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陆，浮港同盟。

腐臭窝门卫用怪异的眼神，注视着阿尔用独臂把【雷霆使徒】扛上肩，在胸前将背带束好系牢。少年要过“固体蛇”，这种在浮港同盟过时许久的古老样式，却在阿尔的手中玩转得极为熟练。他食指和中指扣住拉环，前推后拉检查一番，确保各个金属元件配合动作精准，这才把火铳枪收回腰间的皮套。

“我说，像你这样的家伙，肯定是个打药的疯子，没错吧？”腐臭窝人没头没脑地开口说。

阿尔和酒吧老板齐齐望向对方，“打什么药？”

门卫用手指着直刃战刀，这时候阿尔才注意对方的右手只有两根手指，中指和无名指处只留一个短粗的肉节，小拇指齐根消失，“蝗虫兵团，我以前见识过，在卡罗城堡还有柴基平原。那些疯子就是这样，火器和冷兵兼用，还打药。一到晚上，那些疯子就开始歇斯底里地怪叫，用手指挠破自己的皮肤，脸上脖子上全是血痕，他们的长官就拿出那些药，注射到身体里。等到第二天，那些人又变成彻彻底底的疯子。”

“那这和我有什么关系？”阿尔问道，他内心虽然有些不耐烦这个腐臭窝门卫，但对蝗虫兵团的事迹却很感兴趣，“我从未听说过这个兵团的名称。”

“怎么可能，战技域能力者的肌肉一定会过度生长，像头野兽一样。你还没有变化，但我看的出来，这是因为打了药的缘故。”

“你到底想说什么？”

“如果你走投无路了，可以回到腐臭窝，在这里，有很多你的同伴，他们和你一样，在无尽的杀戮中等待死亡。”

“比起蝗虫兵团，我现在更加好奇你的身份。”阿尔黑色的眸子把门卫的样貌暗暗记下。

“我什么人都不是，只是腐臭窝的一个蝼蚁。仓鼠团、蝗虫兵团、还有神神叨叨的纵火者，他们都是腐臭窝的蝼蚁，哪怕是流浪汉泽莫本人，在暗影长老面前也是卑微的小丑。”

“暗影长老不过是个传说，而且恕我直言，暗影长老可是非人种族。”

“在共同的信念面前，种族是可以跨越的障碍。”

“真的吗，那我替浮港火夜的死者致以感谢。”阿德里安忽然一记重拳，狠狠砸在门卫的鼻梁上。骨骼清脆的断裂声瞬间响起，门卫一屁股坐倒在地，蜷缩身子捂着脸庞，发出难听的惨叫。

“又一个被泽莫洗脑的可怜虫。”阿德里安甩了甩手掌，“在腐臭窝内就口无遮拦，有种跑到外面说道去。”

“净化之火。”阿尔忽然说。

“什么？”老板又抚顺杂乱的灰色头发。

“这家伙说的话，让我想起一个叫什么净化之火的教派，我曾经听过信徒在街上宣扬教义。”

“哦，那帮家伙，我有点印象。哼，也是一嘴所谓的净化之火，背地里可丑陋得很，还不如这个流浪汉泽莫的思想更加纯粹。”

“这个流浪汉泽莫，听上去好像是很重要的人物。”

“腐臭窝的老大，能不重要吗？据说浮港的灰色交易，他都有所关注。”

“所以，流浪汉是他的外号吗？”

“除了流浪汉，还有什么和腐臭窝更搭配的吗？”

阿尔苦笑，“好像还真没有。”

“我们，永远接纳你，兄弟。”捂着鼻梁的门卫说话怪腔怪调，但他没有放弃对阿尔的劝说。

“看来你和蝗虫兵团脱不开关系。”阿德里安揶揄

“抱歉了，我暂时没有兴趣。”阿尔坚定回绝。

“还有什么漏的吗？”一旁的阿德里安问道。

阿尔扫视一眼，“没有了。”说完，少年当先推开腐臭窝的木门。

路上人群行色匆匆，天空中的乌云久聚不散，云层间闷雷滚滚，暴雨前夕的燥热让空气都变得浓稠，阿尔扯开风衣的衣领，阿德里安则紧跟其后。两人顺着街边商铺的屋檐，一边避雨一边向“云定胜天”走去。耀眼的电光忽然从天际处闪亮，把世间一切都染成转瞬即逝的蓝白，阿尔垂下眼眸，那黑色的眸子深不见底。

