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儒生抬起松弛的眼皮,原地转身,抬起两根枯指,抵着剑身,挪开秋千,他朝前慢慢走去,经过面带僵硬笑容、眼神瞪圆吃人的俊俏少女身旁,随手接过她手里还端着的热腾腾“家乡菜”。
竹叶飘落、寂静无声的院子里。
老儒生一手抓着烟枪负后,一手端着菜盘,在赵戎默然的目光下,踱步来到了其与张会之所在的桌案前。
从刚刚起便一直不说话的张会之,看了眼老儒生,随后他轻轻转头,看向了南边的大魏方向,没有去看赵戎。
“子瑜,这位秦老就是为兄的那位贵人……当初我落寞南下,也是大魏秦氏接济了我……”
赵戎似是没听到黑衣青年儒生说的话,他侧着头,正默默的看着模样已经大不相同的佝偻毁容老人。
年轻儒生没有表情。
也没有回话。
秦简夫弯腰,将这盘他辛苦寻找并复原出了大概的“辣条”,摆在了这位年轻儒生面前的桌子上。
然后。
老人笑了笑。
“尝尝。”
全场寂静,只有北屋传来的伏案少年的写字声,节奏丝毫未变。
年轻儒生微微垂下眼睑。
默默盯着桌上这盘他曾“苦苦寻觅”,现在终又被故人带来的大魏特产,某刻,轻轻点头。
“谢谢。”
……
……
“归,这次我有几分生机?”
“九分。”
“九分?那…满分是多少?”
某座随着主人一起已经凉了半截的心湖中,灰暗的色彩又变得明亮了些。
“十。”
归轻轻吐出了一个字,然而也不待某年轻儒生急速下坠的心燃起希望,它便又瞥嘴道:“所以,你是一分没有。”
赵戎:“………”
你以为你很幽默?
“按道理,在当初你设计的那场烟花下,这老畜生应该是活不成的,就算是反应及时,立马止损,果断以一枚幸苦修炼半生的金丹毁去为代价,换回了一条小命,那也是苟延残喘,半死不活的。”
归认真点头道:
“恩,他这副丑陋老仆的可怜模样,倒是符合常理,只是可惜咱们之前大意了,没认出来他。其实本座也没有想到,他竟还敢亲自过来复仇,关键是他还是以这诡异方式……”
“话说,这到底是从哪里得来的一枚四品金丹?赵戎,这老畜生刚刚用的古怪法子,应该是一门山上十分少见的外丹奇术,直接吞丹,借丹重返金丹境……这路子真的很邪门。”
赵戎平静:“我是一分生机都没有?”
归点头,直接道:
“这是四品金丹境,接近上三品金丹的存在,不是什么七八品阿猫阿狗的杂丹,这老畜生又是正统的儒家修士……”
“赵芊儿虽然是天姿卓越的剑仙胚子,但是越一境抗衡天志境修士倒还行,要她越两境和金丹境打,根本不可能,痴心妄想。”
“赵芊儿和你一起上,都接不过他三招。所以,一分生机也没有。”
它叹息了声,顿了顿,又道:
“恩,这是没有任何意外的情况下。呵,不过按照本座经验,这种险境之中,一般合格的气运之子,天之骄女等存在,身上的意外会很多的,比如师长宗门啊,前辈相好啊……嗯,按道理都能紧急冒出来,救一条命,甚至帮忙反杀都说不定。”
剑灵说到这,笑了笑,似乎此时此刻,它与赵戎一起正在面临的并不是被金丹境敌人一指按死的绝境。
“你说是吧,赵大公子?”
“………”
赵戎安静不语,似是沉思。
归一脸认真道:“喂,赵大公子,你应该也有意外的,对吧?”
赵戎这次开口了,但却是反过来凝声问道:
“可能是高手的小白叔不在这儿,那枚能报险的临时士子玉壁被张会之骗走了,我现在全身上下只有一片晏先生赠送的枫叶,可以当做一次意外……归,你算不算是我的另一个意外?”
