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氏还没反应过来, 脸上便重重挨了一掌。
何震魁形魁梧,还未及冠的时候就能上山打虎,时正当盛年, 他挥手一巴掌过去,又岂是胡氏这样娇养闺中的小姐所能承受的?
“啪”的一声清响, 胡氏但觉头重脚轻, 仿佛被迎面驶来的马车撞到似的, 脑袋经不是自己的了。
原地转了半个圈儿, 她体撞到桌子上, 猛地栽倒地,半天之后缓应过来, 艰难的咳嗽几声, 吐来的血水里边倒着两颗槽牙。
胡光硕同这胞妹还是很有感情的, 见状又惊又痛,“啊呀”一声, 没等说的什话, 胡老经“心肝儿肉”的哭叫着跑上前去, 小心翼翼的将女儿搀扶住, 叫她靠自己怀里。
高祖激怒之下,浑都颤抖,随手一指地上抽搐不止的胡氏,向胡光硕道:“光硕,你这是个什妹妹?她说的那是人话吗?!费家姑娘救的可是她生母亲的性命——这等滔天大恩, 叫她去费家做妾怎了?难道她是觉得费家姑娘不该救老,就该让老冷水里淹?!”
胡光硕呆若木鸡:“这个……”
高祖痛心疾首:“连亲生母亲的救命恩人都不放眼里,这等孽畜还养她做什?!你这兄长也真真是性子,竟然也由得她如撒泼, 若换了我,这等有辱家的东西,早早打了事!”
胡氏脑袋里呼呼的刮着风,直到这会儿都没反应过来,胡老搂着女儿一个劲儿的掉眼泪,充斥着泪水的眸光间隙何震魁上扫过,隐约怨恨,只是不敢表露来,给自家招祸。
母亲的哭声还耳边,胞妹倒地上,衣襟沾血,人事不。
胡光硕艰难的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低三下四道:“大哥,不是我和妹妹不孝,只是费家毕竟第低微,费姑娘的哥哥又经娶妻,叫我妹妹去做妾,是……”
高祖叹一口气,通情达理道:“光硕,我这个人你也是道的,就是脾气急了点,没什坏心思。”
他说:“我道这事委屈你妹妹了,但这不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吗?说一千道一万,费家对胡家有恩,到哪儿去都是咱们家欠他们啊!”
说着,高祖笑了笑,和颜悦色道:“至叫令妹往费家去做妾,其你也不必过忧心。说是做妾,但她有这样的娘家和哥哥,谁会真的把她当妾?再则,只看费家姑娘品行高洁,不顾危险下水救人,便可想象费家家风清正,这样的人家里,必然不会有磋磨妾侍、将其打骂甚至提及提着脚发卖去的事情的——你妹妹并非贱籍,饶是做妾,那也是贵妾,很有几分体面的!”
哪能一样吗?!
贵妾不也是妾,天生就得低正妻一头?!
费家那儿子早就娶了妻,房里还有几个妾,嫡子庶子几个,自家名的妹妹嫁过去给他做妾——
真不怕折了那王八蛋的寿数!
胡光硕内心悲愤,怒火激荡,有心撕破脸大骂面前妻兄几句,摆胡家家的威风,奈何势不如人,憋了一会儿,到底也没敢开口。
高祖说后边那些话的时候,胡老便暂时停了哭声,皱着一张老脸,越听越觉得他说的那些话熟悉。
像都是自己和女儿劝何氏接纳费氏为平妻时候说的。
胡老想白这一节,心中情绪又岂是翻江倒海四个字所能形容,又悔又恨,又恼又怒。
早如,她当初又何必拿捏何氏,以至害了自己的亲生女儿?!
胡老悔不当初!
毕竟是多年的狐狸成了精,胡老心何震魁如是有意为何氏气,爱女的将来只对方一念之间,当下什尊严、体统都顾不上了。
她连滚带爬的到了何震魁脚下,正待叩头求饶,就被何震魁一只手提溜起来了。
饶是刚刚吩咐人榨光了胡家的家财,又反手将胡家女儿送去做妾,这时候何震魁脸上的神色也仍旧是和蔼的,笑微微的瞧着她,说:“老,您这是干什?快快请起,您可是长辈,怎能跪我?!”
