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很快坐满了整个大厅,所有人的面前都有一碗肉粥,但除了小机灵和刘睿影以外,却没有一人动筷子。
他看见有个小伙子应当是已经饿狠了,盯着面前的肉粥直咽口水,但却也不敢端起碗来狼吞虎咽。
直到之后一人从楼上下来,径直走向最中间空着的一副座头。
众人见了他,纷纷起身行礼,点头哈腰,再不济也是笑着点点头。
刘睿影见着人有些面熟,但却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究竟是在哪里见过。
当大家伙儿都开始吃粥时,他和小机灵已经放下了碗筷,桌上那盘子酱牛肉也见了底。
“这人你不认识?”
小机灵最善察言观色,无论在座的有多少人,却是都能看出个眉高眼低来。
“面熟,但不记得了……”
刘睿影摇了摇头说道。
此人身侧挎着一把宽刀,通体乌黑。
这种钢铁刘睿影倒是知道,唤做乌钢。也是用最普通的铁石提炼而成,不过工艺极其复杂,只要少数几个冶铁世家才能掌握。并且从不外传,所以街面上难以得见。
真要比起来的话,却是要比欧家剑还要稀少。
在震北王域时,刘睿影曾看到震北王的车架上有不少乌钢制成的装饰。
那里本就出产铁矿,又有青府这种底蕴深厚的世家,身为王爷,有些稀罕物件也是正常。
不论他喜欢与否,这样的东西就是用来装点门面的吗,穷人家出门还有身体面的衣服。
但用乌钢打造的兵刃却是比装饰更加不同寻常。
从刚才众人对他的态度看来,也能佐证这想法。
“听你的弦外之意,我好像认识他?”
刘睿影问道。
“金爷府邸。”
小机灵压低了嗓音说道。
刘睿影脑中豁然开朗。
他忽然想起,那次在金爷的府邸里喝酒时,包括小机灵在内,有一大桌子人。只是后来绝音书前来寻事,刘睿影不得已先一步离开酒桌,前去解决麻烦,故而对在场中人印象不深。
那一桌子人,都是金爷的朋友。
他很富有,也很豪爽,更不小气。这样的人走到哪里都不愁会没有朋友。
不过这些朋友有多么交心那就是另一回事,但起码有酒喝的时候,他们定当是有叫必来。
而且会专心的只注重喝酒一件事,那一短短的时刻,他们之间将会忘却所有的烦恼,忘记彼此的身份,误会与摩擦。
腰间挎着乌钢刀的人姓陈,单名一个虎字。
再加上他平日里行事作风经常没头没脑,风风火火,给人一种虎里虎气的感觉,便也又很多人叫他“陈虎子”。
这种绰号通常都不敢当面叫出来,都是背地里悄悄的说。
但陈虎却是个例外,他非但不生气,反而很是高兴自己有这么一个朗朗上口的绰号。
按他自己的话说,做事“虎里虎气”,爹娘又将他生的“虎头虎脑”,如此一来,却是四虎傍身。故而还有个诨名,唤做陈四虎。
这个名头要比陈虎子更加响亮,虽然他在陈家排行老大,但家中上下以及外面黑白两道的朋友,都敬称他做“四爷”。
对于一个人来说,“虎里虎气”说明心肠直,心胸阔,不记仇。“虎头虎脑”则看上去有些傻气的同时又不失可爱。
与四爷做朋友,和与金爷做朋友一样,都是不二的选择。
