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学究的白骨扇朝后一扔,立即就被银星的针线凌空接住,稳妥的拿在了手里。
张学究失去了白骨扇,还算是张学究吗?
在断情人的记忆中,这把扇子,师傅是向来不会离手的。
睡觉时不知道会不会放在枕边,但只要他是清醒的,双脚踏实的站立在地面上,这把白骨扇一定会拿捏在手里,不断开合,或者别再腰间,挺胸抬头。
现在张学究手里没有了白骨扇,腰间也空荡荡的。
反而让断情人有些许不适应。
有时候对一个人的印象,反而是从许多细节中堆叠起来的。
这人爱吃什么饭,爱抽什么烟,爱喝什么酒。
经常穿什么颜色的衣裳,身上又总是佩戴着何样配饰,等等……
说起一个人,许久不见时,率先出现在脑海中的,一定是这些琐碎的细节。
而后再由点及面的,逐步宏观起来。
到他年岁几何,秉性如何,是男是女,是老是少。
上次在定西王城中的偶遇,断情人并没有来得及好好看看自己的这位恩师。
匆匆一别过后,发现自己的记忆仍旧是停留在坛庭之中。
眼下倒是个难得机会,让他能够认真的打量一番自己这位久违的师傅。
张学究穿着一身灰白色的粗布衣裤,短打装扮,
和他的名号根本不相符……
这哪里像是个学究?
倒是像极了那市肆上带徒弟揽活儿的手艺人。
什么泥水匠,盘炕人之流。
天下不成文的规矩,读书人穿长衫,卖力气吃饭的,一律短打。
这道也不算是歧视。
主要是这长衫无论如何也不方便干活不是?
日子久了,也就成了约定俗成的规矩。
只不过旁人穿短打,定要系上一根要带。
这腰带不论质地,也不是为了好看。
单单就是因为这干活时往往腰部发力,而力巴或手艺人大多都是没有修过武道的普通人。
长此以往的腰间使劲用力,难免落下什么毛病。
年轻时,仗着身子骨硬,火气足。
有些什么酸疼之感,睡一觉之后却是都能缓解个七七八八。
若是真伤的重了,在铺板上多躺半天,旷几个时辰的功,也能全全然恢复。
都说做事需要本钱,这身体就是力巴和手艺人最大的本钱。
但却是没几个人真心去爱惜……
虽说没人逼着他们揽活儿上工,可是多躺一个时辰,那少赚的钱或许就够买二两大米一两油。
别看这些人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没什么文化,但要论起算这账目,就是这狮子楼的掌柜的也不一定能强的过。
年轻时平明赚钱吃口干饭,到老了就得散财开药喝口稀粥。
向来都是这个循环。
但年轻的时候总觉得老离自己好早,真到了干不动的那一天,却又开始抱怨自己年轻时为何那样拼命,没有节制。
张学究比先前在坛庭是要清瘦了不少。
皮肤也要黝黑了不少。
这些年,他穿行在五大王域之间,日晒风吹的,不比那些真正的手艺人少。
好在他是武修,且武道境界不低,否则哪里还有这样的精气神?
站在那里,好似一快铁条,笔挺笔挺的。
脚上穿着一双千层底的老布鞋,却是要比旁人穿靴子还要精神。
双脚下犹如那老树生根,无论何种力道,都不能让他移动半寸。
瘦小下来的面庞,反倒是让张学究看上去年轻了几岁。
在坛庭中时,这位昔日的最强庭令,养尊处优的,还是有些富态。
断情人把脑海中的画面和眼前所看到的,两头一对比,顿顿时觉得有些物是人非的感慨。
他感慨的倒不是说张学究的变化,而是自己这一对师徒,本来和和睦睦,美好无限,却是又在旦夕之间沦至此。
这些年来,他也曾遭遇了坛庭的追捕,数度横刀力战。
好在最后总是能否极泰来,化险为夷……
身陷囹圄,脱困而出,是好事。
至少对除了断情人之外的所有人来说都是好事。
毕竟谁不想在绝境中的最后一刻扭转乾坤,逃出生天?
