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小安对着镜子, 描好了浅浅的淡红口脂。
左右看,再一笑,铜菱花里便是唇红齿白一个俊俏少年, 那眉梢眼角好像都在笑似的, 有种别样的妩媚。
他唇笔又调了调颜色, 起身走到霍决的身旁:“哥,我给你画一个。”
霍决正靠在床头看书,闻言蹙眉, 下意识地往后仰了仰。
小安却道:“公子喜欢的。我们几个都画了, 就你一直不画。这些日子又不外出, 一直都憋在府里,你若是也画了,他定然会高兴的。”
霍决身形顿了顿, 眉头依然蹙,却没再躲闪,道:“画淡一点。”
小安哼哼,嫌弃道:“你个武夫在教我怎么妆吗?我小安是什么品位,也不先打听打听!”
说罢伸手抬起霍决的下巴,在他唇描画了起来。
霍决做男人的时候从没干过这种事。他脸上有过颜色只有过一回,那年军中跳傩舞, 他击败了旁人, 抢到了跳舞的资格, 脸上涂满了油彩, 领跳。
傩舞祭神跳鬼、驱瘟避疫, 十分雄健,历来都是由军中的强健的男子来跳的。大家谁都不服谁,想抢名额, 先打一场。
那时候,他还只是个少年,众人也不肯让他,但后他还是赢了。
“好了。”小安说。
那画笔也离开了他的唇。
小安兔子似的三蹦两蹦地过去取了铜镜过来给他照:“!服不服我!”
霍决接过铜镜,定定地看自己。
铜菱花中映出一张年轻男人的脸,线条硬朗,眉毛浓黑。还有喉结,明明是男人啊。
霍决微微侧头,一只手掌轻轻搓过鬓角、下颌。他后来再没有长胡子了,无需用刮刀刮,面孔便十分光滑皎洁。
小安给他调的颜色不是如女子那样嫣红,也不是如他自己那样的浅红。他给霍决调出来的颜色色调十分浓稠,让他的唇色比常人的唇色更沉更暗。
你知他涂了唇脂,却奇异地并没有弱化他的气息,反有种说不出来的沉凝之感。
小安抱臂飞媚眼:“跟你说了信我。以后我把膏子颜色给你调好,照着这个画就行。”
霍决不置可否,将铜镜塞还给小安。
小安还要说话,外面忽然传来传话小监的声音:“永平哥哥,永平哥哥!公子叫哥哥过去书房呢。”
霍决下意识地就要将唇的口脂抹去。
小安眼疾手快,一把抱住了他手臂,道:“干嘛干嘛?咱是为谁画的?”
霍决吐出一口气,抽出自己的手臂:“知道了。”
整了整衣衫,出去了。
到了书房,万先生、郭先生也刚到。经过马迎春一事,永平已经是赵烺心腹,万先生、郭先生都不敢轻视他。
书房里,公子眉眼间看得出来的意气风发。
斩杀马迎春,秘密押回来数不清的金银财宝,几乎是重新奠定了他在襄王府的地位。今襄王议事,竟也会肯听听他的意见,再不像从前那样,只将他当给世子“打下手”的了。
因为他这一杀,使得襄王府在湖广的声望日中天。消息传出去,群官涕零,百姓嚎啕,跪在地上一直给襄王府磕头不肯起来。
再从金山银山中拨出来一小撮,发还给还有人幸存的苦主人家,道是其他都已经被马迎春运走。虽还回来的远不及被强夺走的,还是收尽了民心。
一时,襄王府的招牌,在湖广竟闪闪发光。
这之后,襄王府便一直在蛰伏秘密筹谋,直到山陵崩新帝登基的消息终于公开地传到了长沙府。
待三人进来,赵烺目光一扫,便看出霍决涂了唇脂。
这个永平。
赵烺笑了。
他身边的人大多容貌出色,因他喜欢,他们便都涂唇脂。但永平一直以来都没涂过。
不想现在,他却涂了。
赵烺的内心里升起一种志得意满的感觉。
因他很清楚,为何永平将他的腰弯得更深了些——这是因为赵烺变得更贵重了。
他挟斩杀马迎春之功,在襄王王府家臣、幕僚的心目中,终于从一众兄弟中脱颖而出。
已经有人暗地里悄悄来投靠他了。哪怕他们是多头下注,赵烺也不怕。怕只怕你连让人下注的资格都没有。
从前,他再怎么被襄王宠爱,那些人也只围着世子。因为所有人都觉得世子的地位是不可撼动的。
现在,他们却不这样想了。
而同样的,赵烺对霍决也变得更重要了。
重要到,这个永平终于肯放下了后那一点点自尊或者坚持,肯为讨好他而去做他以前明显不愿意做的事。
因为他无根无基。
一柄刀若只在鞘里,是无法展露锋芒的,必得有一个握刀的人。
赵烺,就是那握刀的人,是他永平必须依附、必须忠诚、必须全心全意不能有一丝他念的贵人。
赵烺对霍决便一笑。那一笑中的满意,令霍决知道,小安劝他的是对的。
因在贵人身边,与在军中终究不同。在军中你军功足够,不去讨好上官亦可以。
但贵人,贵人对你生杀予夺的权远远大于官。得不得贵人的心,太重要了。
这区别在于,官下属,虽有职衔差异,却都是平等的人。贵人与“永平”,却是主人与奴仆。
“已经开始了。”赵烺说,“这会儿快马都该出发了。檄文将会发往各府各道。”
永平问:“咱们王府何时北?”