剑灵摇头,“本座离开不了你的眉心轮,当初的修为连万分之一都没剩下,帮不了你。赵戎,要不咱们团灭前,抓紧时间一起骂这老畜生几句?能解一口气是一口气。”
心湖中。
它笑了起来。
赵戎也跟着笑了起来。
这对不靠谱的剑主与剑灵,都已然无计可施了,苦中作乐。
因为二人唯一可使用的“意外”,只有晏先生的枫叶,而这位看中赵戎的先生,也只是金丹境,与秦简夫旗鼓相当。
他赠送的枫叶,至多撑一会儿。
年轻儒生最后笑了句:“归,你不怕死?”
剑灵蔑视桀骜:“本座已经死过一次了,有何好怕的。反正也没对你这个剑主抱太大希望,而且也没赵大公子那么风流,有这么多的红颜知己,怕它个锤子!”
“倒是赵大公子你,大难临头,害怕不害怕?遗不遗憾?后不后悔?”
年轻儒生平静摇摇头:“害怕,遗憾,后悔,恐惧……都有,正充斥在我心头,但是,所有的它们加在起来,都没有我心里另一个念头重。”
剑灵笑晏:“什么念头?”
年轻儒生的语气,难得的温文尔雅:
“老子就是死也要给这老畜生递出一拳。”
剑灵大笑。
……
很快,赵戎与归在心湖中极短交流便被外面的动静打断了……
竹林小院内,寂静一片。
茶座榻前,有年轻儒生,青年儒生,老年儒生。
或坐或站,气氛诡异。
离他们不远的地方,有一个欲回首的少女与一柄颤鸣的晶莹小剑。
静止在原地。
前者正用力斜着眼眸,看向那个突然金丹境的老儒生。
少女的眼神中,杀气与愤怒色四溢而处。
唯有一侧的北屋中,专注抄书的少年,书写的刷刷声依旧,一如之前。
院中榻前。
就在赵戎垂目平静点头,道出了一声“谢谢”之后。
秦简夫脸上的笑容更甚了些。
虽然当初雍贵儒雅的面容被难以想象的烈焰融毁,脸上是一团扭曲的肉瘤,连笑都看不真切,但是嗓子中连连的‘嗬嗬’声,能证明他是笑得愈发开怀了。
赵戎似是对这些外界动静置若罔闻。
他眼帘低垂,看着桌上的菜,也不知道是在想些什么。
秦简夫与张会之亦未催促,只是注视着他。
某一刻,榻上端坐的年轻儒生抿了抿唇,腰杆笔直的上半身略微前倾,取过一双木筷,先是放在两掌之间搓了搓,然后捏着筷子,夹起盘中的一根辣条,用手接着,递入口中,面色认真的品尝了一下。
动作儒雅悠缓。
不急不慢。
秦简夫饶有兴趣的看着这个不知道是不是在拖延时间等待‘意外’的年轻儒生。
若其心中是这个想法,那他便更开心了。
老儒生一手负后,另一手探出了一截枯枝似的手指,将桌上一壶快见底的酒壶,往赵戎方向推了推。
“味道如何?”
老人嗬嗬笑语。
像是一个精心给客人准备美味菜肴的厨师,语气与目光中都带着难言的期盼,看着品尝的客人。
赵戎停下筷子,抬头看他,嘴里微微吸着气的点了点头。
秦简夫笑了,满意颔首。
“好好吃完。”
年轻儒生顿时有点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不过他手里却是一点也没客气,径直拿起酒壶,旁若无人的仰饮一口。
这是断头饭啊,不过……
赵戎大口喝酒,放下酒壶抹了抹嘴,先是停止了在某个心湖中的交流,然后他瞧了眼酒与下酒菜,不禁嘀咕感慨了句。
不愧是咱儒家老前辈啊,杀个人都这么讲究。
颇有那些死于废话的大反派风采。
不过,能在这方世界吃到亲切的家乡特产辣条。
嗯,这么说来也不太亏。
就是有点……不够辣。
年轻儒生笑饮一口酒。
随后,赵戎又夹了一筷子辣条尝了尝,然后搁下筷子,微微眯着眼,朝目视他的老儒生晃了晃手中酒壶,神色惋惜的一叹:
“酒够辣,是三变兄家乡的味道,但这辣条,你们大魏的不太行,没那味。”
秦简夫笑呵呵。
“将就吃。”
“也是。”
赵戎点点头。
确实没下次了。
秦简夫看着他,目光毫无波澜,丝毫不急,眼底深处似乎还隐隐有些戏谑神色。
张会之手里捏着赵戎的士子玉璧,转头注视着院外风景,另一手紧握着一壶酒。
赵戎重新捏起两根筷子,将其竖起,轻轻敲两下桌,使筷子并齐。
准备把剩下的辣条吃掉。
突然,这年轻儒生的余光像是瞥到了什么,忍不住朝秦简夫身后诧异看去。
秦简夫似笑非笑。
赵戎手中筷子听住,忍不住指了指老人的身后,一本正经道:“真的有人,不信你看。”
秦简夫毁容的脸上,笑容‘和蔼’,轻轻点头,然后十分配合的回首。
身后的院内空荡荡的,除了被定住身子的赵芊儿,和一柄颤抖挣扎的本命飞剑,哪里有什么人影?
