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朝内陆,古誓之地。
熙?德斯提尼确信,如果站在苍黄的云天之上,必然会把这片古老壮阔的景象纳入眼底:呜咽的风灵推动沙土、不知源头的黄沙汇聚成河流、反复冲刷着沿途的废墟和遗迹。在黄色的天地之间,神父黑红色的常服是如此渺小、又如此显眼,它像一团小小的火苗,在脚步的尽头缓缓前进。
随着神父逐渐深入这片土地,活尸的踪影越来越多,它们大多没有敌意、空洞的眸子倒影不出任何色彩,有的盘坐在地、有的头顶墙壁、有的双手抱头、有的发出无意义的呻吟。
这些活尸已经丧失所有的神志,被时光和土地压榨到一无所剩。
但并非全无意义,德斯提尼如此想着。不得不承认,神父在很多时候,都需要根据这些活尸的出没,来判断自己的方向是否偏离。尽管,作为第七律者的本能,会指引他直到此行之归处——那伫立在山峰之上的古老修道院,即万千薪柴的最初原点。
德斯提尼忽然停下脚步、脸上阵青阵白,他的呼吸似缓实急,颈部的血管从皮肤下凸起、蔓延至脸颊,无神的双眸仿佛破旧的琉璃,好像下一刻就要被挤压成碎片。
神父锵地一声拔出双刀,染血的锋刃不住缠斗,握柄末端相连的铁索发出叮铃脆响。他举起右手,银白光华点亮刀锋、刀身上蚀刻的符文在光芒下流转,好像被重新锻造。
德斯提尼浑身一抖,胸腔猛地鼓胀、一只无形大手往神父的体内塞入大量压缩气体。终于,他抵不住躯体的巨大变化,张开嘴、把体内渴望释放的物质一泄而出。
一片血红。
血箭瞬间激射出几米远的距离,红色的雾气则挥洒在空中、带起一片腥臭的气味。神父跪倒在地,更多的腥臭液体从他的鼻腔和耳孔中流出。血液一接触空气,立即发出蒸发溶解的嘶嘶声,似乎空气中存在着剧毒,把新鲜的血液彻底腐蚀。血液撒在地上,映出扭曲狰狞的红纹,从远处望去,这些红纹如毒蛇、纷纷向德斯提尼靠拢。
大量失血反而让神父的状态好一些,他深吸一口气、任面部的鲜血流尽、无神的眸子闭上、轻轻诵读祷文。
“丰收与富饶之女神,在秋季的第一个月圆夜,散播金色的恩惠予以众生。”
璀璨白金光辉从神父脚下缓缓蒸腾,一轮同心圆内走过无数美丽的符号,充沛的能量甚至溢出法阵边缘。第七律者丢下双刀、手掌合拢捧着虚空,在无形无质的牵引之力下,光辉飞入他的掌心、凝聚成沸腾不息的光球。
“以丰收与富饶女神之名,遣散苦痛和折磨。”
第七律者把光球压入自己的胸膛!
白金光辉瞬间爆发、又尽数融入神父的身躯,能量填满四肢百骸、修复坏死的器官、激活细胞的活性、建立新的血肉联系。
光芒消逝,德斯提尼从透体而出的白色烟雾中站起身。在沸腾的奇迹冲击下,神父胸前的常服纽扣被冲开,露出上腹部的伤口:这是一处贯穿伤、创口不大却向四周扩散、破开血肉形成蛛网般的裂痕,透过绽开的皮肤血管和筋肉清晰可见,尤其是血管在不断地扭动,好像要把更多血液输送给破损的伤口。在奇迹的作用,伤口逐渐收拢,但没有完全愈合,扩散的裂痕收缩成一根根小小的黑线,好像随时都会裂开。
德斯提尼捡起双刀、收入鞘中,他注意到地上的血迹,猩红的粘稠物脱离宿主、仍然在翻腾活跃,小小的液滴不时跳起来,又落回地面。血液的活性在迅速流失,但这绝不是寻常之血应有的模样,哪怕是那些以身体强悍著称的焦黑猎人,也不会达到这种程度。
“癫狂的累积者,我都快忘记当初为何铲除他们了,至少在放血的邪恶技艺上,的确是有一手。”
德斯提尼扣紧常服纽扣,他对于累积者的出现并不意外,毕竟这些嗜血成瘾的狂人,从不会放弃任何可以杀戮的机会。
在先前的厮杀中,神父双刀附魔神圣祝福、连绵不绝的刀刃旋风很快就取得优势,第七律者受神明庇佑的身躯远超同类,这让累积者手中的连弩发挥不了任何作用。在神父拉出残影躲过所有弩箭的激射后,累积者当机立断丢下连环机械弩,和神父拉近距离。对方手中的焰形大剑杀伤力很大、如火焰舞动的剑刃是割裂、撕碎血肉的设计,德斯提尼不打算给对方任何可趁之机。焰形大剑挥空三下,宿主的身体上已经多出五道伤口,其中两处被灌入纯净的神圣祝福之力,烧灼累积者充满罪孽的躯体。
第七律者躯干压低、全力冲刺,祝福之力点亮他的皮肤,透着耀眼光芒。
累积者左足携杀气重重踏下、焰形大剑收于胸前,蕴含的剑势沉重无匹!
