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庙钟鸣的时候,不久前才刚见过面的‘内阁次辅,少保’高谷正与当朝‘内阁首辅,太子太傅’陈询一起行走于文庙内的狭长廊道中。
高谷背负着手,面色阴郁异常:“首辅大人,这钱我虽然让萧磁给了,可心里却是很不情愿的。相当于一千五百万两银钱的军资,怎么能这么轻易的交到兵部手中?”
陈询的反应很平淡:“可这笔钱,难道不该给吗?不是用到了它们该用的地方吗?”
“该给,也要用,却绝不可给的这么痛快。”少保高谷一声轻哼,面色不虞:“于杰倚仗兵权,借天子宠信,已经不止一次对我内阁指手画脚,侵犯我内阁职权,这笔钱一旦给了他,只会愈涨其势。日后大半年内,我内阁都难以挟制兵部,也无力钳制于杰。首辅大人您难道就要这么眼看着不成?真要做群臣口中的木头阁老?”
陈询闻言却是失笑:“世用可还记得当初杨公临去之前,交代你我的话?”
他喊的是高谷的字,言辞恳切道:“可能世用你不记得了,可老夫却不敢一日或忘,杨公说的话有许多,可最紧要的是‘相忍为国’与‘国事为重’。而今也先麾下数十万蒙兀铁骑对我朝虎视眈眈,宣府防线至今都未能成形。当此国难之际,我等现在就争权夺利,合适么?如能够令我大晋国运长存,能够重归盛世,那么老夫就做一个木头阁老又如何?
于少保的做为,老夫自然是不喜欢的,可他这个人,世用你难道还不清楚?那位只是一心为公,不知谋身,性情过于刚烈了。世用,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无非是该防的还是要防。可于少保如有操莽之志,那就不是这样的做法。便是天子,也对他信任无疑。”
高谷听了之后,神色却还有些不悦,他皱着眉道:“那么太子呢?太子怎么办?没有这笔银钱军资,我等如何阻拦陛下?”
恰在此刻,一声巨大的钟响传到了二人的耳内,两人同时发愣,看向了文庙钟楼方向。此时那钟楼黑乎乎的没有任何人在。可里面的巨大钟鸣声,却是让人耳膜生疼,振聋发聩。
“罕见!”陈询的眼中,不由现出了些许讶色:“‘警世钟’钟鸣自生,这应该是我儒门当中又有了可以护道的真迹墨宝现于人世。”
高谷则很快从那钟楼上收回视线,转而将目光看向了另一侧‘大成殿’的东西侧殿。只见这两重殿宇,赫然都有数道琉璃般清净透彻的浩气冲起,覆盖于文庙的殿宇之上。
次辅高谷不由眯起了眼,眸露凛然之意:“这股意,紫气东来,流芳千古?”
“居然又是文忠烈公,颜文忠公般的人物。”陈询看着大成殿两侧气柱,也是吃了一惊,他不由手捋着胡须:“不意当今之世除于杰之外,我儒门当中竟还有这般的英杰?幸哉!幸哉!”
而此时在钟楼之上,有一只背生双翼,头有独角,长着六只耳朵,仿佛狮子一样的灵兽正定定看着楼里面的警示钟。
就在不久之后,这只灵兽忽然往西面狂奔而去,它的身影似如雷霆闪电,很快就跨越数十里地,来到城西的都城隍庙。
此时它身影忽然往前猛地一窜,直接冲入到了北京城的阴曹地府,来到这里的城隍殿中,然后欢喜无限的蹦跳大喊道:“老爷,老爷!那个人他来京城了,就是你的那个隔代传人,他已入京。老爷你看到他的浩气没有?紫气东来,流芳千古!只要再精纯一点,老爷你身上的毒火有救了。”
在这个偌大的殿堂之内,此时正有一个无比伟岸的身影端坐于此。他穿着一身文士袍服,周身则缠绕着一条条巨大的锁链,身体各处则时不时的喷出火焰,共是紫黑红蓝褐灰黄七种色泽,都是恶浊之至。
凡是它们坠落之地,都是即刻腐蚀融化。
此时这位正抬着头,看向了地府之上的阳世,然后无比欣慰的笑了起来:“已经看到了!我这一卷《正气歌》落在这孩子手中,倒是适得其主。”
※※※※
山味楼的石碑前,李轩已经开始收笔。他最终的落款是‘无名氏’,不过当李轩把狼毫笔收回之后,就感觉亏大了。
在写字的时候他没觉得,可在写完之后,他却发现自己这次写出的字,竟然很不错!字迹苍劲有力,宛如劲竹,居然有点书法名家的风范了。
他心想这是多好的装逼机会啊,居然就被自己这么浪费了。
“如何?现在可以免单了吧?”李轩问话的同时,将手里的狼毫笔,放回到了店小二的手中。
店小二还在发愣,他看着李轩写下的这首诗,再看看周围那些消散的字迹,一时不知自己该怎么反应才好。
李轩的诗倒是写在碑上了,可周围十几位权贵在碑上的留字,却有一大半都没有了踪影。
“这个——”
店小二有些迟疑:“规矩是这样的,请公子稍候。”
他有些木木的走回了酒楼,打算去向酒楼的掌柜请示。
而此时酒楼之上的众人,则都是一阵发愣,匪夷所思。尤其李轩邻座的那桌,都一副吃了苍蝇般的表情。
“他难道还真留下字了?”
