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
马文超忽然感慨道。
总是奇绝如他,也会有这样想不通缘由的事情。
这是他最喜欢的一个故事,一位姑娘死后,书生娶了旁人。但就算是再相敬如宾,也是红颜已逝,他心亦随伊而去。书生对这样的生活始终不满,所以说“到底意难平”。只是这句话除了爱情之外,一通百通。
曾经很喜欢一样东西或是很想过的一种生活,总以为能够拥有的时候,这辈子或许也就知足而无憾了。但到了后来当真拥有了,那份满足持续的时间却并没有那么久……不过短短时间就消失了,远比自己以为的要短得多。
曾经想要用自身的全部去交换的东西,如今有了它却还是嫌不够累赘……不过人生不就是这样?永远不甘于现在,所拥有的总是不满足。
欲望不断滋生,想要便从不曾停止,所以永远都是“意难平”。
若是当初马文超能娶了那位姓买的姑娘,他还想过这一生即便让他一辈子在家洗衣做饭也可以,没什么不能接受的。那时甘愿放弃垂手可得的自由没有一点犹豫。
但一个决定在刚开始的时候,总会觉得这个决定永远都不会让自己后悔,甚至还很开心,可是不过短短数月的时间马文超就后悔了,就会再次渴望自由,在此渴望远走高飞。
那时之所以会做这样的选择,无非是形势下的冲动。如今时过境迁,那些烦恼该当不复存在了才对,毕竟新的忧虑仍旧在不断产生,而马文超依然会放不下自由。
不过他起码悟出了一个道理,那就是只顾眼前、趋利性强些,做出的选择起码对此刻对自己来说极好的。
被买姑娘拒绝后,马文超为自己罗列了许多的利与弊。
犹豫是继续周游,还是回到中都时,他也细细分析了其中的利弊好坏,现在他站在中都城的祥腾客栈中,优胜劣汰后利大于弊的结果。
此一时彼一时,利与弊只对那一刻而言,换了时间空间地点,切实合算的也不尽相同。
在家许多时间马文超都觉得不自由,原本他的生活无忧无虑才对。做完饭后的清闲中,许多心事便找上门了,搅得人不得安宁。
反正人生中总会发生一些奇怪的事,往往事情的结果不能像人们所希望的那样发展。买姑娘或许也很喜欢小孩子,但他要么不喜欢马文超,要么不喜欢他给小孩起的这个名字。总之是有不喜欢的地方,才会拒绝的如此干脆,毕竟一个正常人是不会无缘无故动手的。
马文超算对了开头,没算准结尾。
但既然没法保证将来的自己是否能一直不后悔此刻做的决定,又或者说也许不论怎样选择,将来总归是要后悔的,那还是尽量始终按照此刻自己的心去做事,至少这一刻的感觉是极为痛快的。
刘睿影则还在琢磨方才马文超说的那个名字,总觉得哪里有些奇怪,但是有说不出来。喝了两口酒后,觉得思路畅通,这才反应过来所谓的那名字马文超将自己的姓氏和那位买姑娘的都放在一起,但加上最后一个字,谐音却变成了骂人的话。
如果换做是刘睿影身处买姑娘的情状,想必也会做出差不多的反应,甚至更加激烈也说不定。
“马师傅,你说的这个名字是你认真想出来的?”
刘睿影问道。
“当然了,缘分就是这么巧妙。我看她的第一眼就把后面的日子都计划好了,孩子的名字不算什么。”
马文超很是希翼又略显沉重的说道。
刘睿影无言。
本以为他是在开玩笑,却没想到竟然是真的起了个这样的名字。
眨眼的功夫,一盘炒饭被叶雪云吃了个底朝天。
她向马文超讨要水喝。
即使她和介意被被人说成是小孩子,但她从喝过酒,也不敢碰。
马文超应了一声,转身走出雅间,趁着门开的功夫,刘睿影却是听到外面传来的争吵声很是熟悉。
“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一人呵斥道,是位女子。
“大道朝天,谁说这路只有你能走,我却是走不得?”
另一人说道,声音流里流气,赖兮兮的,听上去就让人觉得是个浪荡子。
“登徒子跟了我一路还嫌不够?”
