妤清公主闻讯而来,并不似久别的夫妻,仍迈着不紧不慢的步伐,面上亦是不喜不急。行至梁谨面前,躬身行礼:“少将军舟车劳顿,辛苦了。”
梁谨忙回礼:“府中事务,有劳公主。”
安然静静地看着,想起他与花音夫妻的时日,竟连这样的客套话都未曾说上几句,想来实在可悲。
妤清公主微微一笑,向立在安然身旁的花音招招手:“音儿,这是你日日念叨的父亲。”
花音却噘起了小嘴,小脑袋扭向了一旁。
妤清公主的面上露出了一丝疑惑。梁谨赶忙拍拍头,憨笑道:“我这一回来,就将我们的小郡主给得罪了。”说完将刚刚发生的事一讲,临了,向安然抛去意味深长的一眼,“先生将花音教导得很好,只是,这三岁的孩子,天性还是极重要的。”
安然深深地看了梁谨一眼,躬身回道:“少将军所言极是。”
公主却不以为然,许是她自小就是这样过来的,总觉得女孩子被养在条条框框中总比放任心野了好,正好启口,却见花音一溜烟跑到梁谨面前,露出了天真的笑脸:“爹爹,音儿不气你了。”
梁谨总算接受了女儿已不再是襁褓中婴儿的事实,一把将她抱起,直接抗在了肩上,引的花音“咯咯”地笑出了声。许是怕先生会责备她,她忙捂住了小嘴,忽闪着一双大眼睛敛神去看安然的眼色。待确定先生的神色亦是默许的,这才放了心,放肆地玩乐起来。
妤清公主不仅摇头,笑着对走在侧后方的安然道:“少将军一回府,估计先生身上的担子要加重了。”
安然但笑不语,看着花音欢快的身影,满脸满眼的宠溺。
妤清公主迅速看一眼安然,忙又掩饰了,面上露出了一丝若有所思的苦笑。
花音虽出身尊贵,自小娇生惯养,身旁的丫鬟嬷嬷一大堆,但最亲近的还是对她比较严厉的先生。花音自小有个习惯,晌午总是睡不够,到了夜间却又很难入眠。每到此时,花音总赖着先生,说故事,央求他给自己唱小曲儿。
安然有一副好嗓子,以前在仙界的时候,花音不知,如今入了轮回,她却饱了耳福。只是,此虽在仙界是件雅事,可在凡间,那个时日,唱曲的人被却称为戏子。
梁谨性格洒脱,花音虽是女儿身,却并不希望她像平常大家人家的女儿一般拘谨,对她很是宽容。而妤清公主虽说是他的妻子,自幼读多了诗书,心中难免暗自对文人雅士心生欣赏,对性格鲁莽的武夫自是瞧不上的,只因皇命难为,说到底却是身不由己。故,虽梁谨待她百般呵护,却也难见公主展颜一笑,相应的,她也不希望自己的女儿如梁谨般洒脱不羁,对她的管教甚是严苛。花音毕竟还是孩子,玩心正重,这两相一比较,她自是更惧母亲,而更喜欢与父亲在一处。
白驹过隙,花音在众星捧月中慢慢长大,转眼到了如花的年纪。这期间,母亲又为她添了一个妹妹,比她小了三岁,样貌却远不及她。而父亲的妾侍也为她添了弟弟妹妹,只是,因公主的身份,并不住在公主府,平日的接触亦是少之又少,难免生分。
原本公主想既然安然是花音的先生,对花音的教导也是极其细心的,多教一个也无妨。可安然却坚决推辞,言明,只教花音一人。自古文人才子性情多古怪,梁谨本就粗心,并未在意,只是妤清公主却似多了一份愁意,看向安然的眼神似乎又多了一分复杂的东西。
那年,西方再起战事,梁谨亲自带兵,一年后得胜凯旋。
宫中少不得又要封赏,梁谨自宫中谢恩回府,面上凯旋而归时的意气风发竟然全无,反而多了一丝忧心忡忡。
自古功高盖主的人没有一个好下场,梁谨自父亲战死沙场之后便顺理成章称为主将,这些年亦是战功赫赫,威名在外。自此次面圣谢恩,他敏感地看到了皇帝眼中的戒备,故当皇帝问起花音年龄时,依着父亲保护女儿的本能,原本极其粗心的他心中突然感到一丝不安。
如今的皇帝虽说已在位已十余年,但政纪平平,偶尔还会做出些昏庸的事,颇让人头疼。他自即位起,对梁家一直颇为忌惮,只因这些年战事不断,一直隐忍未发。前时,西方战事吃紧,若不是当朝武官坚持抵抗,估计又要和谈。好在梁谨并未令人失望,只是,这胜仗却并未打到皇帝的心中,反而埋下了猜忌的种子。
“梁家四代武将,战功赫赫,总不能到我手中落败了去。”梁谨灌下玉杯中辣烈的酒,呼出了一口气,瞧着对面的安然苦笑,“如今,我连个可以商议的人都没有,倒是先生,不嫌我唠叨。”
安然依旧素衣装扮,许是因在人间,为了不引人怀疑,样貌上看上去比十几年前成熟了些,但却仍旧儒雅风流,俊秀无比。他云淡风轻地一笑,执筷箸夹了一片嫩笋,入口细细地嚼着,心中却算计着梁谨的命格。半响才回道:“不知将军今年贵庚?”