“回去以后，我想见罗兰。”

“如果没有意外，他应该也是这么想的。”

“我不知道怎么联系他。”

“他晚上一定会来我这里。”

“那就好。”

相邻街道传来人们的呼喊，几个人影快步穿过，要在雨落前回到住所。年幼的孩童聚在一起，他们趴在屋外的扶栏边翘首以盼，身边放着雨伞、水瓢、木船玩具以及大小不一的木桶。有一个幼童已经迫不及待，他脱鞋赤脚，冲入门前的水滩，双脚上下踩踏溅起无数水花。屋内冷不丁传来女性的喝骂，那幼童吃了一惊、一屁股坐在水里，咯咯咯地笑起来，容貌清丽的母亲穿着围裙、从屋里跑出来，看见幼童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她嘴里碎碎叨叨，拉起自己的孩子照着湿漉漉的屁股就是一巴掌。兴许是沾水的衣物受力面积增大，幼童挨了这记不痛不痒的巴掌，反而笑声更加响亮。

天色越来越暗，水滴当空坠下，把路边小草砸弯了头。阿德里安提议抄近路回酒吧，阿尔举手赞成，自从体内火种熄灭，他发现自己很不喜欢穿着湿透的衣物，那种水分浸入肌肤的湿冷，仿佛蟒蛇绕躯爬行。

阿尔跟在酒吧老板身后，两侧的房屋逐渐低矮、材质也从混凝土变成木石结构。和帕托区旺盛、杂乱的活力不同，这里显得有些冷清，但并不死寂。房屋排布谈不上规整、甚至刻意打乱，应该是有特殊目的，两人继续前进，左侧突然出现的空地豁然开朗，一片缤纷色彩几乎是撞入少年的视野。他急忙偏转目光，发现层层叠叠的大盆堆放在专门挖掘的地槽内，那浓郁的色彩被困在盆内，随时准备着冲破这粗俗的牢笼，在世间留下自己的色彩。

赤红、明黄、藏青、湛蓝、浅紫、翠绿、纯白，大盆周围还摆放着许多染缸，调色和搬运用的木桶、刷子。有些染料泼洒出来，把土地也染成各色。这一片出乎意料的奇异景色，打破了阿尔本来阴郁的心情，在其中增添一抹亮丽。几名妇人穿着染房配发的白色工作服，正着急把几条布匹收回屋内，看见她们忙碌的身影，阿尔心底有所触动，他望向阿德里安的后背，没有开口。

回到新城区，两人惊讶地发现，居然有不少身披锁子甲的城防军，以及脸色阴冷、着黑灰外套的督察和使警，正穿行在大街小巷、如百虫出巢向外扩散。

“这是，所谓的清算吗？”阿德里安拉着少年找到路边屋檐下，给使警和城防军让开道路。

“没错，昨晚那样的情况，哪怕是发生在旧浮港，也是对同盟尊严的挑战。虽然在内部，我们用新城区和旧浮港加以区分，但在同盟之外的任何一个贵族看来，这都是浮港的一部分，并且肥的流油。”

“肥的流油？”阿尔惊道，“我听说过旧浮港以前有很多铸造厂，但是大多已经废弃，现在的规模和产量恐怕很小了吧？”想起这些事还是马格南告诉自己的，阿尔心底的毒火再度燃起，“还是说新城区的贸易流通这么有吸引力？”

“新城区只是同盟很小的一部分，同盟的雏形是曾经的诸多小家族和帕托公国联合组建而成的。”

“帕托公国，帕托区？”

“没错，芝麻公国帕托，在第三纪元初期就被一场内乱吞没了，如今又变成帕托区，并滋生了像腐臭窝这样的人渣聚集地，只能说这个地方真的风水不好。”

“照你这么说，旧浮港才是真正吸引贵族目光的地方。”阿尔将信将疑，阿尔知道胖子绝对不会告诉自己实情，但双方的观念大相径庭，实在偏差太远。按照胖子的执行思路，他的目标是安东尼大员们，这从罗兰精心准备庆典游行和圣卢西亚酒店晚宴的行动，就可以猜出一二。

“当然，旧浮港占地面积是新城区的数倍，一旦真的有实力足够、野心庞大的贵族，在浮港动乱期间以霸道之姿介入，恐怕会一手拿下旧浮港的土地，然后推平那些老旧建筑，建立自己的工厂和产业。”