姑娘再度出言道。
“嘿嘿,我俩并肩而行,你说我跟着你,我却是还能说你学我呢! 姑娘家理应矜持一些,虽然本少魅力无限,但你这样还是会让我很为难啊!”
听到这里,刘睿影以及区分出了这争吵的源头到底是谁。
不但这位姑娘他认识,那位“登徒子”他也认识。
“你在这里坐着不要动,要是马文超回来你告诉他我出去有些事,马上就回来。”
刘睿影对这叶雪云说道。
言毕,便朝着雅间外走去。
叶雪云却猛然抬头,扯住了刘睿影的衣袖,满脸不信任的表情。
“你是不是想把我甩掉?”
“我只是去办点事,很快就回来!”
刘睿影无奈的说道。
叶雪云人小鬼大还极为执着,认准的事不但目的绝不罢休。要是刘睿影身为旁观者,一定会大加赞扬这个特质,但当“执着”的对象是他自己的时候,却是一点都提不起心思来。
不发生在自己身上都会替别人的独特个性说许多好话,因为自己只是旁观者,根本摸不清感受,因此会对旁人宽容,而一旦关切到自身事情,难免就会多做考虑。
说到底人只是一个人,即使最亲密的人,也不能够完全体会自己的感受,所谓知己难求,而那难求的知己,也只是某些心境想通罢了。
与其将能共通的情怀寄托在别人身上,不如自己多多了解自己。
“一盏茶的功夫?”
叶雪云问道。
“最多半个时辰!”
刘睿影保证道。
“那好吧,就给你半个时辰。要是不见人影,我就回去找就告状,说你打我!”
叶雪云将刘睿影的性格拿捏的死死的,他们正好是两个极端,一个嫌麻烦,一个爱制造麻烦,一般相反的人遇到一起,这么被同化,要么更加反目。
而刘睿影就属于那个被同化了的人,他没有丝毫的念头想过让叶雪云少惹麻烦,而是在自己的底线之上尽可能的减少麻烦。
最终在刘睿影的连连保证下,叶雪云才松开了手。这么一来而去,却是都消磨了快一盏茶的功夫。
刘睿影忽然明悟了一个道理。
好像女人的多疑与啰嗦不分年龄。
叶雪云还是个小姑娘,不懂得掩饰,想什么说什么,都会分毫不差的表现出来。
再成熟一些,便是想得多,说的少,积攒到一定的程度才会彻底爆发。
其实女人这些抱怨的根源所在,莫过于男人总是错失聆听的时机,亦或是觉着无所谓,从而变得很是敷衍。
所以女人自认为爱细节,不过就是看她说话时男人有没有仔细听,听了对她说的话有没有积极的反应,若是敷衍了事,那么任何一个女人都会将这个点存下来,到了一定程度就会变成长篇大论,说的人不着头脑。
女人唠叨诉苦的时候,要么心不在焉,要么就装作一位高高在上的智者,随便指点几句,说些艰深晦涩的话语,仿佛便可以救赎一个脆弱的灵魂。
刘睿影晃了晃脑袋,暂时把这个复杂的问题往后搁置片刻。这样的事情可不是一会儿功夫就能想出来的,得摆上几碟小菜,两壶温酒,还得有像个老马倌这样的“过来人”坐在对面时刻把持这方向,说上几句点睛之言,才能顺顺当当的想下去。
最终能得什么结果暂且不论,但要是真能把这这件事从头想到尾,已经是很了不起了!
走到大厅中,刘睿影看到一男一女背对着自己仍在争吵不休。
从背影他便认出那位男的却是他结识的第一位好友,定西王域丁州州统之子,汤中松。
博古楼一别后,还不足月,没想到这么快就在中都城里相逢。
但刘睿影朝左边一看,顿时就有些锄头……叱骂汤中松是“登徒子”的姑娘,正是他即将要带回诏狱复命的李怀蕾。
这两人怎么会搅扰到一起?刘睿影记得自己明明嘱咐过李怀蕾不要轻易走出房间,有什么需要吩咐祥腾客栈的活计去做就好。
看这样子,她应当是出门上了长街,恰好碰到正在城中闲逛的汤中松。
汤公子可是个见了美人儿便管不住腿与嘴的主儿,更不知何为“脸面”!