不同的就是四爷所在的陈家,即便算不得最为拔尖的那一小撮,也算的上是平南王域中数一数二的。
那座城里,四爷自己就认识半个城。剩下的半个城的人,四爷不认识他们,但他们却认识四爷。说来说去,却是都能算是四爷的朋友。
物以稀为贵,什么东西一多起来,便不值钱了。
最开始,人们分不清真假,看到“四爷的朋友”来了,都极为殷勤。
恨不得一个个都贴上去,只为了能博得这么个名号,即使这名号并不能为他们带来什么利益,但只要说出去好听,他们也会不惜一切。
但再大的家业也架不住这些“朋友们”天天来造作。
往往都是上一批二十来个人,在陈家下属的产业吃喝玩了好几天,正准备抹嘴走人时,后面一批“朋友”却是又来了,而且两帮人还互相不认识。
就像是去客栈一趟,什么都不用留下,却带走了许多东西,这般亏空不是一般人能够承受的。
长此以往,陈家也逐渐知晓了这些“朋友”的真相,便严厉的告诉四爷,往后除非他亲自出面或是写字条,否则谁打着他的名号都不好使。
这样的人,要是没有个好家底兜着,一定会穷死在路边。万幸陈四爷名好,自己这个老大虽然不懂营生,算半个武痴,可他的几个弟弟却又个顶个的能干,不愁祖上留下来的产业会坐吃山空。
穷人一种是笨,一种是懒。
但陈四爷这两种都不是。
虽然做事虎里虎气,可从来没有人觉得让他傻。而他对于自己感兴趣的事情,也勤快的要命。
可惜他所感兴趣的,都是花钱的玩意儿。分毫不赚,全都是白扔。
平时要么练刀,要么就四处追着和人打赌。
前不久,他刚去了一趟震北王域,和金爷在酒桌上说起中都城里的“文坛龙虎斗”。金爷提起话头,说霍望的老兄弟,上代至高阴阳师叶伟还有他的徒弟萧锦侃也
一道去了中都。
金爷本意,是想显摆一下自己认识刘睿影,而刘睿影和萧锦侃的交情又铁的要命,这么代换过来,岂不是说他也认识了当代的至高阴阳师之一——萧锦侃?
但“虎里虎气”、“虎头虎脑”的陈四爷根本听不出言外之意,甚至干脆没让金爷把这显摆痛快说完了。
“不就是个阴阳师吗?神气什么……我和你打赌,只要我愿意学,不出三个月,定然也是这样。”
至于赌注,当时在人家的府邸,身边除了一把乌钢刀以外,就剩下衣裳。
酒劲上头,一拍脑门,便把自己视若生命的乌钢刀当做赌注,押了出去。两人约定三个月后再见,他陈四爷定然要给金爷好好算一卦,最不济也得测个字才算是赢。
陈四爷打赌,从不要对方下什么对等的赌注。
主要是因为他什么都不缺,即使缺了什么他没有,那别人也没有。所以这赌注就变得可有可无。
两人约定好后,连杯中酒都没有喝完,陈四爷就急匆匆的赶回家里,让下人全城搜罗关于阴阳术术的书籍,还在街面上张榜,一万两黄金聘请有真才实学的阴阳师来教他。
这几乎是他自己所有的私产。
几个弟弟一看老大又性起胡闹,连夜将库房的门板加厚了一层,锁芯也换成了新的。
这是有了教训,才能够如此迅速准确的做出措施。
只要不出大事,闹腾就闹腾去,不影响家中营生就好。其实以陈家在平南王域的地位,除非是把天捅漏了,不然哪里还有什么事算的上大事?