但对断情人不是。
每一次冲出重围,活的新生之后,都让他更加坚定的认为,自己的宿命就是复仇。
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挡得了,即便是神仙如坛庭也不行。
于是这种宿命的情感,就这么一点点的累积起来,直到根深蒂固,牢不可破。
断情人自己从未如此思考过,毕竟这当局者迷。
可是张学究却认真的反省过。
他的好徒弟变成现在的断情人,所有人都有责任,整个坛庭都逃不脱干系。
就像一杯酒若是在还未喝到嘴里时,酒盏就落地摔碎,酒汤也四溅喷洒,那并不能责怪喝酒的人手上的力道没有拿捏真确,握紧酒杯,而是这人间中的所有因果,所有力量,都在处心积虑的将这酒杯打翻在地。
喝不上酒,不怪酒,也不怪人。
虽然说不上究竟应该怪谁,可是天地之间的一切因素仿佛都有责任。
断情人的诞生,不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
坛庭庭卫玩忽职守,放进了一只九山异兽狐族。
之后张学究这位师傅,却是又过于相信自己的徒弟而在他最需要开导与陪伴时,默默离去。
终究,坛庭对他的追捕,让他一步步的走到如今,再难以回头。
这些并无人刻意安排,但却要比戏子的台本中写的还要出奇。
张学究还是会经常自责。
起码他的过错不可谓不小,这也是实情。
“你还是老了!”
断情人把张学究从头至尾,又从尾至头的反复看了好几遍后,终于开口说道。
“我一开始,就不年轻。”
张学究说道。
说完轻轻一笑。
他比断情人大了二十有二,完全是可以当爹的年纪。
何况张学究也未曾婚配,没有子嗣。
在坛庭中时,却是一直把自己这位徒弟当做嫡长子对待。
二人即是师徒,亦是父子。
“主要是,你有白头发了。”
断情人接着说道。
张学究眉毛一挑,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
张学究嘴里念叨了一句。
这是通今阁中一位先贤的词作。
可笑他张学究英武无双,到最后还是逃不脱这竖子俗人的七情六欲,多愁善感。
右边还比左边
好些。
左边鬓角,已然几乎全白。
“你这华发长得太不对称了。”
断情人说道。
他也注意到了这一点。
“可能是因为我左边的太阳穴时常突突的跳着疼,我就用手压住吗,然后不停揉搓。”
张学究说道。
“这和白头有什么关系?”
断情人不解的问道。
“搓揉的多了,不就会掉色?”
张学究笑着疏导。
断情人听后显示愣了愣,随即也跟着笑了起来。
“找你这么说,头发白了是掉色。那人来了又是什么呢?”
断情人问道。
“人老了,也是掉色。心掉色。就像树一样,根伤了,死了,枝叶自然也就变得不好看起来。”
张学究说道。
“我现在,算是什么颜色?”
断情人低头看了看自己后问道。
“你没有颜色。要算,也只是旧颜色。”
张学究说道。
“颜色还有新旧之分?”
断情人问道。
“当然有!新颜色的冲击力要比旧颜色大得多。旧颜色无论在当时有多么的绚丽夺目,光彩照人,但毕竟已经旧了。就像是一件蒙尘的嫁衣,大红色和烫金边虽然还在,能看见,但还是欠了些火候。”
张学究说道。
“葬了的嫁衣,洗一洗还能干净。旧颜色一水洗,岂不是都要融化在池中?”
断情人说道。
言语中竟是有些伤感。
“这就是你不愿意去洗的原因吗?”
张学究问道。
“我宁愿它是旧的,起码还能存在。虽然新的好看,都能旧的就是旧的,勉强洗出来,也不是当时的感觉了。”
断情人说道。
张学究点了点头。
“我站在你面前,可否点亮了一些颜色?”
断情人面无表情。
不是他不想回答,而是他不能回答。
很多事,一旦开了口子,就如同大堤被洪水冲垮一般,一泻千里……
“你走吧。”
断情人侧过身子,对着张学究说道。
“我走去哪里?”
张学究问道。
“随便去哪里都好,只是我们不要再见面。就当是我死了,或者是让我自生自灭。”
断情人说道。
他只想这么一步步的走下去,走到哪一步,就看他的命数和造化。
“你劝我放下这执着的复仇之心,那为何你不先劝劝自己这执着的阻挠之心?”
断情人接着说道。
张学究听闻此言,心中骤然一颤……
他总觉得断情人是执迷不悟,想让他迷途知返。
毕竟这亡羊补牢,犹未晚矣。
但到头来,自己和断情人又有什么区别?
为了让徒弟重新回归,他也离开了坛庭,也曾遭受坛庭的追杀,甚至还和自己的平生挚爱不告而别。
那他和断情人又有什么两样?
自己岂不也是个断情人?
