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姥姥在这家破败的酒肆里生意不错,刘睿影看得出她臂弯上挎着的篮子越来越轻。虽然没能仔细数数她究竟卖出了几包糖炒栗子,但从分量上来看,熊姥姥应当可以赚出灯油钱了。
在这里喝酒的人,或许并不是都有酒瘾。而是生活的压力实在太大,压的他们喘不过气来,因此想要在酒杯与酒壶的碰撞间稍微歇息片刻。这糖炒栗子当然不如洒了粗盐的花生米下酒,可也是他们不曾变化的日子里,难得的甜。
忽然这条小路里来了一群寻衅滋事的年轻人,双方领头的不过是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一人身旁还跟着一位身穿白裙的小姑娘,脸上对即将发生的事情没有任何忌惮,她的目光始终都在身边安慰小伙子身上。
看着她,刘睿影却是不经意间又想起了赵茗茗。
大晚上看到白色本来是个不吉利的事情,也就只有这样不听话的孩子才会如此打扮。不过说起来,年少时的姑娘,谁会不喜欢这种十七八岁,活力满满,喜欢做点小坏事打打架的少年?
看上去狠厉,话也不多,但其实内心却单纯的要命。这样的少年只要喜欢上一个人,就会始终把她放在自己的心里,用心头血去维系这段感情,哺育自己的恋人。争凶斗狠时挥舞起拳头来毫无顾忌,但只要他喜欢的人盯着他看看一会儿,就会发现他已经从脖颈红到了耳垂。
其实太早的感受到爱意并不是一件好事,当清楚了旁人用什么眼神,什么语气,又带着什么神态面对自己是代表着喜欢时,多半就会把这些不当回事。但这种感情是炙热且纯粹的,随着后来阅历的增长,反而显得很是难得,以至于再遇到新的人,总是感觉都差了点意思。
这群年轻人只是互相叫嚣了一通,彼此说了些狠话,便转身离开。由于刘睿影站在路中间,临走时一方还狠狠的瞪了他一眼。这却是让刘睿影觉得有些哭笑不得。
中都城虽然繁华,但也有着它的黑暗。这就跟无论是阳光还是月光都有照不到的地方一样,是无法避免的。这群年轻人,应当还不知道,日后他们的模样,此刻正坐在他们方才争斗的小路旁的酒肆里喝酒。
以前无论多么疯狂,只要到了那般岁数,双眼中便不会再带有任何火气。因为放眼望去,只能看到“生存”这两个字。
相比之下,刘睿影倒是很庆幸自己生在了中的股查缉司。要是他的出身也和这群年轻人一样普通,那如今的境遇不一定就会比别人好上多少。
在这个层面,许多人的人生其实都大同小异。就和一个人内外的反差一样,豁达的的人始终有放不下的心事,含蓄的人终究要拍桌子骂街,冷静的人举杯喝的烂醉,冲动的人一言不发。甚至还有深处阴影中的人,忽然发现其实自己两只手里,一手握着一颗星。
当这群年轻人彻底离开这条小路,连背影都看不见后,小路上除了刘睿影以外的那三人似是重重的松了口气。
即便他们没有没有张大嘴深呼吸,身子也没有任何明显的动作,刘睿影还是能够感觉到他们周身气场的变化。
他们在紧张什么?
小贩或许会害怕这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要是真打了起来,或许会波及到他的摊子,这还算是情有可原。但那位车夫,以及站在酒肆门口一动不动的瘦子如此紧张,却是说不过去。
况且这么一条僻静的小路,车夫为何要将马车停在这里?一辆马车应该就是他全部的家产,不管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身后的一家人,所有的出穿用度却是都拴在这两马车上。
大晚上的,这车夫不去那些阔气的酒肆门口趴着等活儿,却是在这里溜号偷懒,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
难不成他以为在这家破败酒肆中喝酒的人,还会有余钱坐马车吗?
这车夫要是个新手,如此想法倒也行得通。因为那些阔气的酒肆,往往都有自己熟悉的车夫。自家的顾客喝多了,无人搀扶回家时,通常自都会叫来那么几个固定的。新手想要去分一杯羹不是不可能,但一个行当都有一个行当的规矩,旁人怎么会把自己的饭碗拱手相送?
