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行队伍踏着一路鲜血继续前行。

等到接近六环城区的时候，充当祭品的地渊兽人已被斩杀殆尽，巨魔也被砍头了好几轮——巨魔再生能力超强，不用酸和火是杀不死的。只是在这种场合下，它们就比较倒霉了，好容易再生出脑袋，再一次被砍掉，又再生，又砍掉，如此一茬一茬地被反复收割，周而复始。

在这里，夹道欢迎的观众已经不再是灰矮人，而是和行刑者一样的牛头怪。

骨头的嘻哈先祖寇瑞根说过，李德炉两大类居民，一类是灰矮人，另一类是牛头怪。这话果然没错。

主干道两侧的五环城区曲折复杂如迷宫，居民几乎全是牛头怪。它们打着喷鼻，为每一次斩首欢呼雀跃。随着满地乱滚的脑袋迅速堆积，观礼的气氛也日趋热烈，不，简直就是疯狂。

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一个至少被斩首六次的巨魔，刚被强迫着跪倒在路边，就被一个旁观的牛头怪拳打脚踢着推开。那个牛头怪欣喜若狂地跪到了巨魔的位置，昂首长哞。周围众多的牛头怪观众都开始狂喜着为它呐喊助威。

下一秒钟，身后的牛头怪行刑者大斧挥舞，把它的牛头斩落。牛血从颈子喷起好几英尺高。

即便是它临死的一瞬，它仍在昂头长哞。

随着第一个自愿献祭者颈上餐刀，在场围观的牛头怪观众集体沸腾了。它们仿佛被鲜血和信仰刺激的不能自已，一拥而上，对失血过多的孱弱巨魔拳打脚踢，然后纷纷取代巨魔，在路边跪下。它们长哞着，狂躁地伸长了脖子，争先恐后地加入自我献祭的浪潮。

“这些疯子！这些疯子！”

半精灵反复重复这句话，似乎只会这一句话似的。她看得脸色发白，继承自精灵血统的长耳朵一个劲儿地抖动。

我问她：它们在嚷什么？

“‘送我去服侍我主’，”半精灵脸色凝重，“‘金牛犊万岁’！”

金牛犊。

这个称呼令我一瞬间有些失神。

第一次听到“金牛犊”这个词，还是在永恒炽阳照射下的小岛庭院里，听伍苏西女士说的。

我仿佛又回到了与伍苏西女士一道站在庭院拐角塔楼门前的时光。

她掏出钥匙，插进塔楼的青铜大门锁眼里喀啦喀啦地转。

我看见门锁上面的伊马斯坎努利乌斯人的阿曼纳塔神徽。

神徽的主体是镀金的天平。天平向左倾斜，两个托盘左边低，右边高。挑起的右边托盘上，是长着哭泣脸的青铜日轮。下沉的左边托盘上，是一个紫铜的牛头。

阳光照耀下，紫铜牛头对我灿灿生辉。

伍苏西女士说了很多话，我没有去一一回忆，就记得：

“金牛犊，”她说。

我把目光投向游行队伍两旁疯狂浴血的牛头怪。

牛头怪供奉角之魔王巴菲门特毫不出奇。它们把这个牛头人身的大恶魔奉为它们的造主，牛头怪之王。

但是在我们的世界里，以“金牛犊”之名敬拜巴菲门特的，就只有改革宗教把阿曼纳塔太阳神信仰与金牛犊信仰混同为一的伊马斯坎努利乌斯人了。

我仔细审视目力所及的每一个生物，即便是游行队伍中的灰矮人也没放过。

下午好，金牛犊邪教的创始人，太阳神大祭司，巫王的宗教顾问，以铁处女折磨六个外孙致死的凶手，疯牛念念不忘的复仇对象，我感觉我们很快就会见面了……

我心中默念。

金泰罗先生，你究竟藏在哪儿呢？

“恶魔崇拜！血祭！我看不下去了！”半精灵在旁边大声说，两眼冒火，“这是严重亵渎！这座该被毁灭的城市！”

骨头不满地说：“注意你的嘴巴！这是朕的城市！”

“恶魔的城市！”半精灵怒气冲冲地说，一指远处的游行队伍，“你看不出那个胆敢对神明背信弃义的家族有多么堕落吗！就是招赘也拯救不了他们的王位！”

我突然感觉不对：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半精灵一脸懵地眨了眨眼睛。

你刚才的那句话。‘招赘也拯救不了王位’是什么意思？

“噢，啊，”半精灵说，“是这样，回到驻地以后，我看时间还早，就去找那个卫兵，加尔伯格。我跟他聊了聊天，本打算问问他，知不知道这段时候都有哪些陌生人出入李德炉，结果问出来了一些情报，关于公主和王室的。”

