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身处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李世民返回空间之后, 遵从前诸位皇帝们进入他方世界的顺序,下一个便该是他了,嬴政做好了一切准备, 没想到迎接自己的不是新的世界,而是时间没有终结、空间仿佛也没有限制的浓重黑暗。
朕是何人, 身在何处?
不道。
若换成常人, 在意识清醒的状态之下陡然进入一个没有声音、没有生命, 一片虚无的空间之中, 用不了多久便会全然崩溃, 可嬴政不一样。
他既有万无一的坚定意志,也有着坚不可摧的强大性, 他能苦己志, 也能劳己筋骨, 他是这世间第一位皇帝,正的千古一帝!
嬴政在仿佛永远不会终止的黑暗之中等待, 调动全部神同孤寂与惶惶对抗, 不过了多久, 他的视力似乎得到了微末的恢复, 眼前始出现较之纯黑稍浅一的光芒,听觉随之转圜,辘辘之声隐约传入耳中,再之后是嗅觉……
起初只是淡淡的一丝腥味,随着时间的推移, 这气味愈发浓重,仿佛是海鱼在盛夏天气下腐烂之后散发的腥臭味,加身下黏腻湿润的触觉,一切一切都给嬴政一恶异常的感觉。
身尚未全然得到控制, 嬴政几不可见的皱起眉头,这股气味给了他非常恶劣的观感,但与同时,又让他头隐隐生出几分明悟。
间歇性传到自己耳中的马车行进时发出的辘辘声响,失去觉、难以动弹的肢,还有萦绕在四周、臭不可闻的腐烂腥味——嬴政想起了前世的自己。
没能返回咸阳,甚至来不及传召长子扶苏归来,便仓促暴死的自己。
死后被赵高、李斯篡改遗诏,胡亥篡位,隐瞒消息、秘不发丧,将自己跟满车的鲍鱼堆在一起发臭腐烂!
赵高、李斯、胡亥……
嬴政依次闪现过这几个名字,剧烈而狰狞的怒意如怒浪在头翻涌,他豁然睁了眼睛!
马车顶部雕刻有精致而巧妙的龙纹,那盘龙眼神锋锐,向下低垂着头,同躺在马车的中年帝皇两两对视。
马车堆满了半腐烂状态的鲍鱼,间隙有一二苍蝇盘旋,嬴政面目沉沉坐起身来,但觉腥臭气与腐烂味道扑面而来。
原主身量高大,着天子常服,嬴政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不算年轻,也不算老,足够强劲有力。
马车仍旧在向前行驶,为车的鲍鱼和难闻味道,所有人都避得远远的,即便离得近的人隐约听见几分动静,盛夏的天气,也没有人想顶着酷烈的太阳,掀马车的帘子深吸一口臭鱼烂虾的气味。
这暂时安全。
属原主的记忆逐渐涌出,嬴政眉头微皱,重新合眼睛。
这是大秦。
他念念、初创一世的大秦。
六国覆灭之后,秦王政三十七年,这个世界的嬴政始了第五次东巡,就像一世的自己一样,在沙丘宫暴病而死。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同前世一模一样。
赵高跟李斯联合篡改了诏,推举胡亥位。
他们决定秘不发丧,绕道返回咸阳,又为天气酷热,唯恐尸腐烂,为人所觉,就在装载尸的车倾倒了大量的鲍鱼海鱼,以遮掩。
可这个世界又跟嬴政曾经经历过的世界不一样。
这个世界的嬴政有皇后,也有养母。
元后是出身楚国的公主,在华阳太后的支持下进入秦宫,为他诞下了长子扶苏,后来秦灭楚国,元后忧惧而亡,遂又改立一秦国贵族出身的女子为继后。
至养母,这个世界赵姬寿数不久,带着儿子从赵国来到秦宫之后,没几年便染病去了,那之后,在华阳太后的指派下,十几岁的嬴政有了一位养母,后来嬴政登基为王,这位养母便顺成章的做了太后。
嬴政的慢慢平静下来,脑海中愤怒的火焰同样逐渐熄灭。
他笑了。
所谓的元后不重要,继后不重要,太后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是嬴政。
他是秦始皇帝!
赵高拿到了“受命天、既寿永昌”的玉玺,便以为是得到了执掌天下的权力,李斯趁大局未稳、与赵高暗合,自以为能够苟延残喘,保全富贵,而胡亥则以为赵高篡改遗诏之后,他便是秦朝名正言顺的二世皇帝。
可笑!