因此来这僻静的小路上,抱着碰碰运气的想法也无可厚非。
拉着马车的马儿不知怎么了,突然甩了甩尾巴,身子剧烈的抖动一阵,连带着整个马车却是都摇晃了起来。
车夫本来用着自己最为舒服姿势斜靠在马车的车门上,但被这摇晃膈的背疼。之间他极为不满的,伸脚踢在了马儿的屁股上。这是一匹老马,有着很丰富的挨打经验。所以这一脚下去,它却是重新站的四平八稳,眼神垂地,犹如静止了一般。
这一幕看在刘睿影的眼里,他顿时就明白过来这人绝对不是车夫!
没有一个车夫会如此暴虐的对待自己的马儿!
没有马,车只是一块烂木头而已。
只有马拉着跑动,马车才是完整的。
故而马车这个词,会将“马”字放在“车”字前面,就是这个道理。
车夫与拉车的马儿相依为命,这种在风雨中奔驰时所建立起来的感情,甚至可以超越血缘的纽带。
刘睿影沉吟了半晌,抬腿走进了酒肆。
这么一直站在路上也不是个事儿。
否则自己也会被别人当成是和那位蓝袍瘦子一样的怪人。
但当他走进这家酒肆时,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聚集在了他的身上,连原本沸沸扬扬的吵闹声都变得安静了下来。
这种反应早刘睿影的意料之中。
即便他今日穿着便装,但从他衣衫的质地和做工来看,仍旧是好货色。即便没有人知道他的身份,但一位中的股查缉司省旗,当然要比这些两眼睁开就是为了谋生的人要有气质的多。
店里只有一位伙计,却是也看着刘睿影不知该说些什么。
没奈何,刘睿影只得自己寻了一副靠窗的空座头坐下。这个位置刚刚腾出来不久,一片狼藉还未打扫。但是坐在这里除了那位蓝袍瘦子看不见之外,那位小贩和车夫却是看的一清二楚。
坐着总比站着舒服,人站着时不免要分出些精神来保持平衡,分配体力。一旦坐下,却是就不用再担心这些,可以将全部的精力都放在自己所感兴趣的事情上。
酒肆里的其他人感兴趣的是喝酒,刘睿影感兴趣的是看着窗外的人。
“客……客官,您要点什么?咱家店小,没有什么好吃食,只有掌柜的自己酿的土酒,还有些简单的小菜。”
伙计犹豫再三,还是走上前来说道。
做生意的,哪有不支应客人的道理?
不管心中有多大的不解,却是都得是把该问的问了,该说的说了。并且还要问的干脆,说的利落。
只是这伙计声音太小,酒肆中又太闹。再加上他说话的同时,手里还在忙着收拾前一桌留下的碗筷杯盏,因此刘睿影听的断断续续。不过店伙计支应客人的话,无论去哪儿,翻来覆去也就是那么几句。即使一个字都没有听见,刘睿影也知道他们到底说了些什么。
“一壶酒,一盘花生米。另外让熊姥姥过来,我要买一包糖炒栗子。”
刘睿影说道。
酒肆中的其他人都是直接吆喝,唯有刘睿影不温不火,慢吞吞的对伙计说话。
伙计应了一声,快步跑到熊姥姥身边耳语了一番,随即便走向后堂忙活。
熊姥姥一听又有生意,当然十分高兴。
虽然腿脚拖沓,但还是尽力加快了速度朝着刘睿影走来。
“熊姥姥今晚发财了!”
待熊姥姥走近后,刘睿影说道。
“托您的福,托您的福!今晚卖的不错!”
熊姥姥说道。
随即指了指刘睿影对面空着的椅子。
叫卖了一晚上糖炒栗子,她却是都没能歇歇脚,喝口水。此时看上去,倒是显出了几分疲惫。
但刘睿影却敏锐的捕捉到,她发出的那一声安逸的叹息确实在她完全落座在椅子上之前。
两者相差无几,但仍然有细微的区别。
人在坐下时,上半身都会朝前探去。伸长了脖子,勾着头,手臂僵直,双肩朝里抠着。
熊姥姥落座时也是这样的姿态,与正常人无二。不过一个上了年纪,腿脚又不好的老年人,突然改变了身体的姿态,每一个动作都应该不那么流畅才对。
刘睿影这次出门,在沿路的茶棚里见过许多赶路歇脚人们。有浪子,有旅人,有酒鬼,有侠客。当他们好不容易能坐下时,嘴里都会发出一声舒服的叹息,或者是呻吟。
这叹息与呻吟声都是在他们已经坐的极为妥当之后才会发出,然而熊姥姥这却是来的急了些。
“要栗子?”
