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桑来一家最终决定将幼子卡图利送给别人抚养,虽然这样一来, 就等于他们之间再也没有任何关系, 但至少,大家都能好好的活下来。
然而, 在这个地方, 所有人的生存都很不容易。在几乎每个人每一天都在挨饿的时候, 如果家里再多一张嘴,很有可能就等同于断绝了另一个人的生机。所以, 卡桑来相熟的几户人家虽然都很同情他们一家的处境, 但说到收养小卡图利,每个人都充满愧疚地、坚决地摇摇头。
卡桑来把地里的活儿托付给一个关系很好的邻居,跑了一整天,走遍了所有他认为有可能再收养一个男孩的人家, 终于说动一户人家松口。但那一家虽然没有儿子,却有三个年幼的女儿, 几张嗷嗷待哺的嘴几乎把家里的墙皮都吃下去了。因此, 他们同意收养卡图利的条件就是男孩的口粮要由卡桑来一家人负责。
这是应有之意, 卡桑来原本也做了这样的准备,但那家人索要的数目远远超出了抚育一个婴儿所需要的数量,也远超出了卡桑来一家能够负担得起的最大数目。为此,卡桑来又和他们争辩了半天,一粒豆子一粒豆子的拉锯,直到日暮西垂,才好不容易确定了每月要送多少粮食过来。
但当卡桑来跟那一家人告别, 沿着村子里窄窄的土路走出一段距离后,再回头,看到那栋在日暮余晖中显得摇摇欲坠的破旧稻草房,再想起那一家人冷漠、贪婪、斤斤计较的神情,心里又犹豫了。
——他们真的能好好抚养他的儿子吗?
——他送来的粮食,真的能进卡图利的肚子、而不会被这家人自己吃个精光吗?
——他那个没有丝毫自保之力的儿子,如果进了这个家庭,对他来说真的是一件好事吗?
饿极了人吃人的事,卡桑来也不是没有见过。饥饿会腐蚀人的理智、道德、原则,只有生存的欲望会被激发到无限大。而到了那种时候,弱小的儿童往往是最容易受到伤害的。
这一犹豫,当天晚上卡桑来便没有把儿子送到那户人家去。有两户在他看来可以信任的人家拒绝的态度不是那么坚决,他还想再去试一试。
结果,在他犹豫的这段时间里,狼骑兵来了。
…………
其旦看到狼骑兵将那幼小的身体捏在手中,婴儿浑身青紫,瘦小的四肢无力地挥动着,断断续续的哭声令人揪心的疼。少年怒意勃发,脑子一热就要冲上去,却被一只大手狠狠地捏住了肩膀。
其旦猛地回头,正是他的父亲其央。高大的男人脸色青紫,愤怒让他的十指就像钩子一样几乎插进其旦的肉里,但他只是一动不动,宛如一块静默的磐石。
“父亲……我们……我们不做些什么吗?”其旦颤抖着问。
其央冷淡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让其旦觉得自己好像是一只没有脑子的野猪。
其实他说完以后就后悔了。
月狼族和人类的身体素质相差极大。哪怕没有任何武器,一个月狼族的士兵凭借自己的爪子就可以轻易撕碎十个同样身强体壮的成年男人。而现在,他们面对的一整个全副武装的月狼族,就算整个儿村子的人都拼上性命,也不过是白白去送死罢了。
【但是……难道就这样看着吗?】
其旦不甘地咬着嘴唇,紧握的拳头中从指缝间滴下红色的血。
拎着婴儿的狼骑兵鼻子微微抽动了一下,目光淡漠地扫了其旦父子一眼,其旦忙低下头装作恭顺的样子,却没有看到他的父亲始终抬着头,冷淡的目光与狼骑兵对视了一眼。
之后,最先转过头的,竟是那名狼骑兵。
两名衣衫褴褛的农人抬着一个大瓦罐走了过来,许多人顿时把杀人的目光投到他们两人身上。他们低着头,目光躲躲闪闪地,连走路的样子都因此显得十分猥琐。不多时,两人便把瓦罐抬到狼骑兵面前,顶着村人唾弃憎恨的目光,恭敬地站在一边,不敢看向任何人。
这两人是戈托磨兄弟,对月狼族一向是卑躬屈膝,曲意逢迎。每年到了收税的时候,他们兄弟就会主动凑到月狼族派来的人跟前去,鞍前马后的伺候不说,还会嘀嘀咕咕的把私下里收集到的一些信息报上去——比如谁家偷偷藏了粮食,谁家的孩子已经到年龄了还不去干活,谁家把上面恩赐的耕牛弄得受了伤等等。
被他们举报的人,往往不仅要损失一笔本来就不多的粮食,还会被狼骑兵的鞭子抽得死去活来。而相应的,这两兄弟却是被月狼族青眼有加,不仅把他们应该缴纳的税负转移到其他人头上,偶尔还会赐下一些珍贵的东西,比如黑面包、肉干或者新农具之类的。因此,他们两人的生活比大多数人都要好很多,是村子里少有的能吃饱的人之二。