矿工出身的阿尔自然没有这等眼界，但他马上跟上对方的思路。阿尔在旧浮港的铸造厂见过生产车间，也在和马格南、泰瑞尔的交谈中对流水线有一定的认识。如果有实力的贵族着手开发旧浮港、兴办大型工厂，那么在锅炉和烟囱的滚滚浓烟里，黄澄澄的火药弹、乌黑的火铳枪、寒光闪烁的兵械，将会形成一条条军火与钢铁的输送链，把久经训练的军团战士全副武装，奉主之名杀伐四方。

该死的，同盟甚至还有“兰博之血”这样的军火底子。念及此处，阿尔发觉阿德里安的眼光无比毒辣，他一眼看中旧浮港真正的价值所在，果然能跟罗兰打上交道的，都不会是省油的灯。

“不说这些了，走吧。”阿德里安挥挥手，向自己的酒吧小跑而去。

空中闷雷滚滚，雨滴也变稠密，两人加快步伐、在阿尔紧随老板冲进酒吧、回身关门的那一刻，雨水骤降冲刷万物的哗哗水声，就在天地间蔓延开来。雨幕下的城市显现出从未有过的肃穆和深沉，阴郁难散的天空、顺屋檐流淌的水流、街道两侧累积的水滩、还有从地表泛起的清凉空气，蓝白色的电弧在雷雨云间疾走飞合。阿德里安关紧窗户，阿尔则在一旁帮忙。

隆隆雷声炸响，阿尔下意识地朝天望去，居然在闪耀的雷光中看见一个身影！

少年气势瞬间凝固、他全身筋肉绷紧、脚掌虚踏地面，随时准备利箭般冲刺。阿德里安注意到阿尔的异样，说道，“啊～也难怪，毕竟你有【双眸】符文。”

“那是，什么？”阿尔不确定用词。

“嗯，怎么说呢，他曾经是浮港最为坚定的守护者，我所经历的那次浮港火夜，这家伙可出了不少风头，但那只是他残存的最后理智了。现在的他，或许已经生物的范畴，但究竟是什么，我也说不上来。”

“半神？”

“不不不，人族定义的半神只是一群被束缚的可怜虫，他们空有强大的能力，却依然被某些微不足道的欲望支配。这家伙，已经踏上了一条截然不同的路，但也不意味着这是一件好事。”阿德里安如是说。

“他有名字吗？”阿尔问。

“当然，他持盾与矛，名为赫克托。”

天空中又划过一道雷电长蛇，这一次阿尔没有看见身影的蛛丝马迹。

“来坐一坐吧，这么大的雨，罗兰一时半会也过不来，”阿德里安走进厨房，端来一盘小食和酒水。两人面对坐下，阿尔抓起色泽浅褐的全麦面包、撕下一块塞入嘴里，全麦面包保留粗纤维独有的粗糙口感，丝丝香气蔓延开来，把暴雨的湿冷驱散。老板则拿起形状镂空的饼干吃了起来，洒在表面的芝麻让香味更加浓厚。窗户外，偶尔有一两个人撑着雨伞匆匆跑过，两个乞丐在对面的店铺门口避雨，他们赤着脚、脚趾和指甲间全是泥泞。

在詹妮弗女子大学图书馆期间，阿尔一直都是吃街边小食，偶尔在铜锣街吃上一顿都算得上改善伙食，毕竟铜锣街的甜品、小食、奶茶在浮港远近闻名，哪怕是一向嘴刁的泰瑞尔，也被几家巷子深处的老店征服。和吸纳两大王朝饮食文化的铜锣街不同，阿德里安更侧重于以小麦、燕麦、面粉和酵素制作而成的面包，其经久耐嚼的口感让人回味无穷。

把手里剩下的面包一扫而净，阿尔又拿起一杯冰镇柠檬水，喝下一大口解渴。

“阿德里安，我想问你一些事。”阿尔扶着玻璃杯。

“你说。”灰发老板又吞下一块饼干，看得出来他是特别喜欢自己的手艺，想起阿德里安在后街的私人酒窖，阿尔心底一丝触动。

或许，热爱自己的生活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是关于浮港火夜的事，你能告诉我更多细节吗，我想多了解一些。”少年目光宁定。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我也不知道，或许，是因为内心不够坚定。”

