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前往北京的路上,老舅一直黑着脸,宋城往他怀里丢了一包阳光海苔。
“你那什么表情?张珏是体制里的运动员,平时免费训练还有津贴领,受伤的时候孙指挥还上赶着去医院给他报销医药费,关键时刻大家需要他去比赛,那他去一去也没什么嘛,再说还没定到底是让他上,还是让小龙上呢。”
正所谓养兵千日,只用你这一时,张珏滑冰时一分钱不花,训练、场地、医疗费、编舞、考斯腾等全部由上头报销,而且他之前可一直拿着国内冰雪项目的最好资源,出道三年不到,青年组两年,成年组半年,赚的钱够他在首都的好地段买房,而且首付时一口气付了百分之五十,给的津贴够他交完房租后还够他在发育开始后连换两茬衣服。
现在是你说不上就能不上的吗?
张俊宝当然知道宋城说的是实话,他也曾是国家队的一员,也曾经打着封闭去比赛,甚至于他自己去这么做的时候,心里一点怨言都没有,反而跃跃欲试,觉得自己的机会终于到了。
可等轮到了张珏,张俊宝心里却很不是滋味。
他别过头:“张珏已经出现半月板磨损的问题了,我甚至在考虑让他再休息一阵,他现在落冰全靠那种拗膝盖的招数,使用的越多,对膝盖伤害也越大,这种状态一点也不适合去比赛。”www.
自己吃苦和让孩子吃苦,对张俊宝来说是完全不同的。
金子瑄不是四大洲比的挺不错的吗?不是都说好让张珏好好养伤好好过发育关了吗?他都准备让张珏改技术了,结果现在又给他来这么一下。
对于花滑来说,有些技术一旦形成习惯了就特别难改,比如在俄罗斯近两年就有个15岁的小女单跳3lz和3F时都是平刃,以至于她的3lz和3F压根分不清。
但因为女单的职业寿命短,又临近冬奥,她的教练就压根没给她改刃,反而让这个小女单一刃两用,在国内赛的短节目、自由滑中一共上了3个3lz混分。
毕竟除去分值8.5的3A,分值6分的3lz已经是目前女单项目最高难度和最高分的单跳,能跳3A的白叶冢妆子消失了,其他人目前都是在3lz这个跳跃上下功夫,更厉害的就琢磨一下如何在连跳里连3lo。
可以这么说,改技术是一种风险很高的事情,要是没改好,反而越改越崩的话,还不如维持原状,但凡改技术的人,都要先做好扑街一个赛季的准备,奥运前改技术更是相当于走钢丝。
张俊宝也是考虑了很久,才决定趁着张珏在因发育导致的技术全面崩盘期给他把技术改好,像滑行时用刃不清楚、旋转轴心老是偏移、跳跃时轴心歪斜要靠拗膝盖才能落稳等等毛病,都要赶在下个赛季开始前改完。
然后领导们一声呼唤,现在技术也不用改了,先去北京和董小龙、樊照瑛等其他男单比一场吧。
谁叫金子瑄在四周跳的训练中摔得左臂脱臼、韧带拉伤了呢?
沈流眼中带着无奈和不解:“话说今年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似乎国际赛场上跳过四周跳的男单都因为各种原因伤病缠身。”
麦昆和瓦西里都是膝伤的老朋友了,谢尔盖的脚踝在俄锦赛前夕扭了,马丁的腰伤严重的连国内赛都没参加,这也让他的师弟亚里克斯头一次在法锦赛拿了冠军。
年轻一辈里,伊利亚因伤连总决赛的参赛机会都不得不放弃,寺冈隼人伤到全日锦开始前才恢复状态,张珏则是在本赛季坐了差不多两个月的轮椅。
大卫.卡酥莱是最倒霉的那个,他并没有因为花滑受伤,但前阵子泰国有一群孩子不知道怎么回事迷失在洞穴里,而那个洞穴是溶洞,且好几段路都被地下水覆盖,想要救援就需要专业的洞穴潜水人士。
英勇的大卫去了,接着他就在救人的时候差点因为缺氧而选择急速上浮。
在潜水时快速上浮会导致体内压力发生变化,最严重时会导致爆肺,要不是大卫出发前多带了一个氧气瓶,而他的队友又及时把氧气瓶丢给他,让他可以在原有的深度冷静的吸氧,慢慢上浮的话,这人恐怕都没了。
当然,虽然他保住了一条小命,但在救出那些孩子后,还是躺上了救护车,直到现在都没能出院,估计是赶不上世锦赛了。
他这么一通总结下来,张珏居然还不是最惨的那个,他的韧带拉伤已经好了,滑囊炎只要好好保养,未必会复发,筋膜炎、半月板磨损还有外伤对运动员来说十分常见,通过理疗也可以康复。
而且张珏除了四大洲锦标赛,好歹把其他该比的比赛都比了,成绩也挺好。
“这都什么事啊。”张俊宝捂脸呻|吟。
他看向张珏,发现这人盖着毯子睡得喷喷香。
啧,这小子贼能睡,不知不觉就长得比他还高了,脸上的婴儿肥褪去,看起来越发像个大人了。
想到这里,老舅心里还有点酸酸的,他伸手给张珏掖毯子,张珏睁开眼,对他软乎乎笑了一下。
他侧头看着窗外,呢喃着:“今天天气真好,在城市里的话,星星可不会这么亮。”
交错的星轨之下是层叠的云海,星光映在少年黝黑的眼中,哪怕隔着千万年,星辰的光辉依然如此恢弘灿烂。
“舅舅,我还是觉得改技术没什么意义,毕竟我还在长,而且最近体重越来越压不住了,就算你花了大量的时间改好我的技术,我到时候也跳不动了。”
气氛沉寂下来,过了一阵,张俊宝摸摸他的头,声音带着慈爱。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如果你改了技术以后还是跳不动,再考虑别的也不迟吧?”