在神父的高速运动下,两人的距离眨眼拉近!
焰形大剑比双刀慢了一线,德斯提尼的左手刀绞住大剑的运动轨迹、右手干净利落地把刀刃埋入敌人胸腔内。断裂的脆响不绝于耳,“天国猎犬”根本没有选择攻击角度,刀刃野蛮地割裂肌肉、撞断胸骨、把跳动的心脏一切为二,卡在胸椎骨间。德斯提尼早已料到,他在刀锋卡紧的瞬间就松开手掌,飞起一脚把累积者踢远。
这一脚,居然没有起到应有的效果!
累积者自身的重量远远超出神父的预期,累积者后退几步、双足在地面踩出几个深坑,止住向后倒飞的趋势。
德斯提尼掷出右手刀,焰形大剑依旧被他锁死,如果累积者不愿放弃自己的兵械,就要面临断去一臂的风险。
呼吸瞬止,一念之间。
鲜血和断臂还在空中倒旋,累积者左手手掌虚握,向德斯提尼的胸前刺来。
这家伙在想什么?
该死。
第七律者猛然醒悟,但早已没有反应的时间,血肉撕裂和冰寒的异物感冲上大脑。
神父的眸子陷入真正的死寂,累积者的身影在瞳孔深处彻底消失,他双掌按在累积者的额头上,迸发的白光夺目耀眼。
原力迸射。
碎骨、不知名粉色混合物、还有一颗形状完整的眼珠冲上天空。
孤零零的躯体摇摇晃晃,后仰摔在地上。
“真是够浪费的,没想到竟会被逼到这样...”
德斯提尼摸索一会,同样握住虚空,往外一拉扯出大量鲜血,在猩红液体的侵染下,依稀可以看出一柄破甲细剑的轮廓。
“欺骗光线的隐形兵械,会的可够杂的。”
如今,神父依靠强悍体质,正在逐渐驱散累积者留下的放血状态。他预计,再有一次大量失血,累积者残存的能量就会彻底消亡,届时,他再通过恢复奇迹,治愈破损的身体内部。
视野尽头,漫天的黄沙忽然变厚,好似原地形成一个连通天地的沙尘龙卷,在龙卷中心,居然传来一阵阵绝不应该出现在古誓之地的声音。
欢呼、还有怒吼。
这下,就连第七律者也觉得不可思议,他加快脚步朝着沙尘龙卷走去。
龙卷的风力并不强烈,除了黄沙有些阻挡视线,并没有给德斯提尼带来过多阻碍。大约一公里过后,神父无神的眸子里,倒影出一座古老、坍圮的环形角斗场。
从里传来的欢呼声,在近距离下是如此奚落,仿佛龙卷内外根本没有距离和声音损耗的影响。角斗场已经分不出建筑的岁月,实际上,古誓之地的所有存在,都只能用古老来形容。经年的黄沙把角斗场的外壁打磨得光滑如洗,往日的棱角被磨去、只剩光秃秃的土柱。
德斯提尼以双刀为锥、嵌入墙壁借力开始攀登。爬到四、五层左右的高度,他从一处墙壁的缺口处跳入。角斗场内的座位极多、零零散散地分布着十几个眼睛通红、皮肤干裂的活尸,在大多数同类不同,这些活尸还有一定程度的意识,能够在外界刺激下感受喜怒哀乐,但也仅限于此。哪怕是德斯提尼从它身旁经过,它也绝不会有所察觉。
得此情报,无形省去第七律者的诸多安排,他依旧选择视野死角,把目光投向欢呼与怒吼之潮的根源。
角斗场死地。
