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吩咐内侍去传六宫妃嫔往凤仪宫觐见,宫妃们自然不敢推诿迟疑,只是听闻皇帝声势浩荡的请了皇后回宫,秦贵妃又往宫门前去脱簪待罪,免不得塞些好处过去,打探那边究竟是何光景。
内侍们得了好处,嘴巴便没那么紧,三两句话将事情讲了,又催促着赶紧往凤仪宫去。
今时不同往日,谁要是怠慢松懈,陛下那儿决计没好果子吃。
秦贵妃被打入冷宫了?
秦贵妃居然被打入冷宫了?!
这怎么可能?!
这是所有得知消息的宫嫔们心中回荡的第一个想法。
秦娆家世出众,美貌绝伦,陛下一向宠爱,即便是她犯了错撞到皇后手里,板子也是高高抬起轻轻落下,这样一个三千恩宠在一身的美人,居然被打入了冷宫?!
宫嫔们心下惴惴,颇觉不安,位分高的乘坐轿辇,位分低的步行前往,匆忙间聚到了凤仪宫外,见到的便是一张张同样惊慌失措的面孔,又依据身份不同,被分为了两派。
一派是栾正焕未曾称帝时后院里的老人,生育有儿女,出身低些,唯苗皇后之令是从;另一派便是栾正焕显贵及登基之后新纳的宫嫔们,皆是出身清贵显赫之家,又以秦娆与淑妃、德妃二位前朝公主为尊。
常淑妃跟常德妃皆是前朝公主、昔日的金枝玉叶,此前栾正焕宫中除去秦娆,便是她们二人最为得宠,此时秦娆已经被打入冷宫,依附于她的宫嫔们心中惶恐,便去常淑妃面前打探消息:“淑妃姐姐,今日皇后还宫,可是好大的阵仗,贵妃,秦氏已经被废,接下来……”
常淑妃那双勾描的细细的眉黛蹙起,神情中透露出几分不悦,隐约倨傲:“秦氏即便有不当之处,却也是陛下的贵妃、汾阳郡公之女,即便是看在秦氏一族的情面上,陛下也不该如此绝情啊。”
有几个出身高门的宫嫔低声附和,还有几个谨慎些的,小心的打量一下周遭,低下头一言不发。
常德妃虽然也是前朝帝女,但是生母位分远不如常淑妃之母,性情便要温厚些,此时便怯怯道:“陛下既然已经发作了秦氏,显然是有意为皇后立威,姐姐若是贸然为秦氏求情,只怕陛下会不高兴的。”
“怯懦!”常淑妃冷冷瞟了她一眼,傲然道:“你我皆是太宗后人,常氏血脉,何等尊贵?陛下初登大宝,不结好世家豪门,反倒与之结怨,难道便是长久之计?”
常德妃被她训得一阵脸红,又见有其余宫嫔附和应声,眉宇间忧愁之色愈发浓烈。
几家欢喜几家愁,她们忧心愤懑,昔日栾正焕后院中的旧人却是欢欣多些,庄婕妤便含笑同韩昭仪道:“皇后娘娘回宫,倒真是个好消息,从前咱们在洛阳的时候,姐妹们总一起说笑玩牌,哪像在这儿啊,什么都乱了套……”
韩昭仪笑意温柔,正待说话,便见常淑妃手提披帛,缓步向前,忙往旁边退了两退避让,哪知常淑妃到她面前停下脚来,侧目道:“庄婕妤倒真是条好狗,主子不在这儿呢,就急着摇尾乞怜了。”
庄婕妤听得脸色一白,一向唯常淑妃之令是从的江昭容便捂着嘴笑了:“那边还有个没出声的呢!”
“这种人更讨厌,”常淑妃嗤笑一声,语调拖得长长的:“这叫会咬人的狗不叫。”
这下不止庄婕妤,韩昭仪的神色也恼怒起来,只是她性情温吞,不善言辞,一张脸憋得通红,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反倒是庄婕妤按捺不得,屈膝行礼后道:“淑妃娘娘,嫔妾与韩昭仪虽然位分不比您尊贵,却也同为陛下妃嫔,您将我们比作畜生,您又是什么?真要说是主子,宫里边也只有陛下和皇后娘娘两个主子,嫔妾与您同为婢妾,侍奉当家的女主人,又有什么过错?”
