有了意外的收获。
以花音单纯的心思,有些想不明白皇上为何会将他与公主的密信交给梁谨,因为这样做,只会令公主和驸马心生嫌隙。或许父亲和母亲之间一直是隔着很大的鸿沟,花音懂,很小就懂,只是她一直在刻意逃避而已。
记得安然曾经评价过当今的皇上,只有两个字——多疑。自古尊位之人都是多疑的,花音并不觉得这能说明什么,可很快从父亲那里她便明白,当今的皇上,也便是她的舅舅的多疑已经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他谁都不信,包括自己的亲姐姐。
被最为疼爱的弟弟出卖,花音想象不出母亲的心情,就像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出她固执地要她远嫁的原因。
梁谨在请辞的奏折上恳请皇上念在梁家为国争战多年的份上能收回成命,免去花音的和亲。可奏折还未送入宫,便被妤清公主截下。而后,奏折变成了她的一封密信,信上直言,未免北方战事再起,请皇上尽快做出和亲的决定,她甘愿为国献女。只是,令她意外的事,梁谨从来都不相信她们姐弟,在她的身边亦是安插了眼线。被截下的奏折很快又落回到他的手中,至于密信,则是皇上亲手给的。
超堂之上,当着文武百官,皇上髙诵妤清公主与梁将军的爱国之心。梁谨俯首静听,只觉得自己千算万算,却算不过妤清公主的决绝之心。他机械地谢赏,那一刻,他才明白,其实,妤清公主一直就是恨他的——从嫁给他的那一刻起。
原本皇帝不便接见女眷,诸如此类事务均有太后和皇后安排。可因花音和亲的缘由,为显皇家的对北方乌国的重视,皇帝特地移驾后宫,接见了花音。
皇帝初见花音时,她还是童龇的年纪,印象中,只记得她的模样一点都不像妤清公主和梁谨,一双眼睛很有灵性,小小年纪似乎一眼就能瞧到人的心里。如今再见,她已是碧玉年华,在抬首望向他的那一刻,皇帝愣了神,手中把玩的玉貔貅不觉滚落,顿时碎了一地。
红樱说,盛装的花音一点都不可爱,那中规中矩的样子甚是刻板,将她的灵性全都掩盖了去。可纵使如此,也掩饰不住她的天姿绝色,而那繁冗的衣饰反而使她多了一分雍容华贵。
皇族的着装以黑、红为贵,饰物以珍珠、黄金为尊,那日的花音与平日里皇家女子的装扮无甚区别,绣着金丝祥云的红衣,满头的珠串金饰,若说唯一的区别,那便是她的神情。
从未有哪位女子敢直视皇帝,且是用如此轻蔑的目光。而这样的目光恰巧又为她平添了一份高傲,那俯瞰天下,蔑视一切的姿态连九五至尊的皇帝的心中都禁不住顿时觉得自己矮了几分。
这样的女子不应该存在这里的。
这是皇帝看到花音后唯一的感觉。
唱诵声起,皇帝从最初的惊艳中缓过神,他瞧着眼前的花音在他的面前规规矩矩地行了一个礼,再起身的时候,已敛去了所有的神情,仿佛方才的一切只是幻影。皇帝抽了一口冷气,挤出一丝平易近人的笑,与妤清公主寒暄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向花音身上扫去。
不得不承认,花音在安静的时候还是很有大家闺秀的样子的,尤其是在再世为人,又得了安然的悉心教导之后,越发地端庄娴雅——当然,此是人前,至于人后,另当别论。(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