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古楼内。
刘睿影的住处中。
“你应该已经去找过你的师傅了吧。”
刘睿影说道。
这话显然是对着萧锦侃说的。
华浓面色诧异的看着萧锦侃。
萧锦侃是他的师傅。
他想不明白,为何自己的师傅还会有师傅。
在山里中长大的他,对于这些事情想不通也是正常。
但师傅不就和父母一样。
师傅传授武技功法。
父母赐予生命轮回。
一个让你活着。
另一个教你如何活的更好。
本质上都没有什么差别。
这两样,缺了谁都不行。
酒三半自从华浓说了那二十两银子价值两条人命之后,就一直默不作声。
他盯着自己剑柄上的血手印发呆。
那二十两银锭就这般摆在桌子上。
刘睿影也没有再将其收回。
不是他看不上这二十两银子。
何况这二十两银子本就是他的。
只不过,他想说的话,却是要比二十两银子,以及两条人命更加重要。
“二十两银子就在这里。两条人命,只要你有需要。我替你杀。”
酒三半沉默了良久,突然说了一句。
这却是把刘睿影和萧锦侃的注意力全都吸引了过去。
“我只杀了一人。另一人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但最后两句尸体却是都在我面前,再加上这二十两银子。”
华浓说道。
“不重要,银子我给了。杀人的事我也可以做。”
酒三半摇了摇头说道。
随即从怀中掏出一方丝绣手帕,将剑柄上的血渍仔仔细细的擦了个干净。
这手帕一看就不是酒三半的。
因为手帕的一角上,绣了一个大字。
欧。
“我师傅说,他也没有办法。”
萧锦侃说道。
却是在回答先前那刘睿影问他的话。
其实他的师傅叶伟什么都没说。
但没说就等于说。
有办法自然会说。
没办法,也就只能闭口不言。
萧锦侃说的虽不是叶伟的原话。
但他的确没有曲解叶伟的意思。
“不过我在师傅那里,见到了一个人。”
萧锦侃说道。
“谁?”
刘睿影问道。
他知道能和萧锦侃的师傅坐在一起的人,定然不会是个乌合之众。
“铁观音。”
萧锦侃说道。
刘睿影皱起了眉头。
他当然知道铁观音是谁。
如今江湖上风头最盛的大红袍之主。
也是中都查缉司重点查缉的对象之一。
铁观音虽然名动天下。
但关于他的资料却着实不多。
即便是在中都查缉司内。
也只有一张纸上短短的半截话:
铁观音
真实姓名不详。
江湖组织大红袍之主。
手下红袍客一律以金剑红袍为标志。
正邪难分。
这张卷宗资料中最有价值的一句话,或许就是最后的那句‘正邪难分’。
既然是正邪难分。
那就代表着此人亦正亦邪。
但究竟他何时会正,何时会邪?
没人知道。
不过在刘睿影看来。
萧锦侃见到他时,他是正的。
“你师傅都没有办法,难道这铁观音却是有办法?”
刘睿影接着问道。
“铁观音根本没有说话。他只惦记着和我师傅快点把铁锹和锄头打造完成。”
萧锦侃说道。
“打造铁锹和锄头做什么?”
