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一十九章偷来浮生半日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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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林小院内。

张会之转头,看了会儿北屋方向,门内隐隐有个木讷少年低头抄书练字。

来自思齐书院的青年儒生安静片刻,转目看了眼西侧厨房的方向。

那儿,几个缺胳膊少腿或毁容的可怜老仆,正在路过的简朴妇人的招呼下,忙碌了起来,劈材烧水,取酒做菜。

不时传出几道喘气和咳嗽声。

赵戎似乎也注意到了厨房那边的动静,他瞧了眼其中一个似乎被火灾毁去面貌的老仆,正被柴烟呛得咳嗽着。

毁容老仆像是又呼吸道的恶疾,竟还不时取出一杆吊有烟袋的铜旱烟枪,抽上个几口,面色潮红的舒口气。

其他几个老仆亦是类似,各有毛病,风烛残年。

“会之兄,要不算了,不用忙活这么多下酒菜,咱们小酌几杯,聊聊天,另外等会儿还有些事,就不留在会之兄这儿吃晚饭了。”

赵戎忍不住诚恳建议了句。

张会之似是回过神来,从厨房那儿抽回目光,随后像是发呆的看了赵戎一会儿,坚定摇摇头。

“子瑜好不容易来为兄这儿…得好好喝一顿酒,好菜…也不能少,否则为兄心中有愧,子瑜安心享用即可,不用担心后厨,拙荆自会安顿好。”

他半垂着的眼帘抬了起来,从不久前沉睡的困意之中完全醒了过来,宽慰赵戎。

后者看了眼天色,距离下午的申时还差些时间。

“行,那就听会之兄的。”

赵戎笑了笑。

这时,身后站着的小芊儿悄悄捏了捏赵戎腰间的软肉,然后不得他反应,就轻哼一声朝后厨走去了。

“我去帮帮芸娘姐姐。”

哼,以往在外人面前,她哪里没有守礼贤惠了,戎儿哥就是选择性看不见,还搬出‘别人家妻子’来……

小芊儿有点小委屈。

赵戎嘴里轻轻‘嘶’了声,小丫头没轻没重的,回头得对她小屁股加倍奉还。

他暗道一声,看了眼偷偷倔气跑去后厨帮忙的小丫头背影。

“子瑜,你怎么了?”

张会之看了眼年轻儒生脸色,关心了句。

“啊,没什么,对了,咱们刚刚聊到哪了?”

赵戎回首岔开了话题。

张会之先没回答,而是拿起桌上酒壶,递了一壶给赵戎。

竹林下,坐榻上,秋风里,两位书院儒生一人一壶异国美酒,举手相邀。

“子瑜夸我修身齐家,为兄愧不敢当。”

“有何不敢当的,咱们儒生管他的三七二十一,首先就是要脸皮厚,收到夸赞之后,谦虚归谦虚,但可不能真谦虚了,心里得想着‘试问谁不知道’。当然,嘴上是不能说的,但是万一成了呢?”

“………”

“子瑜真诙谐。”

“这秘诀,一般人我不会和他说。来,咱们走一个。”

“………”

一道酒杯碰撞的清脆声声,响起在桌上。

“嘶……会之兄家的这酒够辣!”

“是寒舍的老仆所酿的家乡之酒,子瑜兄喜欢吗?”

“不错,够味,上一次喝到这种酒还是在……”

“哦?是在?”

年轻儒生点点头,“在上一次。”

张会之:“………”

黑色儒袍的他,无语片刻后,点头道:“子瑜喜欢就,等会儿,家中老仆还有一道拿手菜送上。”

“哦?那我可得好好尝尝。”

张会之点点头,看了他眼,忽好道:

“子瑜,可否让为兄看看你腰间那枚玉?”

青君的玉牌?这可不行,她若知道有其他男子碰她玉牌,肯定会生气的,最难哄的那种。

年轻儒生本欲摇头,不过摸了下腰间几个悬挂物件后,又问了句,“会之兄是说哪枚玉?”