兵械挥舞掀开黄沙的破风声后,是一具与众不同的活尸,它不复干瘪的躯体、骨骼硕大粗壮,远远望去仿佛披身盔甲。身上缠绕的黑色布带更多是装饰的作用,一杆双头长矛蓄势待发、置于身后。胯下的骨马倒是让神父眼前一亮,骨马生长着不规则的尖刺,冲锋状态下会是名副其实的绞肉机。不过,古誓之地作为被世界遗忘的角落,就连杀戮都显得有些多余,如果这片土地被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占据,杀戮简直是无声的笑话。
除非,有外来的访客。
一柄银灰重剑穿破黄沙龙卷,以无可匹敌之姿掠过高高的角斗场观众台,强劲的剑压把神父的黑红色常服吹起,露出一点累积者留下的伤痕。
重剑深深插入角斗场的地砖,活尸骑兵挥舞双头长矛,把剑压斜面劈开。
与新来者相比,活尸骑兵只能用瘦弱来形容:银灰色的弧面重甲、覆面头盔下的沉重呼吸、以及挎在后腰的弓和箭。
一星红芒从面甲的缝隙里点燃,那是属于原始野性的色彩!
重甲骑士握住剑柄、奋力拔出,他剑锋高举、居然悬空而立!
活尸骑兵一拉缰绳,纵马冲锋!
另一面,重甲骑士脚踩虚空扑来!
“咒缚者?”
第七律者想起这么一个称谓,“看来这里的时间线同样混乱。”
双方重重撞在一起,二者巨大的劲力差距一回合就体现得淋漓尽致:咒缚者沉身下肩、把骨马整个轰飞,活尸骑兵展现精湛的技艺,掌控住自己的坐骑,随后,它将双头长矛舞得密不透风,翻身杀向咒缚者。这一次,重甲骑士催动手中重剑,一记朴实无华的竖劈就把长矛切成两段,他调转手腕用宽厚的剑身拍在骨马侧腹,看似尖锐的骨刺一阵噼里啪啦的乱响,拖着自己的主人摔倒在地。
重剑嵌入活尸骑兵的头侧。
“弱小。”
观众台上的活尸发出毫无意义的怪叫。
“弱小。”
怪叫此起彼伏。
“不能...弱小...”
咒缚者说道,他举起手甲,天空中出现一对羽翼的影子。德斯提尼刚想抬头,他的体内忽然传来一阵异动。
“这是?”他的神色,似乎有些古怪。
异动越来越明显,形成向内缓慢收缩的漩涡,神父俯身屈膝,把手掌插入地砖。没有任何阻碍,透明化的手掌穿透地砖,在黄沙和地面之间悬浮。
第七律者闭上眼。
耳畔,陷入一片无言的寂静,火星炸碎的噼啪声很远、又很近,神父感知到有一两个人在他身边坐下,没过多久又起身离开。其中一人穿着硬底皮靴,踩在石地上格外清脆。再远一些方向,有风吹拂枝条和树叶,沙沙作响带着特别的韵律,这是属于风的细声碎语。
第七律者睁开眼,他看见断剑之下的火盆,和柔软、修长的火苗。
他的视野陷入一片模糊。
很快,恢复清晰。
神父置身于一间幽闭、简朴的小屋内,靠墙的木桌和板床,对侧的兵械和铁质长柜有些格格不入。小屋的主人推门进来,他手里的托盘放着几片面包、冒热气的牛奶、以及一根看上去就价格不菲的雪茄。
“来了?比想象的要快。”
“我还以为,这个反召唤符文永远不会用上。”
“如果生活总是一成不变,那还有什么乐趣?”
“这句话,从黑手歌德希尔特的嘴里说出来,根本没有幽默感。”
“那你希望听到些什么,某位迷途羔羊为了得到诸神的指引,向你掀起裙子?”