在他那里,脸面还不如美人的一个怒瞪,即使没有好眼色,他也十分舒爽。
男人要么爱财要么爱色,要么爱财爱色,财汤中松不缺,那么能让他沉迷的,就只有这般新鲜的美色了。
在定西王府与博古楼中历练了一番,虽然已经有所收敛,不至于在大街上就动手动脚,可言语之际定然是十分轻佻。
按照李怀蕾的心性,来到中都城后本就夹着尾巴,万事小心谨慎,不过她好歹是东海云台的台伴,自是有着傲气。像是汤中松这般,死缠烂打,软磨硬泡,再三再四的,迟早有忍不住的时候。
她能一路坚持到祥腾客栈的大厅里才发作,已经实属不易。
而偏偏汤中松要在这发作的时候当那出气筒。
要不是方才汤中松非要跟着李怀蕾上楼,说认个房号,方便晚上请她吃宵夜,李怀蕾还不至于如此。
素不相识的浪荡子见面就要打听姑娘家的住处,还要约请宵夜,这比马文超给孩子起名的举动着实不相上下。
汤中松身边还跟着一人,他最忠实的狗腿子,朴政宏。
当初他是独自前往的定西王府,后来又在张学究的监管下奔赴博古楼,朴政宏一直未曾跟随。现在这主仆两人又聚到了一起,却是足以撑起半个中都城的热闹。
在汤中松仍旧和李怀蕾掰扯的档口,朴政宏却是发现了刘睿影正静静地站在不远处。
他早就听说现在的刘睿影不同往昔。
只是个小小的特派查缉使,任人揉捏,玩弄于股掌之间,经过狼骑犯边和饷银劫夺两件事后,不但升为了省旗,更是被定西王和震北王二位王爷联名邀功。
他和汤中松刚走进中都城,寻了处茶坊歇脚时,周围五桌食客却是有三桌就在谈论刘睿影。
但内容却不是他如何英武,而是写刘睿影这位如日中天的省旗,却是在昨晚去城内新开的宝怡赌坊玩乐时,被诏狱的狱卒传唤带走。
俗话说宰相门前七品官。
朴政宏久居丁州州统府,又和汤中松几乎形影不离,还帮他具体操持过《丁州通览》的甄选,出版与发行,自是对查缉司以及诏狱等事了解一二。
刚刚听到议论时,汤中松还给他丢了个眼色,示意朴政宏上前搭话,看看刘睿影到底出了什么事儿。
抛开立场与各自的身份不提,在心底里,汤中松还是很珍重刘睿影这位朋友的。
人云亦云的事情,说辞都不一样。
有些
极尽夸张,好像刘睿影下一刻就要被砍了脑袋。而有的说法却又不温不火,就连到底有没有被传唤去诏狱都是模棱两可。
汤中松一一听完后,很是认真的分析了一番,还是觉得无风不起浪,刘睿影不说在众目睽睽之下起码也是在有旁观者时,被两位诏狱中人传唤应当是不争的事实。
不过传唤也分两种,自己的事和别人的事。
具体什么情况,汤中松由于情报信息不够,却是无法再往下分析。于是便想的去个人多热闹的地方,再探听一番风声。
也是赶巧,朴政宏雇了辆马车在拉着汤中松前往祥腾客栈的路上,他觉得憋闷,撩起车帘时正好看到了李怀蕾在长街上独自行走,当得知她却是也要到祥腾客栈之后,汤中松便玩心大起,以此就有了后面的故事。
刘瑞意和朴政宏对视了一眼,笑着点了点头。朴政宏连忙拱手作揖回礼,顺带用胳膊肘捅了捅身边的汤中松。
汤中松正说在兴头上,被朴政宏打断很是不满。
转过头正待要发作,却看到他伸手指了指背后的方向。
回身一看,竟然是刘睿影,这让汤中松不由得大喜过望!
“这么快就从诏狱里出来了?”