张会之伸手,指了指赵戎腰间的林麓玉壁,眼睛盯着它,“是这个身份玉壁,为兄也有一枚思齐的,想瞧瞧区别。”

赵戎微愣,欣然点头,“这个的话,没问题。”

他解下腰间玉壁,递给了张会之。

后者接过,同时解下他自己的思齐身份玉壁,低头一起打量了起来。

赵戎没多想,笑了笑,“其实也没太大区别,我以前见过思齐书院的士子玉壁,都是相同的功能,身份证明……临危保命之物……方便书院师长定位的位标……除此之外,听说一些士子师兄们,还会把它淬炼成本命物,不过在下这枚士子玉壁,只是临时的,不方便淬炼。”

他顿了顿,失笑道:

“说起来,我之前经过终南山,还从一位好友那儿,得了一枚蓝田灵玉,可以淬炼士子玉壁,一直放在包袱里吃灰……”

“听文若说,他家的蓝田灵玉,在思齐书院那边的士子群体里,万金难求,十分抢手,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张会之暂时放下手中玉壁,抬首,“哦?子瑜说的这位文若兄,可是终南国兰溪林氏的新任家主……林文若?”

赵戎点头,笑道:

“正是他,会之兄认识他?”

他说着,顿了顿,点头:

“是了,文若也是思齐书院出身,会之兄认识他不奇怪。我之前见过的思齐士子玉壁,就是文若的,当时我也是向他讨要来,左瞧右瞧,好一翻打量,现在有了林麓玉壁后,发现其实都一样。”

张会之颔首,看了眼南边,“这位林师弟比在下小两届,不过名字却是让在下如雷贯耳,现在思齐书院只要是还留在望阙洲山下诸王朝走仕途大道的士子,哪里有不知道他名字的……”

今日一身黑衫的青年儒生此时脸上露出些向往神色。

“这位林师弟年纪轻轻便继承了一个八百年士族的家主之位,最关键的是,他还不是简单的守成,而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听人说,这位林师弟好像利用一场十分凶险的儒道之辩,在一位很厉害的挚友帮助下,覆灭了终南国一座千年道观……具体我不太清楚,不过听说他眼下已经成为了南方终南国的真正掌舵者,代天子牧民,推行新法,施展抱负,终南国势蒸蒸日上……”

张会之收回目光,在赵戎莫名含笑的注视下,认真道:

“这已经不是用一句简单的出身好能概括的了,这位林文若,林师弟,和他那位挚友,定都是人中龙凤,担得起这份名气,可惜不能一睹真容。”

“先帝还在世的时候,在御书房翻看邸报,也曾在我面前感叹过几次,咱们大离何时才能养士养出一个兰溪林氏来。哎,我等大离儒生惭愧。”

张会之一叹,摇摇头。

赵戎听到他嘴里那句“一位很厉害的挚友”后,眨眨眼,笑而不语。

张会之不是傻子,相反还很聪明敏锐。

他忽的一愣,多瞧了两眼身前的年轻儒生,眉头微凝,试探道:

“当真?”

赵戎理了理袖子,抬头一笑,谦虚道:“会之兄谬赞了……恩,人中龙凤,试问谁不知道?”

“………”

不是说后面的是心里话吗,好家伙,你直接说出来了……

张会之身子微微后仰,又仔细端详了几下赵戎,噎住了好一会儿,才感慨道:

“没想到竟然已经一睹真容了。”

……

就在庭院内两个儒生把酒言欢之时。

不远处的西厨内,赵芊儿,芸娘和几位老仆正在忙碌着菜肴。

不过小芊儿大多只是在给芸娘搭把手,聊聊天,偶尔瞧一眼其他老仆做的菜。

不多时,她递给芸娘一个瓷盘后,看了看左右,见各人的下酒菜做的都差不多了,便取出了一根银制小勺。

赵芊儿游走于厨房内,一道一道菜用银勺‘品尝’了起来。

这时,她在那个咳嗽的毁容老仆面前停步,瞧了瞧老仆正在做的一道有点奇怪的菜肴。

“咦,你这是什么奇怪菜?”

