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妇们个个儿出身高门, 主持中馈多年,又历经先帝末年几位夺储宗室间的混战,也算是见惯了风浪。
可这会儿听皇后说完这席话, 她们也不禁微露诧色,心头暗惊, 彼悄悄交换一个眼神, 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如出一辙的嫌恶和鄙薄。
要真说傅巧玉的姐姐红颜薄命, 几个孩子年纪尚, 怕续娶的继母不容, 这倒也简单。
遵从朝风俗旧例,姐姐去了后姐夫再娶妹妹做续弦也是寻常, 届时傅氏既是姨母又是继母, 两重亲呢, 可皇后是怎么打算的?
娶人的妹妹做妾,美其名曰是为了照顾人姐留下的几个孩子, 顺带着报答姐对于皇后的救命恩……
不是, 就算是有救命恩在, 娶妻妹做妾, 这不是打原配妻室和岳的脸吗?!
这是真心想照顾原配留下的几个儿女?!
更别说原配傅氏对皇后有着救命恩啊!
说的难听点,皇后娘娘这条命真是低贱的可以,居然连个妻位都能换回来。
更叫几位命妇看不懂的是,皇后说这话的时候满脸欣慰,温柔拍着傅巧玉的手, 一副施恩于下的模样——她是打心眼里觉得自己在报答前头弟媳妇的救命恩。
苍天在上!
救命啊!!!
几位命妇在内心深处出了由衷的呐喊。
我要是傅氏,即是死了,被埋在地下,也要抬起腐朽的手臂, 狠狠在自己脸上扇几耳光!
豁出命去救了个什么玩意儿!
先前帝登基,乃至于册封妻为皇后时,宫中也曾经行过典,众命妇自然也是见过皇后的,只是那时候只是遥遥拜见,略微说几句吉祥的场面话,哪里如同现下这般深切交流过?
是以直到今天,才叫她们现这位崭出炉的皇后竟是如一个自我感觉极度良好的惊天傻叉!
现在问题来了,这事儿是皇后自己决定的,还是江人的意思?
皇帝知道吗?
命妇们面面相觑,心思各异。
时下风气开放,并无所谓的男女防,现下既同殿宴饮,隋夫人举起杯来,半是试探、半是惊疑,向江光济道:“得闻喜讯,我等在先行恭贺将军了。”
江光济目光在傅巧玉脸上扫过,仿佛是在她身上看见了已逝妻子的影子,他神情黯然,同样举杯道:“我故去的夫人,是个极好的贤淑女子,她教养的孩子自然也是好的,我日后总要续弦,又怕那几个孩子折损在内宅中,到底巧玉是她的嫡亲妹妹,一定是会照拂那几个外甥的。”
命妇们:“……”
我的天,一人都是臭傻逼!!!
这么爱你已逝的妻子,你续弦干什么?!
这么爱你已逝的妻子,你让她嫡亲的妹妹做妾?!
还有续弦呢,就在庭广众下说续弦后担心几个孩子折损在内宅里,光的踩续弦妻子,以后谁嫁给你做续弦一定是倒了八辈子霉!
江姐弟俩真不愧是一母同胞,脑子同样的有病,同样的自视甚高!
只是……
命妇们怀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去看帝,几位牌勋贵也一直分神听着这边话题,时同样扭头去看皇帝。
皇后毕竟只是皇后,就像江光济毕竟也只是外戚,相对而言,他们更加看重的其实是皇帝的意思。
帝同皇后多年夫妻,感情总是有的,这时候叹一气,停箸道:“朕也知道事有些荒唐……”
众人听罢,不禁暗松气——佛祖在上,皇帝还是常的!
然后听皇帝继续道:“佟夫人虽有诰命,却是因魏公世子为她所出,并无逾越礼制处,而傅氏身为妾侍,却有诰命,有些不合礼教了,只是她毕竟是皇后救命恩人的妹妹,皇后一片拳拳爱护意,朕实在不忍拒绝!”
“……”勋贵们:“?????”
“……”诰命夫人们:“?????”
问题的重点在这里吗,陛下?!
你清醒一点好不好!
曹操面无表情的在帝后二人身上扫过,嘴角几不可见的抽搐了一下。
如果我曹孟德做错了什么,请直接杀掉我,而不是把我带到这个世界来,让这对帝后掐着我的脖子往里边灌十斤粪!
很少有人能刚见面就让我产生这样如鲠在喉的感觉了!
我将用一生来治愈这短短片刻时间所带来的伤害!