“本宫乃是太宗之后、皇家血脉,你们有什么资格同我相提并论?”
常淑妃勃然变色,两条弯弯的细眉横飞:“尤其是庄氏你,昔年在府里不过是皇后身边侍弄花草的贱婢,一朝得势,竟要爬到我头上去了!今日唱个小曲儿,明日弹个琵琶,满身的狐媚功夫,可见你主子是下了心力□□的!”
她话音刚落,江昭容便一唱一和道:“淑妃娘娘心善,这才由得庄婕妤放肆,我可不一样,眼睛里决计揉不了沙子!我还未入宫时,便眼见母亲约束家中婢妾仆从,姨娘们都规规矩矩的不敢放肆,似庄婕妤你这种狐媚妖娆的,统统发卖出去,绝不会留在家里败坏风气,惹人笑话!”
庄婕妤听她们话里话外讥诮自己与苗皇后,便待上前分辨,韩昭仪不欲在这等关头生事,一把将她拉住,隐忍的摇了摇头。
常淑妃哂笑一声,却见前边宫人们齐齐屈膝见礼,栾娇娇两手抱胸,抬着下巴趾高气扬的出来了:“江昭容,你说你母亲约束家中婢妾仆从、姨娘们都规规矩矩的不敢放肆,又说自己家风清正、没有败坏门风的,那你就要多跟你父亲的姨娘们学学,老老实实做妾,规规矩矩听话,唯我阿娘之命是从,要不然我让阿娘把你发卖出去,我看你怎么哭!”
江昭容听得俏脸变色:“昭阳公主,你……”
“你什么你,我说的不对吗?”
栾娇娇眉毛一竖,说:“一把年纪的人了,你可有点数吧,你进宫来是当小老婆的,别装大头蒜充什么正头娘子的款!你母亲是你父亲的正妻,她约束内宅是应当的,你的姨娘们听话也是应当的,这么简单的道理,怎么你当了小老婆之后就不明白了呢?别只在嘴上说,也代入到自己身上,往心里记啊!”
江昭容听得羞恼交加,银牙紧咬,栾娇娇恍若未见,转个头去看常淑妃,行个半礼,假笑着问候说:“淑妃娘娘好?”
常淑妃吊着脸回礼:“昭阳公主。”
栾娇娇便直起身来,一副天真语气:“淑妃娘娘,您是前朝公主、太宗之后,真是尊贵的不得了,对了,您的公主府在哪儿呢?什么时候带我去看看呀!”
庄婕妤“噗嗤”一声笑出声来,报了方才的一箭之仇,韩昭仪也忍不住别过脸去笑。
常淑妃一张玉面涨得通红,死死的捏着帕子,板着脸一言不发。
栾娇娇就跟没看见似的,眨巴着眼睛,和和气气的问她:“听说公主是可以恩荫驸马和子嗣的,您什么时候去见见您的父皇,看他给我阿爹一个什么官,再问问他等你生了孩子,给孩子什么勋爵啊?”
这话说的可太损了,也太毒了。
前朝公主、前朝公主,公主两个字值钱,可前边一旦加上前朝两个字,价值立马就会大打折扣。
说得好听点是公主,说的难听点不就是亡国奴、新朝俘虏?
常淑妃最不喜欢听的就是这个,可栾娇娇偏要说给她听。
她就是看不惯这个女人,就是要撕掉她那张看似尊贵的假面!
成天说自己血脉如何高贵不凡,话里话外鄙薄阿娘出身低微,提起阿爹祖上做过屠户时都难掩不屑,她要是被阿爹强逼进宫的也就罢了,自己收拾包袱巴巴凑上来当小老婆的,那还装什么相?
前朝都亡了,还整天充公主的款儿,看不起这个看不起那个,她以为自己是谁?!
前朝公主很了不起吗?