想要把天捅漏了也得有这个能耐才行。
陈四爷再“虎里虎气”,那真老虎也不会上天,更何况是他这个假老虎。
这次来下危城,以他的身份是不用在客栈中住一夜,等着欧家开门禁的。
可他在这家客栈里已经住了足足五天,还要比小机灵来的早两日。
下危城内,胡家卖酒,欧家买人,他陈四爷却是也有自己的打算。
陈家所在的地方,满共就那么两三个阴阳师,还都是半瓶子货色。从其他地方闻声赶来的,几乎都是骗子。想着就算拿不到黄金万两,起码也能混几顿好吃好喝。
像极了某些江湖骗子,只留得一时的利益,不顾长久的名声。
没想到陈四爷考校的法子着实别出心裁,他亲自出了三道题,第一题:世上有鬼吗?第二题:世上有神吗?第三题:算算我明天中午吃什么。
前两道题还好说,无非就是有或没有。
既然都装作了阴阳师,那当然要填有。
最后一道题虽然有些难度,但挡不住有人脑筋活泛。
陈四爷在陈家吃什么,花点钱从陈家的下人那里就可以买出来,若是去了外面下馆子,酒肆掌柜更是见钱眼开的主,只要银子给够就只用愁他说的太多,难以分辨,而不是说的太少。
吃这种东西完全是按兴致来的,谁能完完全全的准确分辨,就算给了银子,也不一定能套出个准话来。
陈家的下人一开始极为抗拒,这种世家里,即使是杂役仆俾都有种很强烈的归属感。让他们出卖自己的主子,却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更何况这是跟主子息息相关的生活上的事。
不曾想,陈四爷的弟弟们从中嗅到了商机。
他们暗中告诉下人,放心说,大胆说,钱也漫天要。等对面给了钱,随便说几道菜凑合过去,然后陈家与你五五分账。
如此一来,掣肘不存,却是整个陈家从上到下都沸腾了起来。
陈四爷选阴阳师先生才选到一半的功夫,陈家已经快要把他许诺出去的学费赚了回来。
都说杀人放火金腰带,可偏偏就是这么一群傻子,信了四爷的闹腾,上赶着给陈家送钱。
岁大的一笔上千两黄金,花钱的人还乐呵呵的,因为给他透底的人可是陈家的后厨总管。
一想到自己得了最真的信儿,一万两唾手可得,怎么还会在乎一千两?舍不了孩子套不着狼,关键时候没有点魄力根本成不了事。
最后的结果就是,陈四爷看着一张张答卷,简直就像是看酒肆中的菜单。
他来人间吃喝了四十多年,竟是还有很多菜品闻所未闻……一气之下,收了告示,直奔下危城而来。
沿途听说欧家与胡家之事,脑筋一转,就来到这客栈中住下不走。
他却是有自己的打算。
既然胡家的酒和欧家的名头有这么大的吸引,那来此的定然是三教九流,五花八门,其中不乏有真才实学的阴阳师。自己只要好生呆在这里,总是能等到。
要是让欧家知道陈四爷的想法,决计会哭笑不得……奈何他欧家铸剑,乌钢也是其中一种极为重要的材料,整个平南王域里,只有陈家拥有工艺。
陈四爷入主客栈的当天晚上,欧家中就知晓了他的意图。但一想这“虎里虎气”、“虎头虎脑”的四爷只是想找个阴阳师先生,赢了赌注,保下自己的乌钢刀,便随他去折腾,全然装作看不见。
从这一点上,就可以看出陈四爷的确不笨,反而聪明的紧!
并且他的耳朵也很好使。
方才小机灵几乎是趴在刘睿影的耳朵旁提了一句“金爷”,竟是就被他听了去。
在四爷的“朋友”里,金爷可是货真价实的朋友。
隔着上千里地,听到有人说起自己的朋友,况且这位朋友
现在还和他有赌注在身,陈四爷当即放下碗筷,转过头来。
“我道是谁,原来是你!”
四爷和小机灵算得上熟识,男人之间只要一起喝过酒,彼此的情谊就会提升的很快。
不过更让他差异的是,小机灵的身边竟然坐着个阴阳师。
陈四爷没有声张,虽然赌注在身,但和老朋友寒暄几句却是更为重要。
“见过四爷!”
小机灵客气的说道。
四爷听罢摆了摆手:
“什么爷不爷的,都把我叫老了!我应当比你大几岁,叫我虎哥就行。”
说话的功夫,陈四爷便端起碗筷,坐了过来,还让女掌柜再给他填一碗肉粥。
“这肉粥的确是好喝……但稀呼呼的,不顶饱。现在喝完,不到晌午就又饿了。”
“那就多喝几碗。”
小机灵说道。
“肚子就这么大,你若是让我喝酒,那多少都能装进去,再不济我先去吐一回。可是这粥……”
四爷连连摇头,目光却始终都在刘睿影身上上下打量。
喝酒的时候,谁都不会有什么好记性,最多只能记住与自己干杯的人。刘睿影那次只和他打了个照面,即便有印象,没有旁人提醒,却是也想不起来。
“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都没见到?”