赵芊儿忍不住又多瞧了眼。

锅中的菜,一根一根的,像粗面条,呈长条状,两指长度,好像还倒了些辣椒油上去,气味有点辣鼻。

老仆后退一步,行礼道:“小人家乡特产……”

随后,便说出了两字的奇怪名字。

赵芊儿好奇嘟囔了遍,手里抓着银勺,又捏了捏小鼻子,鼓嘴瞪了会儿锅里,片刻后,她还是以防万一的尝了口。

小芊儿桃腮鼓起,嚼了嚼,安静品味片刻,辣的嘶嘶吸气,不过却点了点头。

“咦,还行,有点辣了,不过辣的有味,戎儿哥应该会喜欢这个……这个什么来着……”

她看向老仆。

后者笑着点头,又复述了一遍二字菜名,听到她说院子内那位贵客公子喜欢,残疾毁容的老人很是高兴。

二人简单聊了会儿,小芊儿便又背着小手,去尝别的老仆的下酒菜了。

另一边。

秋风吹拂的院子内。

张会之感叹完后,没有马上把手里的林麓玉璧还给赵戎,而是又专注听赵戎解释了一番。

他轻轻一叹,看了眼东边祭月山的山顶。

两轮与大日争辉的明月,依旧高悬,受祭月山方圆千里内的万民膜拜。

黑衣黑发,面孔刀削似的青年儒生愈发叹息:

“欸,子瑜,为兄早该想到的,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子瑜认识终南山那位林师弟,还被他赠宝玉,这可不是一般朋友能有的待遇……那场传闻中的儒与道之辩,原来是子瑜在其中帮了大忙。”

“就和……就和眼下这场封禅大典,子瑜一手操办大获圆满一样,小陛下与太后娘娘能请到子瑜帮忙,真是大离之幸,朝廷之幸。”

不知为何,张会之仰望祭月山方向,神色有些怅然起来。

赵戎又喝了口这很辣的酒,想起了某位埋着青山下的故人,高兴情绪也渐渐落下,平淡的摇摇头,“会之兄过誉了。”

榻上,这两位面对面端坐的对饮儒生之间,一时无话起来。

一人仰望远方,一人垂目喝酒。

似是各想各的事。

果然,酒入豪肠,便酿成了‘故事’,欲随酒气一起吐露。

张会之注视明月,轻声:

“子瑜既然是抽这个时候来找为兄,那便是要决定一去不回了,和咱们大离做最后的告别。”

赵戎点点头,又摇摇头:

“若无必要,应该是不会再来了,不过也不一定,若是那天会之兄又想找在下喝酒,自可托鸿雁寄书一封,在下再寻个如今日这般风和日丽的下午,沐浴赴约便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人生何处不相逢……好个人生何处不相逢。”

张会之呢喃了几遍,突然回头道:“所以子瑜是真不考虑学成之后,来大离辅佐陛下了吗?陛下对子瑜的孺慕,我们这些身边人都是能看出来的。”

他语气复杂。

既有歆慕又有惋惜,还有纠结。

膝盖上的那只不起眼的手,抓住了玉璧,微颤着,似是抓紧。

赵戎也没完全把话说死,只道:“再看吧。况且陛下不是还有会之兄吗,我倒是觉得,有会之兄一人足矣。”

张会之却是点点头,已然明白身前儒生的心意。

无心在世俗王朝建功立业。

他长吐了一口气。

桌下攥着玉璧的手,也松了些。

张会之严肃道:

“子瑜,为兄其实很早就关注这位在终南国施展抱负的林师弟了,他的事迹为兄也大多知晓,因此,一直有个问题,很想很想请教他一番,只可惜所隔山海,难以结交。”

他顿了顿,看了看身前安静倾听的年轻儒生。

身子不自觉的前倾,靠近后者:

“子瑜,你认识林文若,还是知己好友,应该很了解他,为兄想求子瑜兄,给个解答,不知可好?”

欲喝酒的赵戎放下酒杯,瞧了瞧他,略微思索后,轻笑道:“会之兄尽管问,知无不言。”

张会之看着继续仰首畅饮一口的年轻儒生,沉默少顷,道:

“子瑜之前夸我已经修身齐家,欲治国平天下……是否齐家暂且不说,平天下也不敢妄想,只说剩下两个。”

“吾一直恪守圣贤与书院师长教诲,致力修身。”

黑衣儒衫的青年儒生拍了拍清风两袖,直起腰杆,凝目正视前方。

“只为能如终南国林师弟那般治国,做无双国士,匡扶社稷,辅佐陛下。只是,若有一日……修身与治国抱负冲突,只能择其一,吾该如何取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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