前一世嬴政死后,只能眼睁睁看着亲手创建的帝国走向崩溃,无力回天,那时候他愤怒、悲哀,恨不能生噬其肉,可是那情绪对时局而言没有任何益处,只是无力而悲愤的哀嚎。
死了的秦始皇帝什么都不是,他的愤怒不值一提。
但活着的秦始皇帝所向睥睨,不惧怕世间任何人或事,他的愤怒能够使得天下人为之战栗胆寒!
……
始皇帝虽死,然而余威犹在,再加之返回咸阳之后须得为其收敛入葬,故而马车虽然盛放了大量的鲍鱼烂虾,但是嬴政身仍旧干干净净,未曾沾染。
嬴政重新睁眼睛,扶正衣冠,整顿形容,一切归置结束之后,他正襟危坐,口传唤车帘外御者:“是谁在外御车?朕归矣,速来听命!”
这声音虽轻,落到驾驶马车的御者耳中,如雷霆万钧,一时周身震颤,不能自已。
嬴政所亲近的侍从官是蒙毅,外出时候让他与自己乘坐同一辆马车,在内时候让他侍奉近前,赵高与胡亥之所以能在始皇帝死后钻空子篡改遗诏,只是在时间巧妙的占了便宜——
始皇帝东巡之时深感不适,令蒙毅往会稽去祷告山川,等蒙毅折返回程之时,局面已经为赵高、李斯所掌控,一切都来不及了。
时赵高与李斯刚刚矫诏令皇长子扶苏自尽,蒙毅尚且身在会稽,除去极少数几个赵高腹之外,无人晓始皇死后短暂的权利混乱。
蒙毅是始皇帝身边得信重的护卫官,皇帝周遭扈从尽数听命他,赵高与胡亥能瞒得过其余人,瞒不过这群侍从左右、护持皇帝平安的卫率,如一来,便以关东不稳、六国余孽怀不轨为由,要求一应侍从封锁消息,秘不发丧,待到返回咸阳之后,再为秦始皇帝举行隆重而浩荡的国丧。
嵇淮原是蒙毅麾下部将,受令卫护皇帝之后,深觉荣耀,次随从东巡,更是兢兢业业、敬小慎微。
他祖籍关内,是正经的老秦人,六国之人难解老秦人对秦始皇帝的尊崇与敬慕,对他们而言,秦皇不仅仅是皇帝,而是至高无的神祗。
可是神陨落了。
即便求道四方,动用一切人力物力寻求长生之法,也没能阻挡死亡的召唤,皇帝驾崩了。
消息传来,嵇淮放声大哭,如丧考妣,始皇帝驾崩了,秦人的天塌了。
虽然也有二世皇帝,但二世皇帝怎么能跟始皇帝相提并?!
怀着一难以言表的悲怆与敬慕,嵇淮驾驶着承载着始皇帝尸身的马车返回咸阳,他不再说话,目光也变得暗淡,路饿了就吃、渴了就喝,麻木而机械的维持着自己的生命,以祭奠一个伟大存在的逝去,直到……
他听见马车的始皇帝出声传唤。
嵇淮几乎以为自己的耳朵坏了,又或者是自己在这极致的感伤与悲怆中产生了幻觉。
嵇淮死死的捏着缰绳,以一绝对不符合时下仪礼的动作,满面骇然的转过身,紧盯着随马车行进而轻颤的车帘不放。
的是幻觉吗?
鬼使神差的,嵇淮弯下腰去,伸手拨了马车的帘子。
马车内秦始皇帝直身正座,神情冷厉,眸光锋锐如鹰隼。
嵇淮只看了一眼,但觉浓重威仪扑面而来,霸道逼人,且惊且喜且惧,身不受控制的始战栗,恭敬而臣服的叩头下去:“臣嵇淮恭迎陛下归来!”
嬴政几不可见的点一下头,手握佩剑,语气森冷:“传朕令,行程暂停,原地休整,虎贲营防守周遭,全力警戒!”
嵇淮没有半分迟疑,当即顿首应声:“是!”
……
皇帝身边没有近侍之人,嵇淮虽受令,不能擅离左右。
毕恭毕敬的将车帘放下,嵇淮重新回到驾驶位,勒住缰绳使得马车停止前进,旋即举鞭连甩三下,空气随之颤动,噼啪震响。
这是始皇帝身边亲卫向左右传达皇帝之令标志,同行的官员、侍从们大半不始皇帝业已驾崩,闻声立即停止前进,寻声望去,情人则是猝然变色,惶惶不可自己。
嵇淮挺直身,高声道:“虎贲卫嵇淮受命传皇帝令,行程暂停,原地休整,虎贲营防守周遭,全力警戒!”