四爷吹了吹粥上浮着的热气,喝了一口问道。
“来了三天,没出屋子。要是知道虎哥在,咱们定得好好喝几顿!”
小机灵说道。
“嘿嘿,那是那是!你要是见了我不跟我喝酒,那你以后别想再舒服着看一场热闹。”
四爷说道。
“但你怎么来了三天都不进城?欧家还会卡着你不成。”
“这不是为了等个朋友。”
小机灵指着刘睿影说道。
“这位兄弟是阴阳师?”
借着小机灵的话,他顺理成章的将精神放在了刘睿影身上。
“只是穿了件袍子而已,现在这世道不就是乱穿衣?四爷总不能说穿着铠甲的就是将军,提着刀剑的就是土匪。”
刘睿影说道。
他从小机灵那里已经知道这位陈四爷近来对阴阳师极为痴迷,所以赶紧推脱……要是被这样的人缠上,自己恐怕是连下危城都进不去。
没想到,这番说辞四爷听在耳里,却是极为震撼。
“好一个乱穿衣!”
四爷沉默了片刻 ,猛然一拍桌子叫嚷道。
整个大厅中的人都被吓了一跳,见这位爷不知对什么又来了性质,赶紧将往里的粥稀里糊涂的倒进嘴里,然后起身离开大厅,却是连欧家人也不等了。
四爷虽然口碑极好,但大家还是见了他有些发怵……尤其是当他起了性质的时候,总会无缘无故的波及到旁人。
“阁下定然是一代大师,敢问衣钵承于何人?”
四爷一脸希翼的问道,却是弄得刘睿影不知该如何收场。
“虎哥,阴阳师最忌讳这个。再说了,其他百业不也是如此?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有没有真本事都凭自己的悟性,与修行。您说是不?”
小机灵说道,还对刘睿影丢了个眼色。
事到如今,即便刘睿影还想推脱都不可能……只好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继而抬手摸着下巴了,看着远处,努力让眼神变得清幽、深邃,装作一副看破世俗,老成持重的模样。
陈四爷正待继续言语,忽然扭转脑袋对着门口。
刘睿影也觉得门口处站着个人影,回眸看去,却是胡希仙去而复返。
她已还换上了女装,鬓角处的发梳成了鸦镐样,弯弯的新月的眉在阳光下竟然显露出翠色。樱桃小口,琼瑶挺鼻,两腮还打了些许分红。身上的黄杉换做了大红,轻袅袅的,身形好似花骨朵。
胡希仙乍见四个男人齐刷刷的盯着自己看,也不觉得有什么,反而大笑了几声,晃动着腰肢,挪着步子走了进来。
一只手上拿着个烫金请柬,这是她离开前就应了刘睿影的事。
“你要的请柬,我给你弄来了!”
胡希仙说道。
刘睿影打开一看,果然是胡家的请柬不错,而且还是甲等位。只是提头上没有写名字。
“我不知道你叫啥,等进城的时候自己写上就好了!”
“多谢五小姐!”
刘睿影拱手说道,却又朝她的背后望去。
“你的剑呢?”
“家里人不让我在下危城里配剑出门 ……说什么女孩子太凶了以后会没有婆家。”
胡希仙一脸厌烦的说道。
她根本不知婆家的含义是什么,只觉得不让她配剑,整个身子轻飘飘的,手里也空落落的。
“你是胡家老五?”
陈四爷看了好一会儿才分辨出来。
“陈大哥!”
胡希仙反而是在进门的时候就将其认了出来。但因为答应刘睿影的请柬在前,自己与陈四爷又不算陌生,便先放到了后面区处。
“这位大师是胡家的朋友?”
陈四爷问道。
“是我的朋友。”
胡希仙想了想说道。
她却是忘记了自己是胡家五小姐,她的朋友,岂不就是胡家的朋友?
陈四爷听后却是对刘睿影更有了兴趣,觉得自己赢得赌注的希望,或许就在他这位“大师”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