如果说村子里的人对月狼族是仇恨与畏惧交加,对他们就是恨得咬牙切齿。虽然因为月狼族的庇护,没有人敢对他们做些什么,但同样的,没有人和他们交谈、来往,他们处于被绝对孤立的状态。
有一次,大戈托磨不小心从山坡上滚下去,摔断了腿,他疼得大声呼救。从他身边来来往往的人至少有几十个,不远处的坡地上还有两家人在田里除草,但所有人就像是根本没有看到他也没有听到他的喊声一样,冷漠地从旁边走过去,除了几个孩子好奇地看了他两眼以外,其他人都表现得像是他完全不存在一样。
一直到大戈托磨喊哑了嗓子,一直到傍晚的时候小戈托磨找过来,没有任何人对他伸出过援手。
那一天村人的态度让兄弟两人感受到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即便是月狼族的庇护也不能带给他们多少安全感。从那以后,原本喜欢仗势欺人的戈托磨兄弟就收敛了不少,只是已经晚了。此时的他们,已经不被见容于村子,便更不敢违背月狼族的命令。
这些天,狼骑兵已经收到消息,知道这个小村子里的人收留了一个来历不明的陌生人,但几次搜查都没有结果,又不能把所有人都杀了,毕竟他们还需要这些人类来开垦荒地、耕种粮食。
几次劳而无功的焦躁和怒火让狼骑兵们决定要狠狠教训这些不逊的贱民,正好他们发现卡桑来家竟敢违反皇族制定的法律,多生了一个儿子,便决定以此为借口发作一番,让人类在畏惧中知道,月狼族的威严神圣不可侵犯。
因此,本来一剑就可以解决的问题,狼骑兵们把它弄成了一场公开处刑。
对象,还是一个出生只有三天的婴儿。
戈托磨兄弟抬来的瓦罐有成人膝盖那么高,瓦罐底铺着一掌厚的木炭,那其中升腾而起的一缕缕青烟让众人不寒而栗。
卡桑来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怒吼,拼命挣扎着,肩膀咔咔两声便脱臼了;
卡桑来婶婶凄厉地尖叫一声,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让她合身扑了上去;
卡格托和卡伦比被狼骑兵的鞭子抽得死去活来,仍然努力朝着弟弟爬过去。
狼骑兵淡然扫了众人一眼,嘴角勾起一个残忍的弧度,松开了手。
那小小的身体笔直地落向装满炭火的瓦罐,呜咽般的哭声陡然变大。或许是天生便有着强烈的求生欲望,小婴儿那双比鸡爪还要细弱的双手奇迹般地抓住了瓦罐的边缘!小小的身体挂在上面,像是风一吹就会掉下去。
“哦?”
狼骑兵意外地挑了挑眉,却并没有犹豫,他拔出绑在大腿上的短刀,寒光一闪就向着那双小手砍去!
“叮!”
他的刀砍在瓦罐边缘,质量并不好的瓦罐上立刻出现了一个缺口。
小婴儿已经掉了下去。
他抓住瓦罐本就是一个偶然,那双小手也并不具备支撑他身体的力量。
这一瞬间,不知多少人发出了一声惊叫。
但预想中惨烈的哭声并没有出现。
在那一瞬间,其央扑上去撞翻了瓦罐,将孩子紧紧抱在怀里在地上滚了两圈才停下。炽热的炭火撒了一地,男人的背上全是被烧伤的痕迹,但他一声不吭,抱着孩子站了起来。
其央也是养过两个孩子的人,他抱孩子的姿势很熟练,至少比狼骑兵用一只手掐住要舒服得多。卡图利也是个好性子的孩子,他又嚎了两声便不哭了,砸吧着小嘴像是想要吃奶。
其旦张大了嘴巴,他没想到他父亲阻止了他,自己却冲上去了。
狼骑兵看到站在自己面前的男人,眼神闪烁了下,缓缓道:“其央。”
看到竟有人真的敢反抗,抱臂在旁边看戏的几个狼骑兵也变了脸色,当即向前走了几步,就要围拢过来,随后却是身体一顿。
因为他们看到,又有七八名人类男性站出来,隐隐形成对峙之势。
紧接着,又有十几人站了出来,竟像是要把狼骑兵们包围起来。
狼骑兵们脸色一变,倒不是畏惧这些手无寸铁的农人,而是感觉到月狼族的尊严和地位受到了挑衅,眼中顿时充满了浓浓的杀意。
为首的狼骑兵手按长剑,冷声道:“其央,把那小东西交给我,我可以原谅你这次的冒犯。”
其央摇摇头,没有说话,他本来就不是个善于言谈的人。他只是一手抱着孩子,一手伸到身后,把插在腰间的镰刀抽了出来,握在手中。
狼骑兵绿色的眼中一片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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