“三十有七。”
安然微微颌首:“不知将军有无卸甲归田的打算。”
梁谨猛地看向安然,手中的酒抖了一下,洒了些出来,并未回答。
安然继续道:“西边的战事已了,南边也不太平,还有北方,亦正如豺狼般虎视眈眈。”
梁谨仍盯着安然,语气一片清冷:“既然先生明知国不太平,问此话又是何意?”
安然垂首:“将军大将之才,若为国,大可以不必在意皇上的戒心。可若为家,将军是要考虑一下了。皇上只有二子,无公主,以花音郡主的身份,婚姻之事,将军比我更为清楚。只是,花音性格如将军般耿直,如真要远嫁,对她来说,并不是好的归宿。”
一语中的,梁谨从心底发出一声叹息:“虽说西方战事大胜,可你我都清楚,这战事一起,损兵折将在所难免。南方小国不成气候,倒不足为惧,可这北方,却不容小觑。自我归朝,北方多次试探,皇上此次似乎心意已决,要和谈,而这和谈,却以和亲为主。皇后近日与公主走动频繁,似有拉拢之意,而今日皇上又在朝堂之上问起花音,其用意我还是瞧得明白的。只是,总不能为了这捕风捉影的猜测,而弃国不顾吧,这实在非大丈夫所为。”
似乎早已料到,但安然的心中仍不免怅然:“既然将军心中已有决断,为何还要问在下?”
梁谨苦笑:“原本指望着公主心疼花音,可去宫中求求皇上,可没想到,公主竟将我否了。”
安然眉眼一跳:“为何?”
梁谨道:“她只说,皇命不可违。毕竟是皇上的胞妹,一些话我也不便讲得太过直白,只能来找先生纾解一二。”
安然心中不仅冷笑,却偏又无法表现出来,只得瞧着窗外的翠竹入神。
公主府在这京城可谓除了皇宫最大的一座府邸。先皇对这唯一的女儿很是疼爱,自她出生那一刻起,便选了这依山傍水的好地界。初建时,请了当地最有名的匠人,历时十余年,建了这公主府。府中楼台轩榭雕梁画柱,从各地搜集而来的巨石假山,还有这奇花异草至今仍令当时的匠人津津乐道。公主的厅房寝室自不必说,唯一的两个女儿吃穿用度亦是极其奢华。就连府中下人住的地方,亦比普通人家的厢房不知好上多少。
公主虽为女流,但喜随风附雅,不爱权贵,专善交文人雅士。据传,郡主的先生是京城数一数二的风雅公子。无论相貌还是文采都是一顶一的,而公主对其亦是极其器重。因其喜欢翠竹,但因所居之处三周环湖,公主便特意请人填湖种竹,将其居住的庭院四周全种上了名贵的龟甲竹。
花音对于花花草草的东西一向极是喜爱,当初公主府大兴土木填湖种竹的时候,安然并未流露出丝毫欣喜之意,反而对公主此举很是不以为然,不过倒乐了花音,日日围着茂密的竹林,总盼着能长出一两棵嫩芽出来。
那时,将军未凯旋回府,更无和亲之事,花音的日子过得甚是逍遥,整日赖在安然的院前,瞧着三三两两破土而出的嫩竹,一看就是半天。
安然斜靠在月门旁,执一卷诗文,时不时地飘上一眼,笑道:“你就这般着急?”
花音仍盯着泥土中的嫩芽,忍不住碰上一碰:“先生都讲这龟甲竹很是名贵,但母亲只是遣人从异地移植了过来,虽说活了大半,但仍有许多死去。若有嫩芽发出,岂不是延续了那些死去竹子的生命?”
此时的花音刚满十七岁,已出落得亭亭玉立。每次回眸看向安然,安然总忍不住恍惚,似乎他们并未在凡间,而就在扶桑神府,谈论着无关紧要的事。每次都是花音不停地讲,安然只是微笑着听,时不时地插上一句,表示他在留意。
将军回来之后,看到这翠竹曾有片刻的怔忪,但一听是公主下令,而女儿又是如此喜欢,便不再多问。毕竟,此处不是将军府,“公主府”三个明晃晃的大字正在门前挂着。
和亲之事一出,花音便再没有瞧这翠竹的心情,本是明媚无比的笑脸,像霜打过的茄子,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恰逢京城一年一度中秋灯会,家宴过后,花音便早早回房。一路上直听丫鬟们讲着因将军打了胜仗,皇上特意下令灯会大办,今年的中秋佳节必是极热闹的。(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