说完他把胡老往座椅上一丢,向坐一边冷汗涔涔的费卓道:“你能养的那样善良的女儿,儿子想必也极为类拔萃,以类推,料想儿媳妇必然贤淑懂事,并非刁蛮跋扈之人。”
大将军说一,费卓怎敢说二?
借他个胆子都不敢跟大将军拧着来。
高祖话音落地,费卓便忙不迭站起来,一个劲儿的点头哈腰,谦卑说:“大将军谬赞,小儿能纳胡家姑娘为妾,是他的福气,如何敢有所欺压……”
胡光硕听得眼前发黑,胡老更是几乎晕过去。
是自家女儿的婚事,却被两个外人三言两语给敲定了,堂堂胡家的女儿、兖州都督之妻的堂妹,嫁去费家为妻都是珍珠掉进了臭泥坑,这会儿却不得不去做妾?!
胡老但觉心口血气翻涌,剧烈的咳嗽几声,喉头霎时间涌上一股腥甜。
胡光硕张皇失措,流着眼泪上前去帮母亲顺气。
胡氏其早就醒了,只是一口血痰堵心口,想说话也说不,目光都有些涣散,这时候听何震魁直接定了自己终,又气又急,那口气一顺,血痰吐了来,旋即虚弱道:“不,我不要……”
一直静静坐旁边的何氏站起来,温柔将小姑扶起,端起茶盏,喂她喝了口水:“慢点,急。”
胡氏万万没想到这等时候帮助自己的竟会是自己欺辱了多年的嫂嫂,心中又羞又愧,泪眼朦胧的看了过去,动容道:“嫂嫂。”
何氏亲亲热热的扶着她的手臂,悄声道:“担心,妹妹,日后你费家若是受了委屈,只管来同我说。不管什时候,我都是跟你站一起的,毕竟咱们认识这多年了啊!”
胡氏:“……”
胡氏脸上的感动一寸寸僵住,然后彻底破碎开来。
这分是当日她和母亲一唱一和、逼迫嫂嫂点头应允纳费氏为平妻之后她跟嫂嫂说的话,现下却被嫂嫂尽数奉还!
何氏说话的声音那样温柔,神情那样婉顺,温热的手掌就扶自己手臂上,但胡氏却有种兜头又被打了一记耳光,吐一口唾沫的屈辱感。
这是嫂嫂的报复吗?
还真是天道轮回,报应不爽!
胡氏心头滴血,目光含恨,的瞪着面前的何氏,旋即便觉又一阵咳意传来,松动了的后槽牙隐隐作痛。
何氏微微一笑,松开手,站起来。
高祖欣慰的看着她,颔首道:“妹妹还是那温柔懂事。”
说完,就吩咐左右:“择日不如撞日,今天就是个黄道吉日,反正只是纳妾,而非娶妻,仪式上也没必要那讲究——”
“对了,”他有些懊恼的拍了拍额头,向费卓道:“之前两家不是都把成婚用的东西都准备了吗?虽然颜色不搭调,但凑活着用一下也是使得的。胡家姑娘是我妹妹的小姑子,那也就是我的妹妹,给个面子,就这办吧!”
费卓哪里敢有异声?
再说,帮儿子纳个尊贵的美妾回家,费家也不算亏。
他忙不迭点头应了,又差人回家安排。
胡光硕听得又急又慌,却也无计可施,胡老胡氏也涨红了脸,有心反抗,奈何却只是螳臂当车,根本无从抗衡。
高祖说干就干,毫不迟疑,当下令人去寻花轿,打妹妹院子里找了几个婆子,简单帮胡氏开了脸,马上就要派人送到胡家去。
至迎亲、拜堂,纳个妾而,拜什堂,迎什亲!
胡氏自然是不情愿的,胡老也不舍得,然而一见高祖随行扈从入内,鄣刀雪亮,随时可能饮血,如何还敢抗议,哭着叫婆子帮忙开了脸,眼泪涟涟的坐上花轿,直接送去了费家。
高祖没府去送,站院子口目视胡氏着喜服,被两个婆子搀扶着,伴着啜泣声胡老的泪眼离开,神色唏嘘,面带感慨:“时间过得可真快,上一次见她还是个小姑娘,今日再见,竟是就要嫁了!”
又吩咐何氏:“让厨房准备几个菜,我跟光硕多年不见,又碰上胡家姑娘嫁这等喜事,必然得喝上几杯才!”
