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黄昏,残阳如血。
脱出游物之境,叶枯手扶着一棵古树,凹凸不平的树皮在手心硌出坑坑洼洼来,额头抵在手背,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身上的衣物沾满了泥水,并无血迹,不是他仁慈而不杀,而是不敢出手,唯有全身心沉入游物,方才能不被兽潮所阻。
普通的妖兽上还不至于把他弄成这幅模样,方才以游物穿行兽潮,行至一半,忽有寒芒在背,犹如百条毒蛇环伺,又如同一桶冰水从头淋到了脚,让他心中凛然。
这如浪如潮的兽群中竟有化境妖兽匿迹,窥伺于暗中。
这头妖兽同那虎豹一般,并未化形成人,只做兽形藏于万兽之间,似是督军,又似在伺机而动。
其实这也是妖兽常态,或许是因为兽形更加自在,也或许是它们认为自己原先的样貌较之人族的模样更加威武好看。
一些常年生活在深山大荒中的妖兽纵使修出了妖气,也仍旧维持着原本的妖兽躯体,不肯化形为人。
不知为何,那化境妖兽并未出手,只是遥遥锁定了他,任他在兽群中如何闪转腾挪,直到现在才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
他全身早已被冷汗湿透,敌暗我明,危若累卵之感端的是不好受。
谁知道这兽群中有没有那头妖兽的后代子孙,叶枯只避不杀,便是不想给这化境妖兽多添一分出手的理由。
有化境妖兽压阵,这一处石场,六口石井中几百号人,只能是被妖兽吞的干干净净,绝无幸免的可能。
这还只是最外围、规模最小的一处石场,听那老石工说,另有四处采掘火石方的地方,在曲屏山中更深处,有更多的采石人在那几处中劳作开掘。
数百上千条人命,兽潮一涌,翻不出半点浪花,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消没于这重重山屏之后。
“咳咳。”
林中浮着一股腐臭的气味,余时不觉,而此刻却让叶枯觉得呛鼻涩喉,直欲呕吐。
缓步行于林间,他无意闯入石场中不足一日,就带着满腹疑问与一丝说不出的苦涩离开。
寻常人家入山劈柴伐木、修筑屋舍,哪里见得到妖云压境,万兽奔腾,分人尸首,食人血肉这般惨绝人寰的场面。
如曲屏这样的深山老林,最不缺的就是寂静,也唯有寂静才应是这广袤山川的主旋律,那今日这成千上万的妖兽为何群聚而起,扑杀那些入山采石的人族?
在叶枯的认识中,妖兽若非天生血脉之故,要想后天启灵智、踏修行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可这几日里来的见闻却有些颠覆了他的认知。
从七尺青鳞到江梨那一对白狐姐妹,再到今日的巨蟒虎豹,甚至还有化境妖兽伏于暗中,要说它们都有福缘,都得了奇遇,未免也太夸张了些。
再则那如海如潮的兽群中,又有多少踏上了修行却还没有修出妖气的存在,叶枯当时只欲逃得生天,哪里有心思去想这种问题。
现在思来,这片天地是真正与他认知
中的世界有诸多不同了,许多事,许多物都得作谦恭之心,从头去看。
如这样的山林中,又到底有多少妖兽,这样的古夏,又有多少与曲屏相似甚至大过了曲屏的老林深山,偌大古夏,说是人族的天下,可这铺天盖地的妖兽一来,人族又如何挡得?
“看来这古夏也不安宁,人与人之间不得安生,更不要说这人族与妖兽、妖族之间的争斗了”
叶枯一路回到了石寨,想自此借道出山回到曲屏镇上。
还未见到那一间间狭小而逼仄的石屋,便有一阵刺鼻的血腥自远方铺展而来,穿透了黄昏的山屏。
转过一道弯,入目间那石寨已是樯倾楫摧,屋舍倾塌,有锅碗瓢盆被碎石埋了,布帛裂乱,狼藉一片。
“这里也没能幸免。”叶枯心头暗叹了一声,走进寨中,有血迹乱洒,碎肉横挂,残阳斜照,更添了几分凄凉。
寨中有几副骸骨,明显不似人形,骨架上还挂着些暗红色的血肉,是留守寨中的人奋力求生,剁掉了这几头妖兽的头颅,绝其生机。
袭击这里的妖兽应该不多,许多石屋并未被完全踏平,残迹仍立,似是被啃去了一半的枯骨。
“嗯?”
