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阮凡遮住眼睛, 仰面躺在病床上。
冰冷的灯光洒他脸上,将他本就苍白的脸映更无血色,透着一种让人心惊脆弱。
咔——
房门被人轻轻推开, 大概是护士来检查情况。
迟阮凡没有动, 直到他听到重物放到床头桌上的声音, 以及椅子被挪动的轻微响声。
缓缓挪开遮住眼睛的手臂, 眼睛还没能适应光亮,视野模糊,只能看到一个高大的男人身影。
“饿了吗?”低沉冷冽的男声响起, 男人打开桌上的陶瓷保温盒,浓香的鸡汤味飘了出来。
“吃点东西。”男人道。
熟悉的声音, 哪怕久没听到过, 也熟悉像是刻进了骨髓里。
迟阮凡瞬间清醒。
他用力闭了下眼睛, 再睁开,锦竹那张冷峻的脸骤然映入眼帘。
“你怎么会来这?”
半天水米未进,迟阮凡嗓音微哑,明明是虚弱无力的音量,却又透着刺人的锐利。
锦竹垂眸,视线在迟阮凡固执的眼睛上停了一瞬。
片刻后, 他收回目光,将一碗冒着热气的软米饭捧起, 拿起勺子, 道:
“听说你生病了。”
哪来的听说?
迟阮凡在心中嗤笑。
他在医院的事,连他现在那个经纪人都不知道。
怕是在剧组没见着他,便查了他的行踪。
一勺带着鸡汤的软米饭送到了迟阮凡嘴边,鲜香袭来,迟阮凡后知后觉地感知到了饥饿。
迟阮凡咽了咽唾沫, 别过头,道:
“不用,我自己点了外卖。”
那举着勺子的手在空中停了片刻,在迟阮凡的拒绝下收了去。
饭菜被重新收回保温盒里,只剩下浅淡的香气逸散在空气中。
迟阮凡吸了吸鼻子,没动。
他以为锦竹该走了,却久久没听到对方离开的声音,侧头看去,就见对方坐在原处,低头翻阅着一沓剧本。
这都不走?
迟阮凡挑了挑眉,想想锦竹对他的执着,竟也不觉意外。
其实这样的相处,对迟阮凡来说已经遥远了。
自从他明确表达不希望和对方有任何牵扯之后,锦竹就从他的世界里消失了长一段时间。
直到他拿下影帝的那一天,“迟阮凡影帝”和“锦竹小号”两个话题同时上了热搜。
说来也是难以置信,他粉丝中的知名大粉,竟然是锦竹的小号。
那个号一天三条微博,全是和他相关的内容,他主演的电影、电视剧,他演的角色分析……就这么更了七年。
迟阮凡收回视线。
他也不知道自己哪点戳中了锦竹的癖好,对方确实对他着迷,一迷就是许多年。
鸡汤的香气还残留在空气中,迟阮凡按了按胃部,见锦竹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他摸出手机,悄悄点了份外卖。
不能跟自己的胃过不去。
先前他跟锦竹说点了外卖是假的,重生的冲击太大,没顾上饥饿。
成功下单,一条银行.卡交易短信跳了出来。
迟阮凡毫不在意地划过。
等等,现在是十多年前,是他刚进入娱乐圈那会,他的存款……
迟阮凡快速退到桌面页面,点进短信。
余额……四位数。
迟阮凡捂住心脏,首次这么清醒地认知到自己重生了。
一朝重生,努力十多年获的一切,全部化为了虚无。
“哪里不舒服?”
锦竹放下剧本,俯身过来查看迟阮凡的情况。
“没事,”迟阮凡避开锦竹的触碰,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我好。”
从胃癌晚期到普通胃炎,只是没名没钱了而已,不亏。
不亏。
一遍遍告诉着自己不亏,迟阮凡还是心疼得厉害。
拥有过好的一切之后,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到原点重新开始。
锦竹观察着迟阮凡的表情,又看了眼他手按的位置,终将信将疑地坐了去。
敲门声响起。
“迟先生在吗?你的外卖。”
迟阮凡听到声音,臭着一张脸坐起身。
他抬手掀开被子,准备下床,余光瞥到右手上连接的点滴,便顿了住。
这样子,怎么去接外卖?