他热情洋溢的挽留胡老:“您也来,人多热闹!”
胡光硕拳头紧握,不算长的指甲生生将掌心刺破,满嘴牙齿咬得紧,生怕一个抑制不住,骂声来。
胡老也是恨不能将白眼翻到头顶去,再用眼刀一寸一寸的把这个害了自己女儿的王八蛋给剐了。
然而局势不如人,也只能低头强笑,打落牙齿和血吞。
……
何氏了院子,便见哥哥同来的心腹扈从们等候外,她前虽未见过这些人,这时遇见却也觉得亲切,吩咐人去备下酒菜款待,勿要怠慢,却见为首中年士走上前来,恭敬道:“夫人,还请借一步说话。”
何氏听得心下微动,却不迟疑,吩咐边嬷嬷去安排今晚的菜肴酒水,自己则随从中年士往一侧叙话。
那中年士道:“大将军公务繁忙,听闻胞妹受困兴安胡家,心急如焚,抛下京城公务,匆忙往处来为夫人持公道,现下间事情了结一半,大将军只怕不会继续处停留,料想日便会启程还京。夫人您的一双儿女是打算继续留兴安,还是随从大将军一道北上还京?”
何氏本就聪慧,又深兄长性情,现下再听人言说,哪里还有不白的?
间事情了结一半,是指费氏嫁丈夫做平妻的事情经被抹平胡氏也受到了相应的惩罚,至另一半……
怕就得着落到婆母和丈夫上了。
这人表面上问的是自己日后一双儿女何去何从,际上问的却是自己后究竟是要继续兴安这稀里糊涂的过下去,还是要离开胡家,带着两个孩子随从兄长北上。
对何氏来说,这是个无需考虑的问题。
这些年来,她无数次想过离开胡光硕、离开胡家,只是娘家时是继母管家,根本不可能接纳她,而一双孩儿都是胡家骨肉,上至老,下至胡光硕,怕都不会答允叫自己将他们带走。
她没法走,走不掉,也无处可去,所以只能咬着牙寒夜里坚持,留胡家忍气吞声。
现哥哥回来了,欺辱她多年的婆母和小姑都受到了应有的惩罚,丈夫不敢有二话,她可以毫无顾虑的将一双孩儿带走,既然如,还留胡家干什?
舍不得刻薄尖酸的婆婆和小姑,还是放不下薄情的丈夫和一后院的小妾?
何氏当即道:“我胡光硕夫妻情分尽,若哥哥不嫌弃我们母子三人累赘,我们必然是要哥哥同行北上的!”
中年士听得微笑起来,语气里带着几分欣慰:“大将军若非牵挂夫人,又怎会匆忙离京、日夜兼程来到处?夫人且令人去收拾行囊,再着人看顾小公子和小姐,日随我们一道离开。”
又赞道:“大将军乃是世间英豪,胸吞万流,夫人亦是刚烈果决,兄妹二人皆非凡俗。”
何氏被人说惯了柔顺贤淑,陡然听了这样一句夸赞,不禁微怔,旋即失笑,福谢过他,回房去收拾行装。
这时候天色晚,早就到了歇息的时候,胡康林跟妹妹胡皎皎趴床上,却没有丝毫睡意,兄妹俩语气兴奋的议论:“舅舅的胳膊粗,个子有小山那高,可真是威猛!听说舅舅年轻时候还曾经打过老虎,也不道是不是真的!”
“肯定是真的!”胡皎皎满脸崇拜:“要不然爹和其余人怎会那怕舅舅?你看祖母和姑姑,听说舅舅要来之后,再不敢给娘脸色看了!”
何氏听得微笑,心绪少见的轻松起来,没急着进屋,只站外间听两个孩子说悄悄话。
“舅舅可真!”胡康林兴奋过后,又有些失落:“要是舅舅能早点来就了,娘也不会吃那多苦,之前娘被祖母罚跪,膝盖都青了,站起来都打晃,还得每天去给祖母请安……”
胡皎皎也黯然起来:“娘怕我们担心,从来都不说这些的,可是房里药味那重,怎会闻不到?”
她有些孩子气的怨恨,愤愤道:“爹从来不管这些,可张姨娘那天只是崴了脚,他就心疼的跟什似的,我说了几句,他还发那大的脾气!”