牌勋贵们默默交换一个眼神,旋即低下头去,一言不,诰命夫人们脸上娴熟的挂着假笑,只是那笑容一点儿都进入到眼底去。
皇登基,都是想好好过日子的,帝后宴请勋贵臣,也都愿意捧场。
可是你们不施恩也就罢了,还把傅这个有救驾恩的功臣杀了血淋淋的挂在我们眼皮子底下炫耀,希望我们感恩戴德,同沐天恩,这踏马就有点过分了。
救了皇后一命,这是功,结果傅氏的父兄有得到加封,傅有蒙受任何荣耀,反倒是嫡出女儿被嫁到姐夫里做妾,皇后还一副高高在上的恩赐神情……
真是往人脸上啪啪啪扇了数个巴掌,还满脸得意的问这声音响不响。
如果帝后不觉得这样有什么问题,绝对是蠢!
如果他们觉得有问题却还是这么做,绝对是坏!
又蠢又坏的一对夫妻,谁敢给他们卖命啊!
宾客们不再言语,气氛逐渐变得尴尬起来。
皇后脸上的笑意有些僵硬,江光济同江氏感同身受的体会到了这种难堪,目光愤愤的在众人身上扫过。
皇帝的神情里同样有强行压制着的恼怒。
又是这样!
这些人的傲慢与不敬,与后宫中不死的皇太后如出一辙!
就因为他前是个闲散宗室,所以这些所谓的牌勋贵都看不起他!
就因为他的妻子并非出身名门,所以这些诰命夫人也胆敢轻慢她!
他是皇帝,他的生身父母理所应当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人,他想追封父亲为皇帝、母亲为皇后,这错了吗?!
偏偏皇太后那个不死的拦在中间不让,声声说他是过继给先帝的,只能有先帝一个父亲!
虽然礼上皇太后一点错误都有,虽然他的的确确是以先帝嗣子的身份继位,虽然他也知道皇太后才是他名言顺的嫡母,但是……
不管怎么说,肯定是你们看不起朕,故意为难朕!
皇帝眼底有一闪即逝的阴鸷,饮一杯酒,重重将酒杯搁在案上,又递了一个眼色给皇后。
皇后见状,只得强心按下心中不快,再度挂起笑意,向众人道:“话说儿女都是债,可是在宫看来,弟弟妹妹又何尝不是如?宫父母去的早,只留下我们姐弟三个,这时候妹未嫁,光济又成了鳏夫,宫这个姐姐不替他们操心,谁来替他们操心?”
先前皇后一杆子打出去一个傅氏,众人虽然觉得这婚事简直滑天下稽,然而也齐齐松一气。
谁想娶这么一个儿媳妇啊!
怎么念过书,满脸都透着轻薄,娘又是个破落户。
然而她们这气松的太早了,这时候皇后竟又提起她的一双弟妹来了。
饶是众命妇向来不动如山,这时候也再控制不住,齐齐面露悚然,脸上如出一辙的飘过六个字——你不要过来啊!!!
江光济是个傻逼,心里边全都是原配傅氏,儿女双全,还有个得了诰命的爱妾傅氏,她们除非是死,否则绝不会将掌上珠送到那个臭泥潭里边去!
江氏也好不到哪儿去,门第在那儿摆着,上边哥哥姐姐脑子都有病,她是个常人的可能真的太太了,这种儿媳妇娶回去,是上赶着想让自己来还算平坦的人生增添几个东非裂谷吗?!
跟她结成夫妻,我儿子一生都要被毁了!
命妇们的抗拒直接表现在了脸上,勋贵们同样面色不善,江光济与江氏又不瞎,如何看不出他们晃晃的嫌恶,前者面笼阴云,后者委屈的红了眼睛,坐在姐姐身边,愤愤的瞪着底下众人。
皇后心中同样不快,然而事到如今,身为一国皇后,迫于臣下的压力把即将出的话咽下去,那才真是颜面扫地。
她强笑一下,向曹操道:“宫听闻魏公中有一妹,美而贤,尚无良配……”
曹操:滚!
莫挨子!
子可是连继子都能善待恩遇的人,怎么可能把嫡亲的妹子嫁给你的傻逼弟弟?!
曹操诧异的瞪了眼睛:“娘娘听谁说的?简直混账!我妹早就与邓公子结亲,这消息难道还有传出去吗?”
他一掌击在案上,酒盅溅起,随倾覆,对着佟夫人怒目而视:“你是怎么做事的?贱婢误我妹妹终身事!”
佟夫人心领神会,适时红了眼睛,慌忙道:“妾身岂敢延误姐终身,亲事是早就定下来的,只是算师说妹妹八字贵重,定亲的消息非得瞒过一月才行……”
任姐与邓公子的确是在议亲,两素有通好,两个年轻人也是愿意的,只是还有敲定日子下定罢了,这事儿并非见不得人,安高门里该知道的也都有所听闻。
邓夫人一听皇后提及任姐,霎时间心头火涌——满安都知道任跟邓有意结亲,皇后这时候横插一杠,是想要干什么?!