张珏抬眼,看到舅舅眼中的鼓励。
“现在还没到放弃的时候。”
舅舅大概还以为他是被两个月的轮椅折了心气吧,但看着这双眼睛,张珏也说不出别的话了。
他勉强勾起嘴角:“嗯。”
张珏的生长依然没有停止,在他的记忆里,身高冲过一米七五大关后,他还有一段体重增长期,届时不管再怎么节食,他的体重都会涨到65公斤以上,这甚至不是他自己可以控制的,而是身体就要这么长,一个接近一米八的大男人不可能一直保持45到50公斤的体重。
那个时候,他大概连4T都保不住了吧。
他们是连夜去的北京,第二天下午去首钢体育馆那里。
孙千穿着厚厚的羽绒服坐在冰场旁边,神色憔悴:“原本是不打算喊你们过来的,但现在情况特殊,世锦赛关乎冬奥名额的事,你们男单如果不想明年为了1个名额在全锦赛争得头破血流,今年就必须有人在世锦赛滑出好成绩。”
四年一届的奥运是全世界最受瞩目的竞技赛场,奥运金牌是花滑项目含金量最高的奖牌,甚至对于人才凋零的兔村单人滑来说,哪怕只是拿到一块奥运铜牌,都够他们吃一辈子了。
比如已经退役的女单前辈陈竹,她就是世锦赛金牌、冬奥铜牌,现在是国内收费最高的教练之一。
樊照瑛不着痕迹的看张珏一眼,心里复杂。
要不是这位发育加伤病,其实现在没人会为了世锦赛无人能打的问题发愁,但如果张珏的状态不足以出场的话,像他、石莫生、董小龙,只要给他们机会,他们也会在世锦赛拼尽全力。
因为花样滑冰,尤其是单人滑本就是吃青春饭的,如果错过这一届,他们还不知道有没有下一届。
孙千看着少年们在场边热身的姿势,沉声说道:“每个人滑一次自由滑,我们会视你们的表现决定接下来的世锦赛名额归谁,但无论是谁去,我都只有一个请求。”
“为中国男子单人滑死守至少两个名额!”
气氛变得压抑起来。
张珏起身,露出一个皮皮鳄的笑。
“孙指挥,出场顺序怎么算?是走程序抽一遍签,还是我直接第一个上啊?”
孙千黑线:“先来抽签吧!”
张珏第一个上了。
.
3月1日上午,金子瑄坐在病床上看着窗外,感叹了一句。
“北京的冬天总是雾蒙蒙的。”
“好多城市的天空都是雾蒙蒙的,对雾霾的治理还要再等几年才能看到成效。”
他惊愕的回头,就看到一个穿着白色短款羽绒服的少年靠着门框,他双手都戴着露指手套,提着一个水果篮。
张珏意思意思敲了敲门板:“脚好点了没?”
金子瑄苦笑:“我现在也有起码一个月不能走动了,坐吧。”
张珏提过一个凳子坐好,修长的腿向两边伸直,两只手靠在椅背上。
“你小子可以啊,原本以为我可以休赛专心学习考水木了,你摔这么一下,孙指挥又把我叫到北京来。”
金子瑄闻言立刻羞愧的低头:“对不起。”
这话说的好像他真有什么地方对不住张珏似的,张珏死鱼眼:“和我说对不起干嘛?你受伤了没法比赛,辜负的是你自己啊,你说是在世锦赛前不好好保养身体,加训加出个伤病来是为了什么啊?”