何氏脸上笑容慢慢收敛起来,听着两个孩子床上低声絮语,不觉湿了眼眶。
她以为自己瞒得很,但是这两个孩子却远比自己想象中聪敏锐。
也是,胡家这大,她一个人瞒着,又有什用?
胡老和胡氏对待自己这个母亲的态度,他们都看眼里,丈夫的冷待和薄情,他们也心肚,只是自己一直以来自欺欺人、装作过得很,两个孩子不忍心拆穿,陪着自己演戏罢了。
何氏满心苦涩,却更加坚定了离开这里的想法。
处胡家的地盘上,整日里活的小心翼翼,连带着两个孩子小小年纪就承受了那多这个年龄不该承受的压力,要母亲面前强颜欢笑,还要祖母长辈们面前表现的分外乖巧懂事,为母亲争夺几分微博体面……
这固然是一片孝心,体贴入微,但对何氏这个母亲而言,又是怎样的锥心之痛!
何氏故意加重脚步,走入内室,果然听内里床上动静瞬间消失,忍俊不禁走上前去,她抬手将床帐收起,向两个显装睡的孩子道:“睁开眼吧,娘有话要问你们。”
胡康林跟胡皎皎抬手捂住眼睛,五指张开两条缝,从里边偷偷摸摸的觑着母亲神色。
何氏笑道:“睡不着也硬睡,正咱们娘仨说几句话。”
略顿了顿,又用方才那中年士说的那席话来问一双儿女。
胡皎皎是女儿,相较胡康林这个长孙,胡老处并不很受重视,也更加能体谅到母亲这些年的不易辛酸,当即便道:“我要跟娘走,跟舅舅一起去京城!娘这个家里活的这辛苦,我跟哥哥也不开心,还不如去跟着舅舅过活呢,再差也不会比这儿更差了!”
末了,又快意道:“姑姑真的嫁去费家做妾了?还是哭着去的?活该!当初她来劝娘的时候有那多话讲,满嘴冠冕堂皇的大道理,说什费家姑娘是祖母的救命恩人,不能轻慢,这时候叫她替自己亲娘去报恩,她怎又哭了?怎不说百善孝为先,国朝以孝治天下了?!”
“还是老话说得对,针不扎自己上不道疼!”
她哼了一声,道:“舅舅干得漂亮,那句话怎说的来着,用她自己的法子来治她自己——”
胡康林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
“没错,”胡皎皎点头道:“就是这句话!”
相较胡皎皎打小就显露的爽利性格,胡康林便要温和许多。
何氏低声问儿子:“康林,你怎想?”
胡康林道:“圣人说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一报还一报罢了,没什说的。”
胡皎皎急道:“哥哥,谁让你说这个了,娘是问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去京城舅舅家!”
“我跟娘一起走。”
胡康林坚定道:“娘只有我们,我们也只有娘。儿子又不是傻子,这些年来胡家待我们母子三人如何心肚,容易舅舅来了,娘终有机会脱离樊笼,怎可能继续留这儿?我们一起走!”
何氏听一双儿女说完,眼眶湿热,险些落下泪来,伸臂将他们拥住,哽咽道:“有你们这席话,娘也无恨!”
……
何氏母子三人内院叙话,高祖胡家娘俩前堂寒暄,胡氏乘坐的小轿摇摇晃晃,行驶前往费家的路上。
关未来的夫婿人选,胡氏心里有过无数个期盼。
胡家的确是日薄西山,但破船也有三千钉呢,她的堂姐能嫁给兖州都督做填房,她没道理不能嫁入豪强之家做母啊!
可是现一切都完了!
聘书没有,合婚庚帖没有,一顶简陋的小轿,甚至连上这件正红色的喜服都是暂时偷来的,早不见天日就要过期。
桩桩件件都提醒她,你不是正妻,只是随意被打发过去的一个妾侍而。
胡氏早先挨了高祖一巴掌,脸颊高高肿起,虽然也化了妆,但是根本无从遮掩,现下虽是办喜事,就阁,但她脸上却没有半分喜色,上的胭脂打脸上,也仍旧遮掩不住来自肌理深处的惨白绝望。
嫁去费家那等破落第做妾,跟了有什区?