刘睿影不解的问道。
“炒菜做饭。他们想尝尝这样做出来的饭会不会更加好吃。”
萧锦侃说道。
刘睿影无言。
这样的人物果然是正邪难分。
天真起来,要比那牙牙学语的孩童更加纯粹。
邪佞起来,却是能让鲜血浸透整个金剑,染红通篇红袍。
刘睿影知道萧锦侃不会无的放矢。
他既然提出了‘铁观音’这个名字。
那就一定是有原因的。
所以他不说话一是因为不知道该说什么。
更主要的是,他明白萧锦侃肯定还有下文。
他在等。
萧锦侃转过头来,抬起右臂,伸出二指。
刘睿影一看这架势。
立马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做好。
还不忘记赶紧喝上一口酒润润嗓子。
果不其然。
萧锦侃的二指点在了刘睿影的额头上。
一副悠扬而漫长的画卷,便在他的眼前展开。
此刻他的身体和意识已经是分离了。
他笑了笑。
虽然不知道脸上会否浮现出笑容。
但他的确是笑了。
他在暗自庆幸。
庆幸自己没有判断错。
庆幸自己方才换了个最舒服的姿势,还喝了一杯酒。
若是再稍有迟疑。
那一会儿一定是会腰酸背痛的。
因为这副画卷很长很长。
要比上次看狄纬泰和沈清秋一招定胜负时长的多。
看来萧锦侃对铁观音小时候的事情也不甚了解。
刘睿影在眼前看到铁观音时,他已和自己年岁相仿。
只不过他怎么看都不像是个日后能组织起一个如此庞大的江湖组织的风云人物。
只是一个农家少年罢了。
还是果农。
这会儿正值秋季。
对于果农来说。
一年只有两个季节。
春与秋。
春天的时候,总得精心呵护着果树。
你有多精心,秋季就会得到多少回馈。
但铁观音不是一个精心的人。
他很懒。
懒到米饭都不愿意上笼去蒸熟了,就这么抓一把放在嘴里像嗑瓜子一般生嚼。
这却是把刘睿影看的一阵心悸。
大米,真的能这么吃吗?
不过看着铁观音那么一把一把吃进嘴里,且有自得其乐的样子。
刘睿影心下有了一些异
动。
甚至自己都想去试试。
人就是这么奇怪。
当有些事没人做过的时候,有人做就会显得极为奇怪。
但若是有人做了,且还没有出现什么异常。
那围观的人,一定会跃跃欲试。
或许嘴里会说这些不三不四的风凉话。
但等人群散尽之后,一定还是会偷偷回到家里去试一试的。
群体的心理真是比单个的人更加复杂。
就好比刘睿影客观的这知道大米生着吃是不对的。
虽然不会死。
但一定很难吃。
还费牙口。
可当他看到铁观音这般吃的津津有味之后,这种冲突却是越来越淡莫。
主要的原因就是因为,人有感情。
在这种理性与现实的冲突中,感情总能成为最后的赢家。
它永远不会失手。
而铁观音显然已经是谙熟此道。
否则也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
在万千人之中,选择去生吃大米。
刘睿影发现,铁观音是一个人生活的。
而他的果园也着实不小。
所以不用过于精心的打理。
也能让他一年到头,吃喝不愁。
这倒是让刘睿影颇为羡慕。
一个人若是到了群体中,他的脑子不知怎的就会变傻。
为了获得周围人们的认同,不惜去牺牲自己的判断力和是非观,也要去获得那一份认同后的安全与归属。
刘睿影虽然明白这个道理。
但他已经变得如此。
中都查缉司就是一个群体。
你只需要服从。
不需要思考。
思考的越多,错误越多。
错误多到一定的时候,要么下诏狱,要么掉脑袋。
那份牺牲甚大而换来的安全与归属,便也随之荡然无存。
不过这铁观音虽然懒。
但若是勤快起来,也能勤快的吓人。
他曾因为晚上睡不着,而一夜之间把果园内所有果树上的虫子全都捉掉烧死。
而他的工具,仅仅是一双吃饭的筷子。
漆黑的夜。
冰凉的风。
铁观音右手拿着一双筷子,左手提着一个火盆。
身形飞速的穿梭在果林间。
所到之处,不伤枝,也不落叶。
刘睿影甚至都看不清他的手究竟动没动。
但火盆里却不断的冒起一阵白烟,还发出不绝的“滋滋”声。
这是虫子被扔进火盆里烤焦烧死而冒起的烟,发出的声。
短短一个多时辰。
诺大的果园却是一个虫子都没有了。
铁观音得意的把火盆一放,筷子一扔,心满意自的回去睡觉。
“果然还是得时不时的活动活动,才能睡个好觉。”
虽然他今天的确是活动了筋骨。
但却着实没能睡成一个好觉。
因为他把筷子扔进了火盆里。
而那火盆又没有熄灭。
火盆引燃了筷子。
风又把筷子吹到了屋顶上。
屋顶上的铺盖的茅草瞬时就燃起了大火。
铁观音闭着眼抽了抽鼻子。
他显然是闻到了火烧茅草的味道。
但他却没有理会。
因为他今天已经打定了主意,要睡个好觉!