我有些惊讶了。

万万没有想到半精灵还有刺探消息的天赋。

骨头抢先问：“你都问出什么来了？”

半精灵看向我。

我对她点头示意。

“李德炉并不只是一个王室，”半精灵说，“这座城市有十个王室，王位是轮流坐的。”

骨头瞪大了眼睛：“啥？”

我心灵感应半精灵：请继续。

半精灵说：“这十个王室，自称是‘十钢’。因为一开始它们就是环绕紫晶禁地建立的十个灰矮人城邦国。城邦国之间混战了很久，最终通过谈判，合并成了一个国家。所以每个王室都掌管李德炉的一部分领地或是矿山产业。为了公平起见，他们订立了盟约，李德王的位置必须每一百年在十钢中轮换。”

骨头呆住了。“岩石为证！这样，朕，朕入赘还有什么意义？”

既然是这样，李德王为什么还要招赘？

“因为轮换，”半精灵说，“这一代的李德王才即位十年，就受到了诅咒。那是非常可怕的诅咒，生命飞快枯竭，一年之内必死，就算是奇迹术也救不回来。正常情况是每一百年轮换，一个王如果在任期中死去，王位就传给他儿子，直到他的家族在王位上坐满一百年。”

……但是我们这位将死的王，并没有儿子。

“就是这样，”半精灵说，“这里的灰矮人都很固执，而且讲究传统，很大男子主义。没人会服从一位女王的统治。”

骨头也恍然大悟。

“所以才要招赘，赘婿为王是确保这一百年王位的唯一办法！可是不对啊，我记得加尔伯格说过，几百年前入赘的那个精神病，是现任李德王的王室祖先。如果十钢轮换过一轮，那应该是千年之前的事才对？”

我猜测，是因为中间有家族也出现过类似这种情况，被迫放弃了该轮值的王位。

“一点儿不错，”半精灵说，“两个家族各自放弃了一轮。”

骨头突然说：“那……公主组建这个面首卫队的意思，该不会是把其他王室的男人都一网打尽了吧？我看他们都是些一身贵气娇生惯养的小灰脸儿。”

半精灵叹气。

“是的。这位公主简直就是魅魔转世。她凭借，凭借，唔，凭借美貌（我心中默默地说，凭借连鬓胡子），把其他十钢王室的长子、次子，统统收归了面首卫队，还册封了妃子头衔。大概是想自己当女王之后，用这个奇葩方式来延续和巩固她的统治。很有想象力的一位公主。”

骨头吹胡子瞪眼睛：“岂有此理！那么，那些小白脸的家族，难道就坐视不理吗？”

当然会坐视不理，他们巴不得自家子嗣能独宠那位公主的后宫呢，甚至可能那些舔狗还是被家族主动送进卫队做公主面首的。

无聊的政治。

这可真是令怪索然无味的发展方向。

李德王只能招赘，不敢内部联姻。因为在这个节骨眼，无论李德王和十钢中的其他哪一家联姻，都意味着两家王室联手为王。

平衡被破坏，一定会爆发战争。

半精灵表示赞同：“加尔伯格也是这么说的，一定会爆发战争。”

她说：“加尔伯格还说，李德炉合并了这么多年，十钢利用轮换为王的规则互相巧取豪夺，彼此积怨已久。好几位国王死的不明不白。就是这一位，也不好说是中了哪个家族的毒手。”

骨头皱眉说：“见鬼，这破事儿居然这么复杂！”

半精灵对他说：“我还问出了个情况，跟你有关的。加尔伯格说，这次招赘可能会遵循传统，强者为王。”

“什么强者为王？战斗，还是打铁？”骨头冷笑，绷紧了身上每一块肌肉，“朕都不怵，放马过来吧！”

半精灵的表情凝重。

“你要做好准备，好像都不是，”她说。

骨头还要再问，我打断了他们。

请等一下。

我心灵感应他俩：你们刚才看到了吗？

“看到什么，”骨头不耐烦地说，“从刚才朕就没看游行了。”

半精灵对我摇了摇头。

她刚才转头看向骨头，心思也不在游行上。

我对他们说：我看到，一个和你一模一样的半精灵，鞭首大人。

半精灵的脸色变了，立刻转头看向游行，一口气忙不迭地问：“你没看错？在哪儿呢？你确信？”

我不能肯定。我说。她刚才就在那边，一转眼，就遁入阴影不见了，有些像被那位公主斩首的奎一·钢影。

“那就是她！”半精灵尖叫，伸长脖子向游行方向张望，“那是她喜欢用的法术！你看到黑色老虎了吗，小黑总是和她形影不离！”

我不能肯定……那个半精灵没有披甲，身旁也没有动物，啊，我想起来了。

她急忙问：“什么？你想起了什么？你还看到了什么？”