胡氏想拒绝,然而面对雪亮刀锋的时候,话到嘴边,又给咽下去了;她想逃走,边却是防卫严密的扈从,根本插翅难逃。
她坐喜轿里破口大骂,眼泪流的像河水一样凶,哭花了脸上妆容,也叫她时形容变得愈发狼狈。
绝望像是一波高过一波的浪头,径自将她淹没。
胡氏骂完了,又开始痛哭,开始懊悔,开始回想自己堂堂胡家的嫡女、兖州都督继妻的堂妹,怎会落到今天这等地步。
何氏,归根结底,都是因为何氏这个嫂嫂!
胡氏想起了自己这些年来对嫂嫂的欺辱,依仗母亲索取嫂嫂嫁妆时的跋扈,还有数日之前,义正言辞的用救命之恩来绑架嫂嫂,迫使她不得不接纳费氏这个平妻……
胡氏悔不当初。
“是我错了,我对不起嫂嫂!!!”
她嚎哭着掀开轿帘,向随行的扈从们哭求道:“我真的道错了,送我回去,我给嫂嫂磕头赔罪,送我回去啊!我不要去给费家人做妾!送我回去!!!”
没有人理睬她。
这顶小轿注定会不久之后抵达费家。
己所不欲,勿施人,道理就是这简单。
……
胡氏走了多久,就哭了多久,而胡老这个胡氏生母,心里难道便会很舒服吗?
何氏是儿媳妇,是人的女儿,活她都不乎。
不,甚至说儿媳妇能早点了才呢,到时候她的嫁妆不就都成了胡家之物?
但是自己的女儿就不一样了,那是自己怀胎十月生下的亲生骨肉,磕了碰了受了委屈,当娘的心里都跟着一抽一抽的疼!
这会儿自己金尊玉贵的女儿被迫离家,去给那个破落户家里做妾,对胡老而言,生生将心肝剜来丢到地上踩,也不过如了。
厨房很快送了酒菜前来,扈从们检验之后,呈了上去。
胡光硕面如土色坐下手,费卓虽为儿子纳了一个娇妾,但脸色也不十分看,胡老僵硬如一尊木偶,呆坐儿子边,尽力控制住自己情绪,不要当场发疯,指着何震魁那王八蛋破口大骂。
酒桌上四个人各怀心思,只有高祖是真的高兴,相隔老远,都能听见他豪迈粗犷的笑声。
他亲自起帮胡老斟酒,后者一个激灵,忙道不敢。
“哎哟,您可这说,”高祖道:“您是长辈,又是我妹妹的婆母,这些年来舍妹承蒙您关照,我这个当兄长的是感恩戴德,给您倒酒,您就受着,您当得起!”
他虽然办的不是人事,但这张嘴里边说来的话却是真真听,只是胡老有前几次的训,又怎敢放肆得意?
手持酒杯,战战兢兢半晌,到底也没能扛住,手一哆嗦,酒杯落地,应声而碎,酒水撒了一地。
高祖啧啧道:“老,您这是怎了?看着体还挺硬朗的,怎连个酒杯都拿不住?”
他示意婢女去收拾残局,哈哈笑道:“总不会是被我吓到了吧?不能啊,我这体贴和善的小辈,有什吓人的?”
胡光硕笑的僵硬,费卓脸上谄媚笑容也带着一股子塑料感,二人心照不宣的对视一眼,谦卑的低下头,半个字都不敢说。
胡老虽也见过些世面,但真正跟杀伐决断、征战疆场的当世之雄面对面坐一起却还是头一遭,更说她这些年来可劲儿作践人家妹妹,心里边打的意就是赶紧把何氏弄了自己接管她的嫁妆。
这时候对上何震魁,她怎能不心虚惧怕?
胡老额头上全都是汗,见证过亲生女儿的下场之后,就道何震魁有意用软刀子割肉杀人,这时候既有了这个引子,便豁了去,“扑通”一声跪倒地,连声求饶:“大将军饶命!我这些年是做了些错事,待令妹也有些……是我不,老糊涂了,我该,我对不住令妹,您着人请她来,我当着您的面给她磕头赔罪——”
她既跪了下去,胡光硕哪里还顶得住,一屁股没坐稳跌到地上,旋即便屁滚尿流的爬上前去,极尽谄媚讨之态:“大哥,是我混蛋,我对不起夫人,您骂我几句、打我几下消消气……只是两个孩子还小,夫人也不能没有丈夫,求大哥饶妹夫一命,用后半生来弥补夫人和两个孩子啊!”