不同之处就在于,他比断情人更加冷静沉稳,理性客观。
可以蜗居在定西王域,丁州,集英镇那个小地方许久,也能直入王城,与定西王霍望相对畅谈。
这份定力和气魄是断情人所没有的。
“其实,我也是断情人……”
张学究说道。
“这世上断情人多了。人总是先上心,再断情。伤心人远比断情的多。不过伤心或许还会好,断情却是无论如何也好不了了。但断情人也绝不止你我两个。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何说自己也是断情人。”
断情人说道。
言毕看了一眼站在张学究身后的银星。
他对银星也很是熟悉。
当年在谈听虽然见面交集不多,但终究是自己的准师母,对他也颇为温柔照顾。
要说起那些旧颜色中到底还有什么可留恋的,银星一定能算得上一份。
“我的儿!谁把你伤成了这副模样?!”
狮子楼外的长街上,一位华服老者带着一群人匆匆赶来。
看到披头散发,满脸血污,坐在街边像是个乞丐一样的张晓阳后关切的说道。
张晓阳寻着声,很是茫然的抬头。
双眼中一片空洞,有些呆傻。
当他彻底看清来这是谁的时候,这次痛痛快快的大哭了起来。
这华服老者,看上去年龄比张学究还要大了不少。
张晓阳定然是老来得子,对其甚为溺爱。
“阳儿别急,慢慢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张老爷子说道。
先是用手把张晓阳凌乱的头发略微捋了捋,而后却是又问随从们要来一方丝帕,把他脸上混着泪水的污泥一点点的全都擦干净。
只是张晓阳的哭声却仍旧不停歇。
反而一声比一声高。
“他不是已经安静好久了……”
张学究很是郁闷的看向外面说道。
“打了小的,来了老的。小的见了老的,岂不是要多哭哭?这么一哭,没理也成了有理。”
银星笑着说道。
心爱的人站就站在眼前,这哭声传到耳力也会极为动听的。
“唉……若真论起来,还是咱们理亏在先。”
张学究说道。
“你想怎么做?”
银星问道。
虽然她也是能够独当一面的强者。
就连狄纬泰见到她,也是礼数倍至。
可一个女人先前再如何强悍,只要她的心中有了一个男人,那就会不由自主的去依赖。
以前的雷厉风行,杀伐果决,敢爱敢恨,全都在顷刻间烟消云散,十不存一。
手刃千百条人命的女魔头,女煞星,在情郎面前,一定也是柔情似春水,不烫不凉,乖巧的跟个正在打瞌睡的小猫咪一般。
若是放在几个月前,银星还未与张学究冲锋的日子里。
遇到这般场景,定然是大喝一句聒噪!
而后用银针金线,把张晓阳嚎哭的嘴缝的结结实实。
若还有心情性质,指不定在他老爷子以及赶来的随从们的脸上,一人再送一朵荷花。
绣荷是银星最擅长的。
荷叶有几片,纹理呈何种走失,心蕊如何包裹,全都了然于胸。
中通蔓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
只可远观,不可亵玩!
“你身上可还有银两?”
张学究问道。
“好,我知道了!”
银星回了一句之后,转过身去,款款走向狮子楼外。
每当要花钱的时
候,张学究总是很惭愧……
一个大男人,身上却是连一个铜板都没有。
想当初答应定西王霍望,当那汤中松的问道师傅时,就应该狮子大张口的要写银钱。
不过那时的他,并不觉得这钱有何用。
在集英镇上虽然发愁过,但好歹他那一笔臭字还能换个酒钱,便也就这样得过且过了下去。
虽说送汤中松去往博古楼时,定西王府从账上支取了不少银两,全都归张学究用。
只是他在离开博古楼时,把这些银两都留给了汤中松,自己却是一点儿没剩。
一则是他不愿意去占人便宜,二来张学究觉得汤中松这孩子着实有些可怜……
结果最后,就是自己落到了这般窘迫的境地之中。
出了博古楼一直到到现在的花销,都是银星来负担的。
他不好意思问银星究竟还有多少钱,但却是此生第一次对赚银子动起了心思,觉得着实是该找一个来钱的差事做做。
不然一文钱难道英雄汉的故事,可是不少。
他张学究才不要火烧眉毛了,才临阵磨枪。
银星走到了街面上,看着那张老爷子仍旧在不断的安慰着自己的儿子,一时间,竟是想要发笑。
张晓阳看到银星走了出来,连忙抬手指着她,嘴里呜呜的,却是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原来先前他被张学究一扇子拍出来时,却是脸先着的地。
不断两个门牙摔劈了,后槽牙也摔断了好几颗。
把嘴里面划拉的到处都是血口子。
一张嘴,话还没说出来,却是唾液混着血水就滴拉在衣服的前襟上。
张老爷子看到银星的身影,再结合儿子的举动,自是知道这人想必对此事有不小的瓜葛。
不过张老爷子能吃手空拳的打拼出这么一番事业,想必也不是个凡夫俗子。
做事一码归一码,都有他自己的计较考量。
“敢问夫人有何见教?”