打任和邓的脸?!
而且还是给她自己的瘌痢头弟弟求亲!
任累世公卿,钟鸣鼎食,顶级公府的嫡出姐,他江光济也配!
等等,皇后应该不会弱智到有事先打听一下人选,不知道任与邓有意结亲吧?
前头把任姐拆给她弟弟,那我儿子——我艹不会是想配给她妹妹吧?!
你个臭傻逼不会这么极品吧?!
这是人干的事情吗?!
等等,她都能让救命恩人的妹妹做妾,拆一桩婚成全她娘弟妹,这完全有可能啊!
邓夫人额头青筋跳动,忍不住在心头爆粗,这时候听任公提及婚约,佟夫人唱念做打的配合下去,真如同盛夏里吃了一盆冷饮一场透心凉爽,几乎是迫不及待道:“任公勿怪,事原是我与佟夫人商议后定下的,因为算师言凿凿,我二人又不欲使得这好事沾染瑕疵,故而不曾公于众,倒不曾想惹得皇后娘娘误会了……”
皇后在这种场合上先提起自弟弟是鳏夫,又提及任姐,自然是有意结亲的,为,还专程给弟弟做了思想工作。
她也知道弟弟一心牵挂原配夫人,但人总要往后看,不是吗?
任世三公,显赫至极,而江只是得外戚利鸡犬升天,只有跟任这样的门第结亲,才能最快的在安站稳脚跟。
与同时,旧权臣的联合,也是皇帝乐意看到的。
公候里出来的姐,料想会骄纵些,不过这也罢了,左右要的只是那个身份,又不是非要跟她举案齐眉。
江光济满心不愿:“她出身高贵,必然蛮横,到时候几个孩子岂有活路……”
皇后这才将主意打到了傅氏身上。
叫几个外甥嫡亲的姨母看顾着,还有什么好怕的?
只是若是成了婚事,任姐为室,傅氏怕是无力反抗,到底还得给她一个诰命,叫她有能力挺直腰杆同任姐对抗。
至于为什么不直接让傅氏做妻——
开什么玩笑,恩情归恩情,利益归利益,我弟弟现在是国舅了,怎么可能继续娶那种门户出来的女人?
当然是要出身最尊贵的女人才配得上他!
给傅氏一个贵妾的身份,又有诰命,已经很对得起她了!
说到底,皇后并不是真的讨厌这些累世公卿、牌勋贵,只是讨厌这些人的荣光与底蕴不能为自己所用。
她有儿子呢,任的女儿嫁给了她弟弟,日后争储战爆,任哪怕是为了自女儿,肯定也得支持自己儿子!
至于任是不是愿意嫁女江,任姐天定的那桩良缘是不是被她拆掉,任姐这辈子是不是被毁掉了,跟她有什么关系!
反好处已经拿到了!
皇后原先早就规划好了,任姐出身尊贵,又是任这一辈儿仅有的女儿,刚好可以嫁给自己弟弟做填房。
她这么一嫁,任早先为她相看的夫婿人选、那位风光霁月的邓公子,好可以许给自己妹妹,一举两得!
那可是名满安的世公子,而且邓门风清,男人是不纳妾的呢!
不仅给弟弟妹妹觅得良配,还给皇子找到了两门强劲姻亲,又顺从陛下心意拉拢到了任和邓这两门顶级勋贵,一石三鸟!
皇后心里边算盘打得啪啪响,哪成想任永年压根不接腔,反手就把这事儿给推了,佟氏跟邓夫人更是可恨,一唱一和,直接把亲事当众给定下来了。
两前有式结亲,皇后还能厚着脸皮把一双佳偶拆开配给自己弟妹,这时候任永年和邓夫人抢先开,她再如何无耻,也不能理直气壮的让双方悔婚了。
皇后姐姐要给自己赐婚的消息,江光济和江氏都是知道的,这时候眼见姐姐刚提起这么个头儿,立马就被对方给掐了,如何不知内中意。
归根结底,不就是看上自己吗?!
江光济面色冷郁,双拳紧握,江氏羞恼异常,死死的搅着手里帕子,带着哭腔,声叫了句:“姐姐!”
底下勋贵夫妇们脸色并不比江兄妹好看多少。
疯了!
皇后疯了!
江人疯了!
皇帝也疯了!
就算是为了拉拢牌亲贵,也不能这么不择手段吧?
真当我们的捡破烂的,什么脏的臭的都抢着要?!
因为事情太过于荒唐,几个男人甚至于对自己的政治判断产生了怀疑——帝后真的是打算拉拢他们吗?