本朝公主真想跟你呛一呛声呢!
常淑妃只觉脸上火辣辣的疼,仿佛是被人当众甩了两个嘴巴,且羞且怒。
“昭阳公主!”她忍着撕碎那张嘴的冲动,疾言厉色道:“本宫是你的庶母,你竟敢这样跟我说话?简直放肆!皇后到底是怎么教养你的?也是,毕竟是村妇出身,哪懂什么礼仪规矩……”
栾娇娇冷冷一哼,转头去看江昭容,讥诮道:“江昭容,你看看常淑妃现在的神情,再听听她说的话,你父亲的姨娘敢跟你这么说话吗?”
江昭容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一声都不敢坑,老老实实的低着头当鹌鹑。
“常淑妃,我知道你心里不服气,看不起我,也看不起我母亲,但是你最好忍着,学学怎么夹着尾巴做人!”
然后栾娇娇才瞟一眼常淑妃,冷冷说:“我阿娘能当皇后,不是因为她娘家有多清贵、出身有多显赫、祖先有多了不起,而是因为她在我阿爹落拓的时候就跟随他左右,为他洗衣做饭,与他相依为命,在我阿爹失败的时候不离不弃,风雨同舟!这皇后之位她当得,你当不得!”
这话真是字字锥心,直往常淑妃心头上捅,半分情面都没留。
她目光且恨且怨,一口银牙咬得咯咯作响,半晌之后,终于恨恨极落泪,道:“若非奸臣当道,国不得保,你焉能如此辱我?陛下尚且以我姐妹二人为前朝帝女,恩宠殊甚,你竟敢,竟敢……”
栾娇娇看她动怒,眉毛都得意的飞起来了:“淑妃娘娘想说什么?我竟敢在你面前把这别人不敢说的实话说出来了,大逆不道?”
常淑妃一向自视甚高,何曾受过这等屈辱,被一个村妇之女取笑,正怀恨落泪之际,便见周遭宫嫔纷纷屈膝行礼,口称万岁,她心有所悟,无根蒲柳一般软软拜倒,哭求道:“还请陛下为臣妾做主!”
栾娇娇也跟着行个礼,目光紧迫的盯着父亲,看模样他要是敢站在常淑妃那边,她马上就能跳出来大吵一架。
高祖被逗笑了,伸手揉了揉小丫头的脑袋,说:“做主?做什么主?朕觉得娇娇说的没错啊。”
栾娇娇的尾巴立即就翘上去了。
常淑妃难以置信的抬起头来,泪珠震惊的挂在眼睫上:“陛下!公主方才如此羞辱臣妾,您竟视而不见吗?!”
高祖拉着女儿的手到旁边石凳上坐下,这才道:“都道是结发夫妻,举案齐眉,朕唯有皇后一个妻子,自然也不会有别的皇后,且在朕心里,也唯有她一人能当朕的皇后。”
“至于别的,”说到这儿,他微妙的顿了顿,复又笑道:“她也没说错啊。你,你妹妹,秦氏,还有旁边这一群,与庄婕妤一般,不都是朕的妾侍吗?怎么就非得分个高低,五十步笑百步呢?”
常淑妃深感这是奇耻大辱:“陛下,臣妾可是前朝帝女,太宗后人、皇室血脉啊!而庄婕妤她昔年不过是个侍弄花草的婢女……”
“先敬德行,后敬衣冠,你既以前朝帝女身份自恃,怎的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
“再则,”高祖语气里平添了几分笑意,意态雍容,话的内容却令人汗毛倒竖:“非得叫朕写一块亡国之人的牌匾挂到你宫里去,你才能记起前朝覆灭,如今已是栾氏当朝了吗?”
常淑妃的脸色倏然间白了,上好的胭脂也止不住那股惨淡之色。
高祖视而不见,只淡淡道:“淑妃,前朝的事情已经过去太久,朕劝你还是忘了的好。还有,你父亲之所以能当皇帝,不过是因为他投了个好胎,又因为朕晚生了二十年,没什么好骄横的,不然且试弓马,看这九州是谁家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