所以天大的事,也不会让他起床。
至少在他认为睡好之前,是决计不会起床的。
不过房顶烧着了,这屋子就像是多了一面火墙。
屋里被炙烤的越来越热。
铁观音显示踢了被子。
没过一会儿,又把衬裤脱了。
就这么光溜溜的躺在床上。
直到汗水把把床单和枕头都侵湿了,他才猛地睁开眼睛。
嘴里骂骂咧咧的,说着某种方言。
刘睿影却是一个字都没有听懂。
他本以为铁观音一定会去灭火。
没想到的是铁观音竟然把先前被自己踢到地下的被子往身上一裹,而后走出了房门。
甚至都没有看一眼那正在熊熊燃烧的屋顶。
他裹着被子走到果园的深处。
寻了出软和的地面。
把被子一铺。
剩下半边往身上一搭,就这么继续睡去了。
反正整个果园中已经没了任何蚊虫。
这一觉他睡得倒是极为踏实。
知道日上三竿之后。
眼光透过繁密的枝叶,稀稀疏疏的照在他的脸上。
铁观音才悠悠转醒。
他起身随手从树上摘了个梨。
因为昨夜出了太多的汗,这会儿倒很是口渴。
昨夜冲天的火光,和浓郁的黑烟。
让周围几个山头上的果农都赶来想要帮忙。
但当它们看到铁观音身上裹着被子,嘴里叼着梨子,眯着眼睛从果园深处走出来时,才松了一口气。
“哎呀,没事没事!房子烧了人还在。房子是人盖的,只要有人,再盖不就是了!”
铁观音挥了挥手随意的说道。
众人渐渐退去。
他却不知从哪寻了跟极为细长的木棍。
把梨子往空中一抛。
手持木棍,一下子贯穿了梨子核。
虽然整个房子都已经烧塌了。
但余温尚在。
铁观音竟是想要用这余火,来烤梨子吃。
他刚把梨子伸进那一堆断壁残垣中,却觉得有些不对。
梨子还是要削了皮才口感最佳。
可是眼下哪里有刀?
铁观音看到自己脚跟后不远处有一株狗尾巴花,便随手拔了一根叶子。
刘睿影正在纳闷,觉得这铁观音把这么一只草狗尾巴草能做什么用?
但接下来的一幕。
却是让他惊出了一身冷汗。
只见铁观音拿着这一只狗尾巴草,一条一条的,把梨子皮削了下来。
本来柔嫩异常的野草。
在他的手里。
却是要比钢刀更加锋锐,更加刚硬。
刘睿影想不通的是。
他既然已经有了这般本事。
为何还要蜗居在此地当个果农?
而且这般年纪,给又是如何有了这般本事?
人都是爹娘生的。
都是两个肩膀扛一个脑袋。
日子也是一日日过的。
不管是生大米还是熟米饭,也得一口一口的吃。
但为何铁观音就能在这样的年纪达到如此地步?
若说先前的身法迅疾。
还能以他熟悉地形且眼力过人来解释。
但现在这以草木为刀剑,却就是超乎于常理之外了。
铁观音把那去了皮的梨子,大约烤了一盏茶的功夫。
而后就大口的吃了起来。
但显然他对这滋味并不是很满意。
不过即便是皱着眉头,他还是吃完了。
自己的做的选择,那就是再痛苦,也得把它完成。
今年的对于果农来说是个好年。
就算是铁观音的果园,没怎么打理,产量也不低。
他摘了满满两大筐梨子,一手提一个。
花了一夜的功夫,就走了二百多里山路。
来到山脚下的市集上卖了。
赚来的十几辆银子,刘睿影本以为他会去用来重新盖座屋子。
虽然看铁观音的样子,在那软和的泥土地上睡的也很熟。
但人毕竟还是得有个屋子才算是生活。
不论几口人。
没屋子就没找落。
只要有了一间属于自己的屋子,哪怕饿死在里面,也心甘情愿。
可铁观音却不这么想。
或者说,这么想的话,他就成不了铁观音。
这是十几辆银子,他全都用来喝酒了。
还从对面的青楼妓馆里,点了两位姑娘陪酒。
这点钱,是根本点不到好姑娘的。
但偏偏他生的一副好模样。
酒量也极为豪爽。
谈吐之间优雅风趣。
所以即便美人只能分到各二三两,却是也能让那极为红牌姑娘争的不可开交。
喝完了酒,自然该要睡觉。
可是他已没有多余的钱可以用来号房。
只能在酒馆的桌子上趴着睡。
那两位姑娘便也这般陪着他,一起在桌上趴着。
酒醒之后,她拍了拍两位姑娘的肩头。
随即潇洒离去。
刘睿影看到这是从两位姑娘来之后,他第一次和这二人有了身体上的接触。
一位如此文雅又幽默的客人。
怎能不讨的这些个青楼女子的欢心?