熊姥姥问道。
直到这时,她的上半身才朝后靠去。伸长的脖子以及探出的头也回缩,抠这的双肩也打开。
“多少钱一包?”
刘睿影点了点头问道。
“五枚大钱!”
熊姥姥伸出一个巴掌,五指分开说道。
生怕自己的声音被酒肆里的嘈杂盖住,刘睿影听不见。
就在这时,店伙计将刘睿影要的酒,以及花生米都摆上了桌。这盘花生米明显要比其他人点的好了许多,无论是色泽,大小,还是火候。并且撒的不是粗盐,而是精盐。每一粒花生米都均匀的裹着一盐衣,看上去油亮中透着白,在灯火下十分可人。
果然是人靠衣裳马靠鞍,穿着一身儿比旁人都好的衣服,点同样的花生米却是都可以得到更好的待遇。刘睿影看着这盘花生米笑着摇了摇头,世道如此,他也没有办法。即便那些圣贤都说什么腹有诗书气自华,但旁人看的第一眼还是穿戴与长相。
伙计拿着托盘,有些忐忑的站在桌边。
这样的小酒肆,都是一点一结,不拖不赊。
他显然知道刘睿影不懂这个道理,因为他好似没看见自己一样,已经拿起酒壶,往酒杯里倒了半杯酒,同时用筷子朝嘴里添了几颗花生米嚼着。
“那个……客官……”
伙计终究还是出言说道。
掌柜的定下的规矩,他也不能更改,更不能因为刘睿影穿的好就为他破例。无论生意大小贵贱,赚到钱才是硬道理。
“怎么了?”
刘睿影差异的问道。
“咱家店小,都是立付现结。您看……”
伙计支支吾吾的说道。
刘睿影一听,赶忙摸向自己的口袋。
对于这样的底层中人,他从来没有看不起,更不会故意的刁难。至于抱着多少善意,这却是就难说了,毕竟他身处的层面和这些人很难有所重合。看这伙计的样子,便知道他和这家酒肆的掌柜,都是老实巴交的生意人,开个买卖无非为了糊口而已,刘睿影也着实没有必要冲着这些人端起他查缉司省旗的架子。
他的手在口袋里搅动了半天,想要找些零钱。
一走进酒肆,刘睿影便看
到柜台后贴着的单子。这里只卖一种酒,小菜也不过五种。一壶酒,二十枚大钱,一碟小菜八枚。
但刘睿影摩挲了半天,却是都没有摸到一枚大钱。他的口袋里除了两个二十两的银锭外,还有几张银票。
银票的面额更大,这家酒肆是决计找兑不开的,刘睿影只能拿出一锭二十两的银子放在桌上,朝着伙计推去。
银锭一落桌,在这家酒肆里却是要比响起一道惊雷还有威力。隔着老远的酒客,都将一只脚踩在凳子上,伸着脑袋想看看这银锭的样子。
店伙计也不敢接过。
虽然只有二十两,但酒肆仍旧是找兑不开。
“我没有零钱。”
刘睿影摊了摊手说道。
“客官等等,我去找掌柜的来!”
伙计说道。
还不等刘睿影说话,就飞也似的跑开了。
刘睿影察觉到周围的人对这银锭的饥渴与向往,于是伸手将银锭笼在掌心。顿时那些人的目光中都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失望与惋惜……他们还没有看够。白花花的银锭竟然就是这副模样,要比姑娘的胸脯还要白,还要好看!