“欸,你们这是干什?不道的见了,以为我是什杀人如麻的恶人呢!”
高祖赶忙招呼左右:“还不快把老和光硕搀扶起来!”
左右闻声近前,可胡老和胡光硕如何敢起?
母子二人对视一眼,只低三下四道:“我们二人有错先,向您赔罪也是应当,大将军若不宽恕,我们是决计不敢起的。”
高祖听得笑了,捻起一颗花生米送进嘴里,慢慢咀嚼:“老说的是心里话?”
胡老见他终不再拿腔作调了,就道事有,喜的几乎落下泪来:“是,是真心话!”
高祖又问胡光硕:“你呢?”
胡光硕点头如捣蒜:“自然也是真心话!”
高祖听得颔首,咀嚼的动作不停,口中道:“既然如,咱们就得生掰扯一二了——老?”
胡老忙道:“是。”
高祖道:“你可还记得当年我母亲带病登,同你都说了些什,你又是怎答应她的?”
胡老思及旧事,霎时间变了脸色。
高祖却笑了起来:“当年胡家牵涉到朝廷大案,祸及满,是我外祖父为之奔走,方才使得胡家免祸事,我母亲觉得娘家有恩胡家,自己又久病缠,即将不久人世,这才将女儿托付你,觉得两家有这样的渊源,你一定会善待她的女儿,却没想到你恩将仇报,竟然盼着救命恩人的后嗣早赴西天,趁机谋取她的嫁妆!”
胡老原本就惨淡的脸色彻底消去了最后一丝血色,却也道这事绝对不能承认,当下按捺住心虚,高声辩解:“我没有!我是对令妹不,可是她是我的儿媳妇,又为胡家诞育了一双儿女,我怎可能盼着她?更说她的外祖还对我们胡家有恩,我怎可能——”
她还要继续慷慨陈词,却听外边一阵“沙沙”声传来,两名健壮扈从拖着一名周鲜血淋漓的仆妇入内,直接将其丢到地上,溅起一片带着血腥气味的尘土。
“大将军,胡老陪房口供!”说完,便将那书双手呈上。
高祖接过来看了眼,不禁失笑,随手将那薄薄的几张纸弹到胡老面前去,笑问道:“老,你方才想说什,怎不继续了?”
胡老仿佛忽然间被剪去了舌头一样,满目惊慌,辩解声戛然而止。
良久之后,她方才颤声道:“必,必然是贱婢胡言乱语,构陷我,大将军,您一定要相信我!”
高祖又往嘴里丢了一颗花生米,笑吟吟道:“我当然是相信您的,当年毕竟是母亲选中您做亲家,将女儿托付过去,做儿子的怎可能怀疑母亲的眼光和远见?”
胡老心头微松,勉强应对:“何夫人风姿高雅,识见非凡。”
高祖却摇头道:“只是事疑点不少,等闲怕也难以交代过去。”
胡老心头忽的涌现几分不祥之感:“大将军,你——”
高祖低头看一眼地上未曾干涸的酒痕,感慨道:“送行酒您经替自己斟了,我也不必再多一举,母亲作古多年,您还是下去跟她老人家慢慢解释吧!”
胡老猝然变色,“啊呀”一声惊呼,便待从地上爬起来向外逃窜,就这时候,却见面前血光一闪,喉咙传来一阵细微疼痛,双眼瞪大,重重跌到地上。
高祖归刀入鞘,饮一口酒,大呼一声痛快!
费卓经傻原地,惊呼声即将溢喉咙时,将将反应过来,将嘴捂住,一声都不敢。
胡光硕眼见胡老殒命面前,又惊又骇,神情悲愤,面容狰狞想要近前拼命,却被高祖一脚踹翻,摔座椅之上,半天没爬起来。
高祖随手将佩刀丢给侍从,手提酒壶,稳步近前,眸光湛湛,寒光慑人。
胡光硕看得胆寒,方才鼓起的勇气瞬间消退,不自觉慌乱后退,声音带着哭意:“你经杀了我娘,你还想如何?!”
高祖仰头将壶中酒饮尽,随手掷去,又自腰间取一柄匕首,哈哈大笑:“不如何,只是我久未归乡拜祭,愧见生母,借你心肝一用,聊以告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