还是说是想分化他们,一一剪除,最后一网打尽?
怎么想都觉得这个猜测更有可能啊!
一时间,众人目光更多的在能够隐藏兵士身影的帷幔后流连,又股作不经意的扫过皇帝手边的酒盏。
皇后接连被下了几次脸面,脸上早有笑意,皇帝更是默然不语。
众人视线交汇几下,反倒主动寒暄,开始炒热气氛。
“隋兄的三儿子一表人才,定亲了有啊?”
“相士说他成婚早了克我们夫妻俩,得三十后才能成!”
“蒋尚书的女仿佛当妙龄?”
“不了,婚事都定下来了,顺当的话,年成了亲,后年当娘!”
“我记得你娘有个侄子……”
“嗨,他出了,这死孩子一点都不让人省心!”
皇帝:“……”
皇后:“……”
江兄妹:“……”
你们是不是喝假酒了。
过分肆无忌惮了哈。
过分吗?
其实一点都不过分。
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帝才刚登基,皇后就秉承着他的意志不把他们当人看,一巴掌接一巴掌的往脸上扇,难道他们还要上赶着往上贴?
那么贱!
而且往上贴就能得到好下场吗?
什么好下场,去给皇后弟弟当妾?
太贱了,真的!
救驾恩换个这,还不如造反死了来个痛快!
帝后二人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底下的气氛却和畅热切起来,终于曹操主动将话题转回到帝后身上:“皇后娘娘,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皇后僵笑着道:“魏公请说。”
曹操道:“臣方才听娘娘所言,道是先傅夫人对娘娘有救命恩?”
皇后眉头微蹙,却还是颔首,有些追思的样子:“是如。错非是她替宫亲尝汤药,遭了奸人毒害,也不至于……”
说到处,她再次哽咽起来,重又拉了傅巧玉的手,难过道:“宫知道,你们觉得傅门第低微,不堪嫁入高门为妇,可无论弟妹、还是巧玉,都是顶好的姑娘……”
“先傅夫人德行昭昭,日月可鉴,傅姑娘作为她的胞妹,料想必然也是高华不凡人。”
曹操顺势接了下去,笑吟吟道:“既然先傅夫人对娘娘有救命恩,您怎么能让她的妹妹为人妾侍,受人轻薄?如傅姑娘这般品行出众、容颜姣好的女子,适合选充宫闱,侍奉天,为陛下绵延子嗣啊!”
皇后猝不及防:“蛤?!”
她还回过神来,邓夫人已经会意道:“魏公所言极是。皇后娘娘既这般感慕先傅夫人的恩德,一定也会希望亲自照拂她的嫡亲妹妹,聊以报答吧!”
皇后:“蛤?!”
隋夫人笑着去看傅巧玉:“傅姑娘,有幸侍奉君上,不仅仅是你的荣耀,也是傅的荣耀,这是你姐姐用命换来的机缘,你不会拒而不纳吧?”
傅巧玉忍了又忍,才有原地跳起来来一个托马斯回旋。
能嫁给皇帝,谁想给江光济做妾!
她压根就不喜欢江光济!
哪个怀春少女会喜欢自己三十多岁、好几个孩子的姐夫!
她又不是傻逼!
可是该死的皇后逼她嫁,她又能怎样!
姐姐豁出命去救这女人,真不如救块叉烧!
傅巧玉以为一切都已经定好,无从转圜,只能忍着恨意,对江光济做出深情款款的样子,这时候陡然有了机会脱离泥潭,她岂会放弃?
皇后这贱婢出身平平都能走狗屎运母仪天下,她也不缺什么,怎么就不能了?!
而且据她这些天的观察,皇帝跟皇后都不怎么聪的样子,她未必有机会!
都是陪男人睡觉,给男人当妾,凭什么不给皇帝当!
傅巧玉捏着帕子,适时的红了耳根,含羞带怯的看一眼皇帝,又低下头,声如蚊讷:“我都听皇后娘娘的。”
平心而论,她不算顶尖的美人,只能说是有几分姿色,然而她毕竟年轻,十六七岁的年纪,被旁边人到中年的皇后衬托一下,鲜嫩的能掐出水来。
皇帝眸光微动,轻轻咳了一声,有说话。
林夫人“哎呀”一声,笑了出来:“皇后娘娘向来贤淑,怎么可能为难你?今后姑娘是贵人了呀!”
隋夫人则思量道:“傅姑娘秉高洁,亲姐又是皇后娘娘的救命恩人,位分低了,只怕会让人觉得皇后娘娘忘恩负义,九嫔,妃……”
邓夫人捧场道:“我看呀,就是贵妃也当得呢!”
皇后:“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