迟阮凡正要张了张口,准备让外卖小哥把东西送进来,旁边的锦竹已经起身,迈着修长笔挺的腿走向门口。
“尾号……”锦竹眸看了眼病床上的迟阮凡,低声道:“7007。”
与外卖员确认完,锦竹取外卖。
迟阮凡有些诧异锦竹知道他的号码,细细一想又觉正常。
拿到一个十八线小演员的号码,对身为前影帝、现晨星娱乐总裁的锦竹来说,太容易了。
迟阮凡硬邦邦地道了声谢,伸手抓向锦竹手中的外卖袋。
锦竹截住他的手。
肌肤相触,体温传递,一手炽热一手微凉。
两人皆是一愣。
迟阮凡触电般地缩手。
锦竹过神,轻声道:“你不方便,我来。”
迟阮凡抿了下唇,压抑住心里乱糟糟的情绪,道:“我左手能动。”
又不是两只手都扎着针,吃个外卖还没问题的。
“一只手不方便。”锦竹继续拆包装。
迟阮凡还想说点什么,就嗅到了飘出的食物的香气。
受那鸡汤鲜香的影响,他点的是一份香菇炖鸡,鲜香浓郁。
“米饭太硬,换成我带来的?”锦竹侧头询问。
迟阮凡不知第次暗自咽口水,闻言抬眸扫了一眼饭盒里米饭。
颗颗米粒晶莹圆润。
哪里硬?这不就是正常的米饭吗?
“不换。”迟阮凡没好气地道。
他不想吃锦竹带来的东西。
潜规则事件后,他们的关系急剧恶化,时间越久,迟阮凡心中的疙瘩就越大,永远无法抹平。
锦竹侧头与迟阮凡对视了会,眼里带着些许不认同。
迟阮凡梗着脖子瞪回去。
“你胃不好,吃这种米饭难以消化。”锦竹打开保温盒,取出他带来的软米饭。
勺子再次递到了迟阮凡面前,香气勾人。
迟阮凡轻磨了磨后牙槽,压抑住心中升起的焦躁情绪,尽量以平和的语气道:
“锦总,以你的身份,要么人得不到,何必盯着我不放?”
“我看上的只有你。”
锦竹注视着迟阮凡,把勺子往前递了递。
迟阮凡胸腔起伏,坚持道:“我不吃这……”
话还没说完,一勺带鸡汤的软米饭被送进了迟阮凡嘴里。
“唔……”迟阮凡咬着勺子,眼眶微红,狠狠瞪着锦竹。
突然重生,十年的努力化为乌有,还要在打着点滴的时候,再次遇见锦竹,连自己选择吃么的资格都失去……他为什么要受这种委屈?
迟阮凡眸光颤动,胸腔起伏,到底做不到任饭从口中掉出去,缓缓闭上嘴,被迫吃下了这勺软饭。
热腾腾的饭菜入腹,原本饥饿麻木的胃似乎活了过来,发出需要更多食物的信号。
迟阮凡低下头,不去看锦竹,哑声道:“我自己来。”
锦竹顿了顿,不再坚持,放下勺子,将饭菜挪到床头桌边缘。
迟阮凡伏在桌边,缓缓嚼着食物。
饿,饿得胃部绞痛,饭菜也香,却莫名没有食欲。
逼着自己吃了半碗饭,迟阮凡拿过外卖袋里的纸巾,擦了擦嘴,重新躺了去。
锦竹起身收拾。
窸窸窣窣的响声中,迟阮凡看了眼还剩大半瓶的点滴,闭上了眼。
一片不太纯粹的黑暗中,迟阮凡隐隐看到了一身飞鱼服的锦衣卫指挥使,那是锦竹主演的第一部电影,也是他喜欢上锦竹的契机。
锦竹演了五年的戏,他就喜欢了锦竹五年,也因为对方入了圈。
可他签约经纪公司的第二天,锦竹就退圈了,再次遇到,就是那次潜规则……
他受不了这样的对待,尤其是对方是他喜欢了五年的演员,是他仰慕崇拜的对象。
用多年后的粉圈词汇来形容,这种感觉大概叫“房子塌了”。
迷迷糊糊中,迟阮凡感觉到手背的留置针被拔出,微凉的棉签抵了上来。
迟阮凡缓缓睁开眼,只看到护士端着药瓶走过,而锦竹坐在他床边,为他按着棉签。
锦竹道:“困的话,可以再睡会。”