“只要我可以冲进前十,我国的男单就能有两个冬奥名额了,这样到了明年,说不定我们能一起上冬奥。”
张珏歪头,就看到金子瑄摸过一个橘子剥着皮,头低着,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低。
“如果名额只有一个的话,那肯定只有你上了,可我不想等四年,我也不知道我还有没有下一个四年,其他人也不知道有没有下一个四年。”
“包括你,张珏,你也未必有下一个四年,因为赛场就是这样风云叵测,谁知道我们什么时候就伤了呢?所以当有人站在那个争取机会的位置上的时候,就必须要拼尽全力,帮其他人也铺设去更高处的路。”
运动员的巅峰期是有限的,如果错过这一届索契冬奥,等到四年后,谁也不能保证自己还保有可以去参加冬奥的状态。
多一个名额,就是给其他人更多的机会。
张珏没想到金子瑄居然还有这份责任感,然后金子瑄又把橘子递他跟前。
“吃吧。”
张珏下意识地回道:“爸爸不吃别人给的橘子。”
金子瑄:“啊?”
张珏在来首钢体育馆前,特意去北京三院探望了金子瑄,在去那里之前他以为自己大概要再安慰这位玻璃心一哥一次,结果没想到的是,曾经给金子瑄上过两课,让他好好比赛别抽风的张珏,却反过来被金子瑄上了一课。
不管其他人如何想,会不会认为只要自己滑好,其他人滑得怎么样,有没有机会参加冬奥与自己无关,但事实就是只要站在一哥的位置上,便必须担负起一哥的责任。
他们的成绩,将决定本国能否在其余人看来冷门的花滑项目中获得新一块奖牌,决定了本国是否能有更多运动员站上奥运的赛场,决定了中国去冬奥的代表团里能不能再多两个人。
当人数庞大的奥运参赛代表团跟着开幕式的礼仪小姐走入会场时,其实就代表着无数个运动员的努力。
张珏书桌底下有个电子秤,每天他都要在早上站上去,将自己今天的体重记录下来交给教练。
最近看着上面飞涨的数字,他意识到顶级赛场离自己越来越远,而在大奖赛总决赛的那枚银牌,对他来说竟成了他在花样滑冰最后的辉煌。
他很可能没有下个赛季了,奥运赛场什么的,他也很大概率是去不了了,没想到他最后不是倒在身高的增长上,反而是因为体重增长过度,而不得不和花滑道别。
所以张珏自己也在犹豫,要不要偷偷把更多精力转移到学习上,争取一下考上top1。
他是对花滑上头,可他上辈子闯荡社会时就吃过没有文凭的苦,当他无法继续做一名顶级花滑选手时,考一所好大学,拿到好文凭才是通俗意义上更稳妥的道路,张珏要考虑现实,因为他需要生活。
哪怕再不甘心,也还是要继续生活。
但这个赛季的世锦赛对张珏来说依然有意义。
他还没有从一哥的位置上彻底退下,他还有能力通过这一届世锦赛送另外两个人去索契。
那就让他再履行一次一哥的责任吧。
张珏暗暗打定主意,等比完这一届,再和舅舅提退役的事。
比赛结束,张俊宝、宋城和孙千一起去开会,张珏找了个窗户靠着,打通电话。
“喂,去加拿大的人是我。”
世锦赛是在3月10日开幕,在那之前,张珏准备不顾一切的进行四周跳的高强度训练,然后去世锦赛再燃烧自己最后一次!
几天后,3月8日,机场,尹美晶背着背包,坐在行李箱上用衣领扇风。
机场里的暖气开得太猛了,她的衣服也穿多了。
尹美晶准备脱一件毛衣,然后就有一道富有磁性的男声提醒她。
“安大略省脸冲五大湖,等到了外面会很冷哦,你还是不要脱衣服比较好。”
尹美晶回头,愣了一下,眼中带着不敢置信:“你是……”
旁边的阿雅拉女士转头,也愣了一下,用惊疑不定的语气问道:“请问您是?”
接着她们身边的哈萨克斯坦女单艾米娜羞涩的询问:“您是有什么事吗?”
张珏:“……是我,张珏!”
见她们还是愣愣的表情,张珏不得不双手叉腰挺肚叽,满脸悲伤。
“你们认不出我了吗?”
尹美晶、阿雅拉、艾米娜倒吸一口凉气。
“你是小鳄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