令行禁止,令入耳之后,闻讯者纷纷勒马停住,原地休整,与同时,距离处近的虎贲卫们骑马奔赴东南西北各个方向,向绵延十数的队伍传达命令。
“奉皇帝令,行程暂停,原地休整,虎贲营防守周遭,全力警戒!”
“……”
“奉皇帝令,行程暂停,原地休整,虎贲营防守周遭,全力警戒!”
短短片刻时间,这命令便在长达十数的队伍当中得到贯彻,行程中止,所有人原地休整,虎贲营奉令防守,等待皇帝进一步的命令。
虎贲卫们的高喊声传入耳中时,胡亥几乎以为自己身在梦中,猝然将怀中美人推,他霍然站起身来。
“先生,你听!”
胡亥惶恐不已,咬着手指头,脸色苍白:“虎贲卫奉命传达皇帝的命令——皇帝!父皇——”
胡亥怕,赵高只会更怕,然而他曾经亲自验看过皇帝尸身,确定曾经耀武扬威、不可一世的始皇帝早已咽气,短暂的惧怕之后,他快定了神。
“不是皇帝陛下,是有人胆大包天,假传皇帝的命令!”
赵高沉着冷静的向他提议:“皇帝陛下驾崩的消息看样是瞒不住了,马请丞相来,带遗诏和玉玺,向天下臣民明确您二世皇帝的身份,绞杀作乱谋逆之人!”
胡亥被他安抚住了,回想起自己再三确定过父皇业已咽气之后,惧怕之情大减,眼底凶光毕露:“是谁在装神弄鬼?扶苏的人,还是蒙毅?!去传丞相来,马!”
惊魂未定的李斯来的快,神色同样惶惶,三人聚到一起,总算得了几分安慰。
其余同行的朝臣们迅速赶往处,神情疑惑,难掩不解。
事情到了这等地步,始皇帝已死的消息必然是瞒不住了,赵高手持“遗诏”,胡亥乃是皇帝爱子,李斯更是帝国丞相、国柱石,这三人联合起来,又有遗诏和传国玉玺在手,其余人饶是有疑虑,时也不敢贸然口。
默默几瞬之后,方才有人道:“皇帝陛下既然早已经驾崩,那方才虎贲卫奉命传皇帝令……”
胡亥见了李斯,又在同行大臣之间得到认证,有了底,前的不安与惧怕尽数转为暴戾与凶狠:“父皇业已辞世,怎么会再传圣旨?必然是有人假传命令,意图作乱,虎贲营还不护驾?是谁敢在太岁头动土,朕非将他五马分尸不可!”
遗诏、皇子、传国玉玺、宰相,四角齐全,由不得大臣和侍从们不信,面对二世皇帝的吩咐,扈从们迟疑片刻,终究领命,手持兵刃护卫左右,另有人奉命去缉拿假传圣旨的虎贲卫。
宽阔的马车,大臣们低声议不绝,胡亥烦意乱,燥热难掩,赵高默不作声的为他扇着风,听马车外陡然安静起来,不闻一声,仿佛是他们身处的马车被人驾驶着来到了另一个无声的世界。
“虎贲营到底在搞什么?难道他们受命蒙氏兄弟,同假传圣旨的逆贼有所勾结?!”
胡亥恼火至极,怒冲冲掀车帘,跳下马车,视线向前一扫,身形忽的顿住,如遭雷击。
周遭士兵与侍从乌压压跪了一地,深深垂首,莫敢抬头,他和赵高的亲信们手持兵刃守在不远处,两股战战,面如土色。
马蹄声逐渐近了。
嬴政手持马鞭,面无惧色,神情轻蔑,径直催马走到手持兵刃的逆臣当中,下一瞬,手中马鞭带着呼啸风声抽了过去。
“你们想干什么?”
他语气淡漠,不以为然:“你们能干什么?!”
没有人敢反抗,甚至没有人胆敢有反抗的念头。
那可是秦始皇帝啊!
嬴政挥鞭将赵高收容的那群土鸡瓦狗挥退,如入无人之境,在胡亥错愕而惊恐的目光中,催马到他面前,停下了。
嬴政笑了,马鞭点点他,神情和蔼:“吓坏了吧?”
胡亥脸后一丝血色褪去,两腿不受控制的始发抖,他猛地跪了下去,以头抢地,嚎啕痛哭:“父皇,都是赵高逼我的!我不想的,父皇——”
嬴政轻轻颔首,脸笑意慢慢淡去,转为刺骨的狰狞与冷厉:“带他下去,黥劓之后,凌迟处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