清冷的声音中带着些许温柔。
果没有那天的事,他大概会永远喜欢锦竹,毕竟在别的方面,锦竹都堪称完美。
迟阮凡坐起身,收回手,道:“锦总请吧。”
说着,迟阮凡穿好鞋子和外套,朝病房外走去。
已经入夜,医院走道里没什么人,迟阮凡还是下意识想找点什么遮遮脸,这是他明星当久了的后遗症。
随后,迟阮凡就发现根本不需要遮脸。
为一个十八线小艺人,周边就没认识他的人。
哪怕视线停留在他身上,也只是因为他出众的颜值气质,而不是他的身份。
以前出门被围观围堵,十分麻烦。
可真当熟悉的一切消失,迟阮凡又有些不适应,仿佛自己曾经的存在被尽数抹去。
也确实被抹去了。
没人知道他演的电影,没人认识他演的角色……
他就像一个游走在错乱时空之中的幽灵。
走出医院,天空黑沉,路灯昏黄。
路上车辆来往,带起一阵阵冷风。
迟阮凡大步走着,也不管方向,一切凭感觉。
“剧组还是回家?我送你。”锦竹快步追上他。
迟阮凡脚步未停,声音沉闷:
“不用,你去吧,我在附近逛逛。”
迟阮凡埋头走了一段路,身后的脚步声早已消失,大概是知道跟着他没用,选择离开了。
冷风将迟阮凡的脸吹得僵硬,他的脚步渐渐放缓,后在一个路灯旁停下。
他伸手掏出手机,准备打车回家。
指尖落到屏幕上,却顿了住。
等等,他当年租的房子在哪来着?
剧组拍摄地址又是在哪来着?
十年前的记忆太久远了。
不管是对于租住的房子,还是当初的剧组,都没了具体的印象。
迟阮凡抬头,转动脖子,左右看了看周边的建筑。
只觉一切都陌生的。
半响,迟阮凡沉默低下头,指尖在手机上滑动,寻找着关于住址的蛛丝马迹。
冷风吹过,他紧了紧衣服。
冷。
不止是身体上的冷,还有面对陌生世界的无所适从,和来自心理上的孤独冰冷。
一辆车缓缓停在他身边。
车窗降下,露出锦竹被路灯照亮的脸来。
“上车,我送你。”锦竹沉黑冷眸注视着迟阮凡,隐隐透着丝担忧。
迟阮凡攥着手中的手机,视线紧紧盯着锦竹的脸。
锦竹出现的那一刻,他居然有一种这个世界也不是那么陌生,他也不是那么孤单的感觉。
上辈子,潜规则事件发生后一段时间,锦竹就从他的世界消失了,后来他当上影帝,两人也是王不见王,毫无交集。
这时的锦竹,刚好是他记忆中最后的模样,熟悉的模样。
一阵风吹过,迟阮凡垂下眸,手往外衣袖子里缩了缩,路灯在他眼下投下一片阴影。
锦竹走下车,将外衣披到迟阮凡身上,叹息道:
“何必跟自己的身体过不去。”
何必跟自己的身体过不去……
迟阮凡轻轻抓住锦竹披在他身上的衣服。
衣服上还残留着锦竹的体温,带着一丝温暖,让人沉溺。
迟阮凡闭了下眼,再次睁开时,主动握住了锦竹的手。
他依恋着这份温暖和熟悉感,哪怕它并不纯粹,夹杂着其他目的。
或者从另一个角度判断,锦竹有权有势,有钱有资源,甚至还有颜值和身材。
这样的金主近乎完美,能让娱乐圈无数男男女女争破头。
他现在重生到了一切开始前,除了演技外,一无所有。
从十八线爬上巅峰有多难,迟阮凡最清楚不过。
有时在资源和运气面前,连实力也让步。
迟阮凡抬起低垂的眸,注视着锦竹,精致的双眸在路灯下盛着碎光。
他道:“锦总,医生说我只能吃软饭。”
有些话不需要说得太清楚。
一个眼神,一个触碰,双方就都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