“引用东方王国的谚语,多多益善、来者不拒。”
房间主人把托盘放在木桌上,示意德斯提尼坐下,“你不像个神父,神父。”
“你也不适合你的职业。”
“恰恰相反,”房间主人拿起面包、塞进嘴里半个、一口咬断,好像在撕咬烤香的羊腿,“我这性格,就适合干这个。”
“哦,怎么说?”
“你的手已经沾满鲜血,神父,没错吧?”
德斯提尼举起双手,在半灵体状态下透明的躯体看上去极不真实,这种空灵感不该出现在屠杀异端和恶徒的“天国猎犬”身上。
“说句老实话,我宰了一个倒霉家伙。”
“没错,你的手可以屠杀死敌、保护弱者,甚至可以完成伟大宏伟的奇迹,更甚者,挽回一个时代的延续。但这双手,现在也要帮助我进食,在人族消化系统的作用下,或许还要帮我的屁股擦拭恶臭的排泄物,我在小的时候,还用这双手清理几百个人的排泄物。爬进下水道的第一天,我用嘴把碗里的汤喝完。”
“很深刻的回忆。”
“这就是手,”歌德希尔特摇晃手里的半截面包,“不管出现什么情况,手都必须顶上,为只会流口水的嘴、还有装满浆糊的脑子服务。”
神父沉默了一会,“在教堂,你这样的手被称为教堂之枪或者更加高阶的白银仲裁,有很多很多信仰者,每天都在做着这样的梦。”
“哼,你们教堂的事,我可管不了。我只知道,这个王朝的体制就是如此,或许那些脑子和嘴在很多地方派不上用场,但就是不能少了他们。”
“同样深刻的理解。”
“谢谢。”歌德希尔特举起酒杯致意,动作优雅如贵族。他一口喝下半杯牛奶,用手巾擦拭上唇的白色奶迹,又拿起雪茄剪去一截,手指搓出一束火苗,放在嘴里点燃。
“说点正事,我不想和一个虔诚的神父发牢骚,这不会让我有丝毫的负罪感。”
“你的导引符文,你说了算。”
“好吧,那就来说说,你现在什么位置?”
“这很重要吗?”
“当然重要,预言中的圣子降临,第七律者不仅不在白石城,教堂内部也不知道你的行踪。”
“你可以去问狄斯玛斯,比起教皇,他才是教堂的心脏。”
“或许如此,但天国红炎可不是路边的乞丐随时都能见,所以,你是在嘲笑我。”
“很敏锐的直觉。”
“你对我有很强的防备,为什么?”
“你说呢,王之黑手歌德希尔特,你们几乎掌握所有的豁免权和行动权,整个白石城古往今来、满打满算只有三位,尽管你们不能出现任何记载和档案中,但手掌遍布全城。我虽然被称作疯狗,但我的信仰比任何人都坚定,我坚信庞大体制下的稳定和繁荣,为此我不在意自己的名誉,但你们...呵呵...是一切体制的反义词。”
“的确,但这是先王赋予我们的权力,在过去的时光里,我们为人民付出许多。”
“谁知道呢,”神父耸耸肩,“我也不想和你讨论这些丰功伟绩,说吧,你反召唤的目的是什么?”
“我有一个直觉:你在这个时候离开,一定是针对某个人,但我不清楚的,是王座之上的那位,还是手持法杖和宝球的那位?”
“可笑至极,我跑到这荒山野岭,就是为了对付你所假设的、近在咫尺的两个敌人?”
“白石城内正在酝酿巨变,狄斯玛斯肯定有所察觉、而疯狗的鼻子更是灵得很,我们需要你的帮助。”歌德希尔特手中的雪茄逐渐燃尽,只剩一点末端在烧着最后一丝火星,他拿出一束卷轴,“这是我的一点情报,就当作是投来的橄榄枝吧,为了这个东西,我放弃了不少好伙计。”
“这是什么?”
“你不是也在寻找这份东西吗,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
“当今教皇的秘密,那个伟岸又近乎完美的男人。”
“这份卷轴...”
“我自然也会伺机交给尊敬的天国红炎,但就像你说的,为了保证自己的信仰,有时候就要做好付出一切的准备。”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神父犹豫一会,接过卷轴。
“阻止一场内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