“不可能!这家伙才多大的年纪,五重楼境的修为,能够在这碑上留字?”
“哈!如果这家伙能留字,那这武意碑肯定是假。”
“我去看看,说不定是真的,刚才楼里的动静有点大,摇山撼岳一样。”
“我也好奇了,到底写的是什么?”
石碑之前,罗烟有些不可思议的看着李轩:“你的刀意居然到了魄境?”
她发现自己又有些看不清这家伙的深浅了。
以前罗烟一直误会李轩是个与她旗鼓相当的高手,后来她才认识到这家伙只是与自己的同步率高,然后假虞红裳的虎威而已。
可现在,罗烟又感觉李轩深藏不露。
‘魄’境后期的刀意,这无论放在哪里,都是一方人物了。需知她罗烟的刀道,也只刚到‘魄’境巅峰。
“没有,我还差得远呢,这次又是借了外力。”李轩开始回味着刚才的感觉,用自己的手比划着:“不过这融合后的诗意剑意,我应该可以运用到刀法之中,融成自己的刀意,可以短暂达到‘魄’境的水准,不过这消耗——也是大的不得了。”
直到这个时候,李轩才发觉自己的一身法力竟已经去了将近九成。
他想这一招‘诗意刀’的意义不大,夏侯婴以十重楼境木系真元催动的‘竹’之剑意肯定更强,可还不是被他的‘幻电三千斩’给乱刀砍死了?
不过这终究是一式能够与‘幻电三千斩’稍稍抗衡片刻的刀法,多一种手段,日后被克制的可能性就更少了。
此时山味楼的掌柜,已经在店小二的陪同下走到了石碑前,他深深看了那石碑一眼,就面现出异色。然后他就毫不犹豫,朝着李轩一礼:“还请大人留个姓名,或者留个住址。”
李轩犹豫了一阵,他想既然已经写下了无名氏,那还是把逼装到底。他将袍袖一拂,双手负在身后,神色高深莫测:“没必要,你们店里的规矩,仅是在这碑上留下字迹就可不是吗?对了,麻烦店家尽快把我的两只烤龙鳄送来。”
那掌柜稍稍迟疑,还是让几个身强力状的仆役,将李轩要的两头烤龙鳄扛了出来。都是四百斤重的一只,被分在好几个汤盆里面。
李轩乐呵呵的将之全都收入到小须弥戒内,然后朝掌柜抱拳道了句‘多谢款待’,就带着罗烟与乐芊芊二女扬长而去。
李轩预计今晚他们要在那座‘靖安伯府’里面安顿下来,事情绝不会少。毕竟那座朝廷赐下的宅邸,已经有两三年没人住了。
于此同时,他又对自己在北京的这座宅邸,有着一些好奇与期待。
而在李轩三人离开之后,掌柜却是愁眉苦脸继续看着石碑。
“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这应是那位理学护法,当朝靖安伯李轩的诗。这字还是很不错的,只是——”
问题是石碑上三位当朝侍郎,四位学士,四位二品武官的题词都没有了啊!
还有,那个年纪不足二十的年轻人,又到底是怎么做到的?明明只是五重楼的修为境界,竟然能够在石碑上留字。
这让掌柜一阵头疼不已,也不知接下来该如何是好,该怎么对他们的东家交代?
也就在此时,那碑前一位三旬左右,一身青色儒衫的中年人,忽然冷笑道:“拿笔来。”
店小二注目望去,发现那正是李轩邻座的客人之一。他犹豫了霎那,还是将手里还没放下的狼毫笔与朱砂墨递了过去。
旁边有人见了,就不禁生失笑。
“原兄,你也打算试试?这可是武意石。”
“就让他试,有什么要紧的?我是怀疑这武意石成色不足,什么阿猫阿狗的字都能写上去。”
“可那几位侍郎与学士的字可不是假的,究竟怎么回事?”