“那我的答案就能够起到作用了吗，或许我该考虑转职做白教牧师？”

“并非如此，我会自己作出判断。”

“那好吧，你想知道些什么？”

“火夜，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阿德里安从盘子里拿出两杯空的玻璃杯，拿起一个头小肚大的酒瓶摇晃一旦，瓶内的液体摇动撞击发出悦耳的声音，“那就陪我喝一杯吧，年轻的朋友。”

醇厚、透明的明黄色液体缓缓注入杯体内，阿尔学着灰发老板的模样，喝下前把杯内酒液摇晃均匀，他呷了一口，惊讶地发觉并没有想象中的刺激猛烈，又多喝一小口。

“不错吧，我自己酿的。”

少年印象中的美酒，都和酩酊大醉脱不开干系，如果面对的不是阿德里安，哪怕是罗兰，阿尔都不会碰上一滴。但不知怎么的，阿德里安给阿尔的感觉相当奇特，他们没有过多交集，却让阿尔从心底开始接受他，这不同于胖子的神秘莫测，这是纯粹的个人魅力。

为此，阿尔人生第一次举杯，为阿德里安的健康干杯。

庸俗的借口，却相当受用。

一杯下腹，阿德里安打开了话匣，“真的要形容火夜，就只能一个词来形容，颠覆一切。道德和理性在野蛮的暴力面前脆弱不堪，猩红杀戮起源于种族纷争、死亡却不能为之画上句号。疯狂的生灵被狂怒、怨恨还有痛苦吞没，他们砸毁店铺、掳走异性，狂热的人群自发聚集在一起，形成充满偏见和歧视的审判团，有很多人不明不白的被活埋、灌下铁水、丢入锅炉、挂在房梁。

一向自诩设备优越的工厂首当其冲，数百个暴民冲入厂房，拿走一切可以拿走的，兵械、火器、衣物、粮食，商团赖以生存的经济贸易体系土崩瓦解，这种超前进化、以利滚利的经济思路，在狂乱的人潮面前根本不起作用，以往需要辛苦工作一整年才能付起首款的名贵衣物，现在只需要打死店员，拉开柜子就能拿到。

在整个火夜中，唯一没有被颠覆的便是那些白教人员，圣殿骑士、仲裁牧师以及教会武装部队白色羽翼，从洞开的教堂大门列队排出，重剑、铁典、长矛、塔盾、灼热圣光，这些本应驱散邪恶污秽之物的武力，如白色的铁锤，每次落下都在浮港留下一片难以洗净的血污。”

一口气说完这些，阿德里安又给自己倒了些自酿的酒，他和阿尔轻轻碰杯、仰脖痛饮，“你要问我害怕吗？那是当然的，但并不是向死亡屈服。而是对于人族和非人种族，在摆脱一切约定和束缚后，自我毁灭倾向的疯狂。试想一下，如果火夜持续下去，浮港就会变成一座死城，贪婪的贵族接踵而至，用军团的甲靴踏平废墟和残存的生灵。在火夜里，没有人看得清这样浅显的事实，他们只是在杀戮、破坏、发泄、满足自己的欲望，毫无意义。”

“的确让人不寒而栗。”阿尔摇晃酒杯，“就是森林中的野兽也知道何时狩猎、何时停止。”

“罗兰那家伙，和火龙之息一样，都想着在瞬间毁灭对方。他们知道曾经的火夜是如何景象，没有人想要坐上满是废墟的王座。”

“可能吗？”

“当然不可能。”

“的确，就连新城区好像也有不少变化。”

“怒火和怨恨是会扩散的，城市英雄和火龙之息的明争暗斗，会把整个浮港卷入漩涡深处。”

“唯有火炎，才能焚尽一切。”

阿德里安举杯，“所以，罗兰才找到你，不是吗？”

“迷惘的薪柴。”

“或许吧。”

两人一饮而尽。

这次，一阵阴森的闷击狠狠砸在少年的后脑勺，醇香的酒液顺着大脑的血管蔓延开来，血液和头骨在欢快地跳舞、酒液化身极为微小的精灵在急速飞行，记忆在体内的【双眸】符文也不听使唤，超距视野又回到从前紊乱的状态，少年的黑色双眸慢慢扩散，他试图撑住桌沿、却探了个空，整个人瘫倒在地。

阿尔人生第一次喝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