从她俩眸子中的不舍中就可以看出来。
但铁观音却不在乎这些。
也根本没心去看她们眼眸中暗暗流转的情意。
下次再来喝酒时,来的是不是这两位姑娘还不知道。
接受了这番轻易,岂不是耽误了人家,也耽误了自己?
刘睿影算是看透了。
他只想找个人喝酒而已。
果子熟的越来越多。
他的酒喝的也越来越多。
但果子总有卖完的一天。
就像他兜里的银子。
也是一天比一天少。
直至后来他只买的起酒,却是叫不起姑娘。
他便拉着店小二划拳。
可是他划拳的水平着实有些烂。
刘睿影看到第三十把时,他却是一次都没赢过。
一旁的小二急的跳脚。
因为他知道铁观音的钱,只够买这么多酒。
然而他却是一口也没喝上。
小二提出改个规矩,赢的人喝酒。
铁观音欣然点头同意。
又是三十把过去。
铁观音却如同换了个人一般,一把没输过。
就这样,所有的酒最终还是都进了他自己的肚子。
可怜这小二,陪他玩了一晚上,却是连一杯都有没能喝上。
刘睿影心想。
若是他就这般快乐的生活下去该有多好?
为何却要劳心劳力不讨好的去搞一身大红袍呢?
这会儿的铁观音。
不怨天,也不由人。
自己给自己定规矩。
但只要定了,就绝不会更改。
他活的着实享受。
虽然不富有。
但富人不见得就比他快乐,比他懂得享受。
他们能买来红牌姑娘的一夜鱼水之欢。
但却永远得不到她们心底里仅剩的那一丝真情。
他们能高朋满座的,让所有人吹捧敬酒。
却永远也看不到一位小二为了划拳能喝上一杯酒抓耳挠腮的样子。
这一丝真情,和这般模样。
岂不是人间最大的乐趣所在?
刘睿影禁不住一阵感叹。
这阵感叹也是他由衷而发的。
生活大家都一样。
但生命却是可以多姿多彩。
不说铁观音的现在。
就是短短这几日的时光,他却是已然做出了许多出人意料之外的事情。
而这些事情所带来的欢乐。
怕是旁人一辈子也体会不到的。
刘睿影不得不承认。
起码自己做不到。
想了想自己认识的人中。
好像唯有酒三半能与之一拼。
但酒三半却没有他这般通达。
说到底,还是见得世面太少。
若是可能。
刘睿影真想看看这铁观音在果园之前的生活。
不过管中窥豹,可见一斑。
这样的人无论在哪里,做什么。
都一定是可以风生水起的。
有人说他的梨子不好,他会梗着脖子和人吵架。
甚至不惜拿起隔壁屠户的刀,逼着那人吃了一个自己的梨子,然后再让他连声说好。
但有时候,那些门阀子弟骑着高头大马,在市集上扬长而过,飞溅了他一身泥水。
他却只是低头笑笑,并不发作。
刘睿影有些搞不懂他了。
不过这一定都是他给自己定的某些规矩。
至于这些规矩是什么,只要搞懂了。
也就明白了铁观音这个人。
相对的,也就知晓了大红袍这个组织。
刘睿影看到的,仅仅是一年之中秋的一段缩影。
还有同样重要的春,就在秋之后等着。
不过刘睿影却是兴致昂然。
他渐渐领会了萧锦侃的用意。
所以便踏下心来,继续看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