汤中松快步上前说道。
“我好想问你怎么这么快就从博古楼来了中都城。”
刘睿影说道。
对于汤中松的诧异,他并没有察觉什么异样。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就算这消息不是从宝怡赌坊中传出去的,查缉司中也会有人多嘴。
“我是从丁州来的。你离开之后不久,定西王霍望有事叫我回去,在定西王府盘桓了几日待事了后,我就回了趟家。算算日子,文坛龙虎斗已经近在咫尺,所以我就带着朴政宏直接来了中都。”
汤中松说道。
至于定西王霍望找他何事,一句带过,并未细说。
不知不觉间,他和定西王霍望的关系也在产生着极为微妙的变化。从一开始的受制于人,到互相利用,再到融洽有度,汤中松或许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原来如此,酒三半他们想必这几日内也就到了。”
刘睿影说道。
“你怎么被带去了诏狱?”
汤中松问道。
“具体的回头再说,总之是个不坏的事儿。”
刘睿影十分轻松地说道。
“唉,年纪大了。已经不图好事儿,只要不坏,过得去,能将就,就行了!”
汤中松工作深沉,扶额叹息着说道。
“果然是人以群分!”
李怀蕾在一旁看到刘睿影竟然和汤中松这个“登徒子”如此熟络,愤愤的说道。
刘睿影讪讪的笑着,知道二人之间定然是有些误会。
汤中松本就好色,第一次见到刘睿影时,便问他中都的姑娘胸脯子都大大地是不是真的,弄得刘睿影尴尬之余却是无言以对,只能笑笑了事。
这回当真来了中都,又碰见了李怀蕾,怎么能让他老实安分?何况李怀蕾和他姐姐李韵的长相几乎没什么差别,唯一的出入就是身上的气质。
气质不同,人却也大变,汤中松除了觉得李怀蕾的长相颇为熟悉外,气质上的神幽一时间令其难以想起到底是在何处见过,因此才会这么强烈的好奇。
刘睿影只得把双方互相介绍了一番,听完后李怀蕾虽然还是没给汤中松什么好脸色,但也不像先前那么满怀敌意。
汤中松则是颇为自来熟的,说要请刘睿影和李怀蕾喝酒。
不待刘睿影推辞,他便生拉硬拽的找了副座头坐下,招呼伙计上酒上菜。
刘睿影趁着汤中松翻看菜单之际,走到李怀蕾身旁,开口问道:
“不是让你别出屋子?”
“我出去买点东西。”
李怀蕾说道。
“需要什么让这里的活计代劳不就好了?”
刘睿影说道。
“女人用的东西,男伙计不方便,我也开不了口!”
李怀蕾轻咬着嘴唇,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
“这点你比你姐差远了……”
刘睿影随口说道。
无心之言却最伤人,李怀蕾脸色骤然冷了下去,双眼杀机涌动。刘睿影立马反应过来自己方才是说错了话,急忙用诏狱之事岔开话题。
好在李怀蕾不是叶雪云,没有那么不懂事。气性上来也是片刻的功夫,一听刘睿影说道正事,便也就散了。
“诏狱?不是查缉司吗?”
李怀蕾问道。
诏狱名声不显,李怀蕾就算略有耳闻,也了解的并不透彻。刘睿影只得把自己刚刚从凌夫人那里弄清楚不久得事情一字不落的转述给李怀蕾。
“反正来了中都城,我认识的人只有你。就算是骗我去死,我也得任命。”
李怀蕾说道。
方才刘睿影还说她与姐姐李韵不太相像,可说句话时的却又一模一样。
刘睿影本不想告诉她,自己已经成为了诏狱的‘第十三典狱’,不过为了取信于人,还是将这些给李怀蕾和盘托出。
另一边,汤中松已经点好了酒菜,伸手招呼二人过去。
刘睿影不顾还在沉思的李怀蕾,伸手碰了碰她的胳膊,便将其也带到了桌边。同时吩咐伙计上楼把赵茗茗和糖炒栗子也叫下来,都是丁州府城与博古楼中的熟人,难得在中都城中聚在一起,也是热闹。
唯独缺了欧小娥。
她是把祥腾客栈真正当做了客栈。
除了晚上回来睡觉以外,其他时间根本见不到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