“等找兑开了钱,我再买栗子。”
刘睿影对熊姥姥说道。
方才银锭落桌,酒肆中神情唯一没有变化的只有两个人。
一个是刘睿影自己,一个是坐在他对面的熊姥姥。
这让他更加坚定的认为自己的判断没有错。
熊姥姥决计不是一个靠着卖糖炒栗子糊口的老婆婆这么简单。
即便她炒的栗子着实好吃,甚至超过了中的城里最有名的徐记,但不是就不是,伪装的再完美,她也不是。只能说熊姥姥为了用这个掩饰自己,因此拜师苦练过糖炒栗子的做法,或者她自己也是个极为爱吃糖炒栗子的人。
人对自己的嗜好都愿意花功夫钻研,只要认真的踏下心来,就总会有些收获。这糖炒栗子的味道,便是熊姥姥收获的最好证明。
说起来,这栗子的做法除了用糖炒外还有很多种。可以和冬菇闷在一起,可以和山药烧在一起,也可以和老鸡煲成汤羹。每一种做法都有各自的特点,就和人一样。
人会笑,会哭,栗子也会。
虽然栗子是死的,人是活的,但是栗子被人吃到嘴里时,它已经和人融为了一体,不分彼此,往后的命运也息息相关。
人间有多少伤心事?
遭逢伤心事的人又有多少会吃栗子?
一颗颗栗子被剥掉外壳,赤裸裸的丢尽锅中,受翻炒、受油烹、受煎熬的时候,人心也是如此。
不断有新的栗子被丢入锅中承受这些过程,也不断有先前斗凶的少年走进这家酒肆一杯杯的喝酒。从日出喝到日落,从晚霞里喝出彩虹,更从少年喝到中年,从瘦子喝成胖子。
那些菜品没有了栗子就无法存在,但是人无酒便会无情。所以这人很多时候,却还不如被自己吃进嘴里的栗子轻松。
店伙计引着掌柜的朝刘睿影走来,他松开手掌,让桌上的银锭重新显露出来。掌柜的看到后对着刘睿影十分恭敬地点头致意,然后拿起银锭仔细鉴别起来。
他自是要比伙计更加见多识广,但来这里喝酒的人从来没有用银锭付账的。生意人的精明体现在方方面面,掌柜的虽然看出刘睿影的穿着气质与众不同,但防人之心不可无,小心驶得万年船。更何况二十两银子不是个小数目,他一个月的时间都赚不出来。
掌柜的拿着银锭反复掂量后又对着灯火检查成色,就差龇出牙花,要上一口。
其实他本想这么做的,但却又不好意思。
酒肆虽小,但掌柜的也有自己的尊严。
这种丢脸掉面子的事,他决计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做出来。
静默了许久,他将银锭递给了伙计,并且吩咐他将柜台里的钱箱拿来。
钱箱是个十分陈旧的铁盒,边角处已经生出了红色的锈迹,不过却擦拭的一尘不染。
掌柜的拿出腰间钥匙,打开了钱箱锁头,双手伸进去开始翻找。
不一会儿,一大捧夹杂着碎银子已经大钱的找兑便放在了刘睿影面前,堆成了一座小山。
“客官见谅,店小利微,只能用散钱凑出来找兑。”
掌柜的说道。
刘睿影摆了摆手,示意无妨。而后从这一对“钱山”里挑拣出五枚大钱递给熊姥姥。
熊姥姥当即从猪栏里拿出一包糖炒栗子,便起准备离开。
“篮子里还剩下几包?”
刘睿影问道。
“还有三包。”
熊姥姥说道。
刘睿影听后又从这堆“钱山”里输数出了十五枚大钱递过去,却是把剩下的三包都卖了下来。
熊姥姥十分惊喜的接过钱,将三包糖炒栗子都给了刘睿影,但刘睿影却分给了周围几桌酒客。
他不爱吃甜食。
买下这几包糖炒栗子只是为了和熊姥姥多有些交集,用来试探底细罢了。
熊姥姥虽然已经起身,但却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反而走到刘睿影前方的一副空座头旁重新坐下,还问店伙计点了一壶酒。
“灯油钱,其实是酒钱?”
刘睿影问道。
熊姥姥堆起满脸褶子,冲着刘睿影笑了笑,并未回答。
不过刘睿影抬眼看到窗外那名小贩,还有马夫,好像都已经有些不耐烦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