老人瞧了一眼院内,神识却已经扫过方圆百里,毫无异样,他又回过头来看着赵戎。
“好吧,好像又走了,你也不早点回头,可惜了。”
年轻儒生佯叹一声,耸耸肩。
找了个台阶下,毕竟他也是要面子的不是?
秦简夫就静静的看着他。
幼稚把戏。
似乎也是意识到了自己的无聊,赵戎垂目,手里的筷子继续向盘里的辣条伸去。
注视着他的秦简夫瞥嘴摇摇头,
而就在老人刚摇头的这一刹那!
整座竹林小院猛然发生了骤变,异象横起。
毁容老儒生身后,有少女转身,并拢两根纤指,隔空朝老人背影,自右向左,倾斜却笔直的挥下。
一道属于第七境墨侠的雪白剑气。
冲霄而起。
顷刻之间,剑气凝聚成一条雪白细线,锁定第五境金丹老儒生的气机,斜直斩向他佝偻的背影。
这道剑气撕碎了空间,速度之快,在空气之中都失去了任何声息。
远远看去,就像是幼童稚子划用木剑胡乱挥出的一道笔直剑痕,无声无息。
然而,只有正在面对它,被它气机锁定之人,才可以真正感受到它独属于第七境强者的恐怖威视。
‘雪白细线’似是下一秒就要撕裂秦简夫的佝偻背影。
全场空气凝固住了。
“嗬嗬……”
而就在这时,一道细微的笑声轻轻响起。
还伴随着一些咳嗽声。
院内突然之间,光线暗了暗。
重又恢复了之前的寂静。
雪白细线不见了。
这道赵芊儿挥出连元婴境修士都颤栗的第七境墨侠剑气……
不见了。
毁容老儒生的背影依旧留在原地。
安然无恙,纹丝未伤。
此时,老人低下了头,嗬嗬笑着。
笑声从低沉到嘶哑。
越来越大。
“嗬嗬嗬嗬……哈哈哈哈……咳咳咳……”
他负于身后抓着烟枪的那只手里。
不知何时起,多出了一枚小小的灰色烟袋。
原本他从中取出金丹吞下后,它已被重新放回,一直吊晃在烟枪上的。
而此时此刻,烟袋敞开着小指宽直径的袋口,静静的落在了老人枯瘦的手掌上。
全场寂静。
在一道道震愕绝望的目光下。
这只瞧着普普通通的烟袋缓缓的闭合,而那残余的几缕雪白剑气缭绕在袋口,最后也随着袋口的闭合,彻底消散了……
“怎……怎么可能。”
几乎稳操胜券的一招压轴后手,竟然被悄无声息的破去。
赵芊儿眼眸圆睁,忍不住后退一步,呢喃的语气带着匪夷所思与无比不解。
少女的一颗芳心无限下沉。
默契的配合竟遭失败的年轻儒生,眉头猛地一凝,瞪视正大笑的喘不过气的毁容老儒生。
“赵戎,这个局不对劲,很不对劲……”某剑灵的严肃声传来。
年轻儒生的心也是顿时凉了大半截。
这不单单是复仇他赵子瑜一个人。
是有人要杀他……他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