张老爷子拱了拱手问道。
着实是滴水不漏。
即便真是这她把自己的儿子打成了这般猪头模样,却是也该先礼后兵,听听对方到底是个怎生说法。
人外有人。
这处镇子太小了……
万一草率之下开罪了惹不起的大人物,那对于整个张家来说也是一场灭顶之灾。
尤其是这银星,气度不凡。
衣着打扮虽然和张学究一样素朴,但那股子气势不是粗糙的衣裳可以遮蔽的住的。
岁月在银星的眼角和嘴角,虽然也留下了不少沧桑的痕迹。
但却是让她变得更加富有韵味。
成熟的美妇身上,总是有许多小姑娘所不具备的气质。
小姑娘们,青春年少,说到底不过占据了“年轻”二字。
但若是没有底蕴,这美貌随着时间的推移,却是连那旧颜色都留不下来。
唯有银星这般,内外兼修。
方才能做到斗转星移间,沧海桑田后,而红颜不老。
犹如陈旧,越发的浓郁醇香。
或许不如年轻的姑娘那般乍看经验,但若是细细品味起来,方才会令人流连忘返。
“阁下想必是他的父亲?”
银星回礼后问道。
“在下正是。”
张老爷子眼见对方如此的淡定自若,心里也是加上了十二万分小心。
“你儿子的确是我们伤的……这事我们理亏。还阁下划出个道儿来!”
银星说道。
还把先前用银针金线卷走的张晓阳的配剑换了回去。
张晓阳看到自己爱剑的剑身上竟然有个真眼,更是心疼不已……
说不得,刚刚稳定下来的情绪,却是又哭了起来。
张老爷子听着背后传来儿子那般撕心裂肺的哭声,心中也是极为酸楚心疼……
又听银星口口声声说,这事儿却是她理亏,让自己划出道儿来,顿时就有了底气。
张家虽然不是什么门阀大族,但在这镇上毕竟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今日他张家的独子被人打成了一条死狗。
这面子若是不讨要回来,想必以后成天都有人敢来狮子楼闹事,什么牛鬼蛇神也能骑在他张家脖子上拉屎。
“既然夫人承认与此事有关,也自认理亏,那却也说不得我要为我儿讨回公道了!”
张老爷子抖了抖衣袍,振奋精神说道。
“阁下想要如何解决?我建议咱们还是善了的好!”
银星眯着眼说道。
言语中竟是捎带了几分威胁之意。
这让张老爷子更是不满!
“善了?先不说我儿子被打成了这副模样,就说这狮子楼这么一闹腾,怕是两三天都没法开张,这损失你可赔得起?”
张老爷子盛气凌人的说道。
在儿子的嚎哭面前,他终究还是失去了理智。
“你总得先报个价,我才知道能不能配得起!”
银星说道。
依旧是平稳如常。
“狮子楼的损失,十万两银子!”
张老爷子说道。
楼内的张学究听到,也是打了个机灵……
这张老爷子可是真敢要!
“张学究,此事终究还是因我而起。若是真要如此解决,也得算我一份才行。”
赵茗茗说道。
“赵姑娘严重了。我师徒俩说了这么久,想必你也明白了事情的原委。何况老头子我已经对你道过谦了,若是再欠你一份人情,我可是还不起!”
张学究对着赵茗茗苦笑说道,连连摆手。
赵茗茗也觉得事到如此真是太过于奇妙……
除却断情人外,张学究与银星,包括自己,却是都可算作是这天地间的绝顶人物。
都能三个决定人物凑在一切,最终的下场却是为了十万两银子而发愁。
赵茗茗觉得自己的父亲说的果然没错。
人间什么事,都绕不开一个钱字。
“好,我答应你!”
没想到,门外的银星听闻后,略微思忖了片刻,就痛快的答应了下来。
“我儿的伤势,一百万两!”
张老爷子侧身指了指瘫坐在地,抱剑大哭的张晓阳说道。
“虽然漫天要价就地还钱,到阁下这天着实有些太高了些!”
银星说道。
张晓阳也是武修之人,况且张学究出手既有分寸,只伤及皮肉,没有碰到筋骨。
以他的素质,配合上好郎中的方子,内服外敷,不出百日,定然能完好如初,且这花费最多不会超过万两。
可是这张老爷子一开口,就是抬高了百倍。
这让银星如何能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