她携带了一柄剑，通体黑色的剑。

半精灵浑身发抖，随后一跃而起。

“那是了，就是她，”她一边叫着，一边飞快冲下高塔，“我去找她！”

骨头瞥着半精灵的背影，用鼻音哼了一声。“跟个精神病一样……又一个一模一样的？可真让人受不了。”

他舒展身躯，浑身骨节咔咔直响，转身就走。

陛下，您去哪儿？

“回去睡觉，什么狗屁大凯旋式，朕不想看了。”

骨头意兴阑珊，身影逐渐消失在高塔的楼梯口。

“就算入赘成功也只能当九十年的国王，这算哪门子的入赘王室！真他娘的无聊！”

转眼间，残破的高塔上只剩下我一个。

我静静地又等了一会儿，看见了半精灵在废旧的小区之间奔跑，也看见了骨头大摇大摆地向我们的住处走去。

我取出了吉拉文水晶球。

启动水晶球不一会儿，我迅速捕捉到了另一只水晶球所在的节点，将思维切换了过去。

透过那只水晶球，我看见了主干道旁，小蜥蜴人干巴瘦小的绿色身影，也看见了水晶球下面沉重的皮箱。

这里是游行队伍要经过的六环城区主干道，公主一行人和牛头怪自我献祭的喧嚣还远在两条街道之外。

透过水晶球，我看见十一个蜥蜴人或近或远地站在主干道和十字路口周围。每个蜥蜴人都是眼神呆滞，在它们的身旁不远处，不是有一只木桶，就是摆放着一只箱子。

我还看见了那几个金矮人。他们打着火把，站在更远处。

我将思维卷须短暂地抽离水晶球，关注了一下半精灵和骨头的位置。他们尚在距蜥蜴人半英里之外。

既然如此……

动手。

我通过水晶球，在小蜥蜴人心中低语。

我看见，水晶球里，被放大得变形的细瘦蜥蜴胳膊，从嘴里拽出长长的一条链子，上面串着大小不一的金色圆球。

这是我最喜欢的魔法物品之一，火球项链。

小蜥蜴人毫不犹豫地攥紧它，狠狠地把它拍在了皮箱上。

下一个瞬间，惊天动地的爆炸气浪把我掀翻在地，水晶球脱手而出，滚出老远。

我用思维卷须抓回了水晶球。

我抬头，看着远处的通天火光照亮了穹窿。

十一个蜥蜴人。每个蜥蜴人携带着两条火球项链。身上一条，身旁的箱子或木桶里一条。

二十二条火球项链触发爆炸的威力，足可夷平一处街区，把整个游行队伍连带所有围观的看客一齐轰成肉碎。

这个威力，我称之为十九万金币。

非常感谢向我们无私捐献求婚礼物的求婚者，如果没有他们的慷慨解囊，很难营造出这个效果。

但是我不得不遗憾地提前引爆了它。

因为如果不这样做，我的十一个蜥蜴敢死队员就会痴痴呆呆地等候着游行队伍通过，并且在公主经过的一瞬间，条件反射似的引爆这二十二条火球项链。

这是我远在半英里之外没法控制的。

我重新变形成半风元素巨人混血的人类雇佣兵，任凭触须缩短，消失不见，伸手接住了从触须尖落下的吉拉文水晶球。略一感应，发现小蜥蜴人手中的那一枚已经被炸得粉碎，什么痕迹都没留下。

当我从灰矮人卫兵加尔伯格的口中得知了那个见鬼的预言，就拟定了这个烟花庆祝计划。

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逻辑。

从预言可知，骨头的祖先寇瑞根，就是李德炉的招赘王，并且生下了现任李德王的祖先。

换而言之，骨头的身上有李德炉王室血统。

所以骨头拥有李德炉国王宝座的继承权。

那还招什么赘？只要李德王跟他的女儿一道被轰成肉渣，我有的是方法证明骨头的血统和他的正统继承权。

只是万万没想到，这个城市的内情居然如此复杂。如果不是半精灵告知我十钢轮换为王，恐怕骨头就要永久和王位说再见了。

唔，那倒不至于。

让他们全部消失有些难度，但也不是不可能。

此时此刻，我真心感到了懊恼。

我有些急于求成了，情报尚未搜集充分就采取行动是不对的。

这不好，我需要反省。

我猜是近在咫尺的弑神者令我乱了方寸——我太急于向某神复仇了，或许还有头痛加剧的缘故。

我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目视远处火光渐渐黯淡下去，感觉心情恢复了平静。

这就对了。

进一步搜集情报，重新拟定计划。

话说回来，如果按照我的原计划行动，恐怕不止是李德王和他的公主，还有那支由十钢家族长子和次子组成的面首卫队，都会一道消失得无影无踪。

管他呢，我只对骨头继承国王之位负责，至于那乌七八糟的“我全都要”——

“干我屁事，”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