那位儒衫中年,已经在石碑上挥毫。此时他的一声浩气,竟然显于体外。竟是纯净的银色气芒,顶部尖端的部分,甚至还隐透精芒。周围之人,不由为之纷纷叫好。
“好一手浩气虹化,原兄修为了得!七重楼境指日可待。”
“这身浩然正气,纯度已经到了由银生金,日月争辉的境地。看来原兄任知县的这四年虽然俗务缠身,可修为也没有落下啊。”
“小弟叹服,原兄这身浩气,真让小弟甘拜下风。”
那儒衫中年的脸上不禁现出了一抹得色,他随后又发现自己写在武意石上的字,居然没有褪去,不由精神一振。
“看来这武意石,果然成色不足——”
他语音未落,就见他书写在石上的红色字迹,忽然转成黑灰之色,化为气雾消散。
而那首写在武意碑中央处的诗,则一个个字闪现出赤红光泽。那一束束光,就仿佛是剑芒一般从石碑之中透出。
儒衫中年望了一眼,就只觉眼仁生疼,通体刺痛,就好像是身体被那诗意化生而成的剑,刺穿了千百次。
尤其是他的元神,一阵剧痛难当。让儒衫中年本能的就手抚着头,发出了一声闷哼。
“这是?”此刻这石碑周围在围观的众多客人,都纷纷面现错愕之意,眼神惊疑不定的看着这位‘原知县’。
“怎么回事?”
“怎么这浩气的颜色变了?”
“不对劲,这是?”
店小二也很吃惊的看着眼前这一幕,发现这位儒衫中年原本很纯净的浩气,此刻竟然转为黑灰二色。它们交缠在此人的躯体之外,就仿佛是一条污浊丑陋的恶蛟。
那儒衫中年好不容易才撑过那元神剧痛,然后他就发现众人都在以奇怪的目光看着他。
“你们怎么回事,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话音才出,儒衫中年就感觉不对,他上下看了自己一眼,然后就面色大变,一张脸瞬时没了血色。下一瞬,他就蓦地一声大叫,往旁边的街道狂奔而去。
而与他一同过来喝酒的几人,则是面面相觑了一眼,眼神中都充满惶惑与不安。当他们的目光再看那石碑,则是含着惊疑不定。
“叔,那个人,他究竟怎么回事?”
店小二不解的问掌柜:“怎么那一身浩气突然就变了?又发疯似的跑掉?”
山味楼掌柜的面色则有些凝重,他隐隐猜到了一些缘由,却无法确定。
“那是伪儒!以魔门之法掩饰跟脚,却被这首诗打出了原型。”说这句话的,却是一位穿着绯红色官袍,面貌四旬左右,颌有美须,仙风道骨般气质的中年人。
在他的身侧,还另有一位穿着一身绯红色飞鱼服,须发虬结的二旬男子。
山味楼掌柜眼神一凛,当即朝着两人躬身一礼:“草民参见侍郎大人,见过东主。”
那官服中年却看都没看他一眼,径自走到那石碑之前,然后啧啧赞叹道:“朱提督,你这次可赚大了。我说呢,刚才京城之内浩意充盈,紫气东来,文庙内又有‘警世钟’自鸣,这必是有‘真迹墨宝’现世,却不意是出自此地。”
“这些字,的确不凡,内中竟仿佛蕴含高深刀意?”
那位穿着一身绯红色飞鱼服的年轻人,也是神色苦涩的上下扫望着这座石碑:“李侍郎,真迹墨宝我知道,大概是与颜贞卿的《告身帖》,虞子手书的《四书章句集注》一类,由海内鸿儒手书的经文,诗词,甚至书画等等。可我还是搞不懂,这诸位大人的题词为何也没了?”
那被称为李侍郎的文官一声失笑:“这可是真迹墨宝,可以传世的大作,你还关心他们的题字?”
那飞鱼服青年不由讪讪一笑,没有答话。
他想这所谓‘真迹墨宝’,即便拿在市面上售卖,也就只几万两的银钱,他会在乎这一点钱么?
可这几位大人的题字,对他来说却是万金不易,是自家在京城当中立足的依仗之一。
那侍郎大概是猜到了他的想法,不由摇头道:“朱大提督,这副真迹墨宝,可与你之前见过的那些不一样。”
“哦?”青年人再次看了一眼,然后狐疑询问道:“敢问大人,怎么个不一样法?”