石寨中央,那一间石屋最是宽敞,一直都是那刘管事的住所,平日里不许旁人踏足半寸,每每寨中有人生事,都是如昨日般围圈升帐,叫那些看守一捉一拿就办了。
叶枯来时匆匆忙忙地就被分去了自己的石屋,为了避嫌也不曾好好察看过这片石寨,如今见了这间最宽最阔的屋子便觉出一些异样来。
这人平日也颇会享受,外面看来只是宽些阔些,进到石屋里中才别见了一番模样,软床宽枕,木桌香茗,与叶枯居住的石屋相比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想是那些妖兽杀来时刘管事还在这屋中悠闲地喝茶,地毯被揉皱,其上有碎石乱砌,湿痕胡抹,茶末四溅。
床榻已被石块砸断,那处乱石中却有一抹漆黑,在灰白的乱石中格外显眼。
“一截废石料!”
叶枯有些意外,刘管事的石屋中怎么会有石井中掘出的废料。
这块废料被乱石埋了,斜斜地插在那里,像是从缝隙中拱出的黑玉石笋。
刘管事自不会下井采石,自然也不会被石井中的灰黑污物染了掌指与衣袍。
那砸落下的石头之所以染了灰色,却是因为那一块废石料中透出一阵淡淡的灰雾,侵染了周围紧挨着的石块,泛出几近黑的灰色来。
叶枯眉头一蹙,这废石料在石井下都未生出这般异变,却在这里透出灰雾,让人难以捉摸。
“砰!”
突然,屋中一方碎石堆炸开,寒光现,龙吟吐,却是青锋三尺,直刺叶枯胸口。
也是此刻,屋中另一方,乱石炸起,碎做漫天石屑,一道人影直袭叶枯天灵。
那人影一身文士打扮,只是衣袍破碎,不复儒雅,赫然是那刘管事,也是叶枯叶枯看走了眼,这人
十指做爪,掌指间有枯黄真气涌动,竟已是修出了一口本命真气,不再是凡俗中人了。
而且其修为定是不低,深谙偷袭杀人之道,方才让叶枯都未能提前有所察觉。
只是剑势虽急,人势虽猛,又哪里在叶枯眼中?这刘管事出手便是夺命,叶枯也不是圣人,身形一错,屈指于刺来的剑身上一弹,那三尺锋芒剑势立转,若天隙流光,划过那刘管事的脖颈。
石屋中有天光乍现,那刘管事哪里想得到自己的佩剑竟会临阵倒戈,只维持着探爪之姿,就已是气绝,栽倒在地。
“轰!”
飞剑轰穿石壁,惹得无数碎石坍塌,扬尘漫天。
叶枯轻吹一口气,那漫天的石尘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推着,卸到了一旁。
也不去管那刘管事的尸首,他小心的将埋了灰黑废石料的石块搬开,这才现出那一整块废料来。
“这刘管事不要命了不成,敢把这么一大块东西私藏了起来?”
废石料不废,不然也不可能在石井处专设了阵法守护,也正是得益于那座大阵,石井堆砌的废石料才没有生出这般异变。
这一搬开,才知那露出来的部分只是冰山之一角,整块灰黑废料足许有丈许高,睡倒在地上,许多地方都沾了石灰,簌簌抖落。
这废料应是平日都被刘管事藏在石屋的墙壁中,那些在石井废料堆处布下阵法的修士又怎么会有闲心到这采石人住的石寨来,自然就无人得知,让他蒙混了过去。
叶枯将废石整块翻了过来,怪异的是,自他手一临近,那一阵灰雾便不见了踪影,犹如出岫的云退回了山间。
定睛一看,石中仍是一些纹络,有不少的地方都磨灭不清,断断续续,让人摸不着头脑。
唯有在最底部有几道浅浅的白痕,像是一截指骨骨纹。
他有些震惊,被自己心头的这个想法吓住了,这若真的只是一截指骨骨纹,难以想象这尊生物完整时会是何等的庞大,只怕以顶天立地去说也毫不为过。
“只是猜测,这座石场出土的废石料其中的纹络太过模糊,还是不要瞎猜的好。”
叶枯将正欲将这块灰黑废石放下,却有点点幽光映入双眸。
他这才觉出,此刻天际残阳已落,暮色渐起。
若说那废石料最底部的纹络是一截指骨骨纹,那这点点幽光便是从第三节指骨处而起,忽明忽暗,不定而无常。
叶枯细细打量了那一节指骨,抿了抿嘴唇,一缕太玄阴阳气自指尖引出,滴溜溜一转,向那一截指骨探去。
“呲!”
似是沸水遇到坚冰,玄气未进,一缕缕灰雾从那一截指骨中渗出,将太玄阴阳气阻挡在外。
“这是……”叶枯有些疑惑,玄气好比他身体的一部分,与那缕缕灰雾短暂的接触,让他有一种十分怪异的感觉。
这灰雾似有着生命,太玄阴阳气临身,它吃痛而吟,发出了“呲呲”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