“马上了。”赵烺说,“今日父王已经杀了罗砚于衡。”
万先生、郭先生原不过是一个非嫡长王子的幕僚而已,可自听闻山陵崩那一天起,见闻就再与从前不同。又见识了马迎春之事,赵烺和霍决的雷厉风行,果决狠辣,眼界都跟涨起来。
此时闻听湖广的布政使罗砚提刑按察使于衡竟都被襄王斩杀,竟也能面不改色了。
万先生问:“那都指挥使司?”
承宣布政使司、都指挥使司和提刑按察使司,便撑起了一省民政、军事司法的构架。眼前来看,重要的其实还是都指挥使司。
若没有都指挥使司,单襄王府,便只有区区几千府兵而已。远不够做大事。
赵烺道:“常喜一众将领已经立誓效忠父王了。”
常喜便是湖广的都指挥使,掌管一省军。此,这湖广鱼米之乡,事实已经完全落到了襄王的手里。
万先生、郭先生额手相庆。
赵烺心情甚好,向后一靠,道:“常喜今天一直赞我斩杀马迎春。我那大哥的脸色可真难看啊,哈哈,哈哈。”
万先生郭先生自然也跟笑起来。
赵烺眼角余光忽见霍决微微蹙了蹙眉。
赵烺收起笑,霍决却只看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
自杀了马迎春之后,霍决与他的关系变得与从前不一样了。可以说,霍决已经是他的第一心腹了,兼任了他的刀他的幕僚。
他今在赵烺面前万、郭二人一样,有参事、议事的权,他若有什么事,就会在赵烺面前开口说。
他不说自然有原因。
赵烺等了两息,没等到霍决开口,心中便有数,先放下,道:“文人真是太执拗了,比起来,还是武人晓得变通。”
这回霍决却开口了:“自然。”
“升平年月,武人生锈的刀,藏于鞘中。”他说,“只有乱世,才给了他们铁甲吴钩觅封侯的机会。今机会就在眼前,不搏一搏怎么甘心,谁不想要从龙之功。”
一句从龙之功,说的万先生、郭先生心底都热起来了。
议起正事,自然是说赵烺需得与常喜走近些,多拉拢一些军中将领。若事起,军权将是他们兄弟必争的,这都是应有之义。
只霍决说:“还得物色看什么人能接替常喜,也许将来必要的时候,需要用别人来替了常喜。”
替,怎么替?什么情况下替?替了之后呢,又何?
万先生、郭先生额生出冷汗,鼻端好像又闻到霍决身,斩杀马迎春归来时散发的血腥气。
自马迎春之后,公子都变得不一样了。
明明从前,只是个与兄弟争宠,为着一个王府的继承权想占更多利益的贪心使心思的庶出王子而已。
现在,都变得不一样了。
赵烺觉得霍决今日涂的唇脂的颜色特别好,特别适合他。
他虽生得英俊,但若涂了个小安那样的淡淡的红,说话便断然没有这般的气势了。
他那唇色暗暗沉沉,说出来的话也沉沉,有分量,有量,令赵烺听了,便觉得热血沸腾。一想到他话中说的谓“将来”,忍不住手都握紧了拳。
待事情都议完,万先生、郭先生退下,赵烺留下了霍决。
万先生、郭先生对视一眼,离开了书房。在长廊下走了挺远,两人一直十分安静。
只忽然,万先生感叹一声:“这个永平……”
叹他勇,叹他谋,叹他有勇有谋有人有貌,却没了男人根。
涂有颜色的唇脂,只为了讨好主人。
待万、郭二人离开,赵烺问:“你刚才皱什么眉?可是我说错了什么?”
霍决沉默了一下,道:“只是觉得,以后公子实没必要过于去关注世子开不开心,高不高兴。”
他抬起眼:“公子以后还要跟更多人打交道,我恐公子言谈中无意间流露出这种口风,让人觉得公子格局不够。因公子今……已经不是在与兄弟争父亲的宠爱了。”
赵烺屏住了呼吸。
与兄弟不争父亲宠爱,争的是什么呢?
——是大位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