侍郎没有答话,他径自走到了石碑之前,然后顺着那朱红色的字迹,一笔笔的临摹。
而下一瞬,就赫然有一丝丝的赤红刀气,从石碑之上透出,赫然是挡者披靡,将周围的地面,远处临河的石栏,都轰透出了一个个孔洞。
在李侍郎的身后,更仿佛有一根青竹虚空凝聚,竖立在他的后方。
“这是?”年轻人的瞳孔顿时微微一张:“这书法之中,竟有着如此刀意?”
“不止如此,此人的浩意无比精纯,已经到了我都未能达到的‘紫气东来’境界。”
那侍郎‘啧啧’赞叹着,然后探手一挥,就将石碑右侧的一行朱色大字给抹去了:“有这真正的珠玉在前,这碑上又如何能容得下黯淡无光的瓦石呢?我这些字都已经有些碍眼了。不过关键还是这浩气与刀意的交融,这可是有着卫道之力的墨宝真迹——”
接下来,他又神色一动,抬手一抓,竟蓦然一股浩气化虹,凝聚出一个巨大手掌,竟从远处河道之中抓住了一团黑雾。
穿着飞鱼服的年轻人仔细看着,发现那黑雾之中,赫然是一个人眼球形状的妖魔,那眼球的两侧,竟还有着两只巨大的耳朵。
“妖视魔听?”年轻人的眼,不禁微微一凝,他知道这是一种专喜窥人隐私的妖魔。
“应是蒙兀人的手段,已经在外窥伺了我兵部整整半日。”
那侍郎一边说着,一边强摄着这妖魔,送到了石碑之前。而受这妖气激发,那些字迹中透出的赤红光泽,竟然开始滋生紫意,更多的刀气从内透出,那就仿佛一片片的竹叶,看似虚弱无力,却瞬间就将这头名为‘妖视魔听’的妖魔轰击到千疮百孔。
“除魔卫道,驱邪辟魔!这是它的能力之一,有这座石碑在,寻常的第四门妖魔,都不敢侵犯你这酒楼片刻。”
等到那妖魔彻底化作烟气消散,李侍郎就又再次眼含炽热的抚摸着碑文:“不过它最大的价值还不在于此,而是这卫道之人,可以供我名教门生参研掌握。你该知道,我儒家弟子在四重楼境之前浩气不能外放,绝大多数都是没有任何防身之能的,说是手无缚鸡之力绝不为过。
即便到了四重楼,如果不能掌握浩气化虹,在妖魔面前也是不值一提。可如果其中一些悟性较高的,能够有幸看到这石碑,情况就大不一样了。”
穿着飞鱼服的年轻人眸光一亮:“侍郎大人的意思是说,你们儒门之人可以将这刀意融入自身浩气中,借以伤敌?”
“不然呢?这正是它的珍奇之处。即便是我等这样的第四门,也能因此受益。若能够参研透彻,便可多一种近乎于武人的卫道之法。”
那侍郎终于转过了身:“最多两三日,你这座酒楼必定门庭若市。京城中不知多少名儒,想要一观究竟的。还有,你最近不是为你父亲的事情,在京城中四处求告么?已经没必要这么麻烦了,只要你将这石碑献给国子监,我保准你父亲的事可以迎刃而解。
不过前提是,你能得到那位的许可。这等样的人物,朱提督你得罪不起。”
年轻人的眼神大亮,他抬手就是一股罡力,将那掌柜抓摄到了眼前:“这副字,究竟是何人写下?”
掌柜的面色微变:“小的不知,那人不愿透露姓名。不过我记得这人的相貌与穿着打扮,年纪不到二十。穿着明黄色飞鱼服,配金鱼袋,绣春刀,我不知道这身行头是真是假?”
远处的店小二,则是一阵失神,他想那个没钱付账的软饭男,竟是这么厉害的人物?
那位侍郎则与穿着飞鱼服的年轻人面面相觑一眼,眼里面都含着惊疑之意。
不到二十,就有一身飞鱼服,还能留下这么一份有着卫道之力的真迹墨宝,这如何可能?
那侍郎则蹙了蹙眉:“或是修为高深之后,驻颜有术所致。”
他知道许多人到五六十岁,都如二八少年一般的模样。不过他在朝中,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人物。
“应该是如此。”那穿着飞鱼服的年轻人冷冽道:“稍后我就请画师前来,你配合他将这位的模样画出来。再去个人到我府上,让府中的所有家丁尽快撒出去,全城范围内寻觅查访,总之三日之内,务必要找到这个人的下落。”
而这个时候,李轩已经携带着罗烟与乐芊芊二女,来到了距离山味居不到三里路的靖安伯府。
可看着眼前的景象,三人却不禁一阵目瞪口呆,眼前的这一幕与他们之前想象的大不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