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夜里,车头吊着一盏小马灯的骡车正缓慢地行驶着,车夫一句话都没有,车内的一家三人也全都没有任何说话的兴致,气氛凝重得几近窒息。
杜茂德早已经将腰间的铁尺给取了来,握在右手,表情赫然是少有的严肃。而杜铭不安地扭动了身子,瞥见母亲一直摩挲着小腿,聪敏的他不用想都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少不了也轻轻按了按怀中。那儿有当初舅舅送给他的一把牛角匕,虽说很短,据舅舅说是用来裁纸的,可在眼这种危机四伏的时候,他总觉得自己不能一味靠父母保护。回忆着自己听过的那些传奇,那些有名的侠客故事,他忍不住舔了舔嘴唇,不停地给自己鼓劲。
哪家少年没有一个英雄梦?
就在这不辨方向,更不知道时辰的黑夜中,车厢中的三个人突然听到几声刺耳的呼哨。几乎是一瞬间,杜茂德只觉得整个人都骤然绷紧,而就在这时候,他却只听外头的车夫开口说道:“杜相公,你只管保护好你家娘子和公子,我家主人早料到有人拦截,做好了万全的准备。这车厢乃是特制,刀剑弓矢不入,你们三个且坐好,我要加速了!”
杜茂德来不及回答,更没时间追问,就子觉得之前慢吞吞的车子速度快了起来。一手紧握铁尺的他只能用另外一只手扶住了妻子,同时又用铁尺轻轻敲了敲车厢板壁,这才发现那木材确实极其坚实厚重,等闲弓矢刀剑难伤。然而,即便外间马鞭声清脆,车速也相当快。可只靠这特制的骡车以及那车夫,他却绝不相信就能拦住后头那些非同小可的追兵。
他是在海盗之中厮混了三年多的人,当然知道这些家伙并不止水战了得。如邱四海这样的人亦是马术精熟,武艺更是百里挑一。果然。他很快就听到了后头追来的急促马蹄声,以及那一阵高似一阵的吆喝。其中,有人更是用破锣似的嗓门叫道:“杜秀才,你别忘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就凭咱们知道你这名字,回头散布出去,你一样别想在广东立足。还不如乖乖跟着咱们回去吃香的喝辣的,大家可不会亏待嫂子和侄儿!”
杜茂德只觉一颗心猛地一紧。可那声音却还有恃无恐地叫道:“再说了,你别忘了当初打官军的时候,你也有份!”
“杜相公,别分心,只要把那伙人全都拿,那就了结了!这种穷凶极恶之辈说的话,谁会信?”
听到车夫的提醒,又发现妻子死死拽住了自己的手,杜茂德轻轻舒了一口气,把那些患得患失都丢在了脑后。然而。骡车毕竟不比快马,不过顷刻之间,他就只觉得身后那些人已经追得很近了。顶多不过十余步远,一时间,那种犹如芒刺在背的感觉顿时逼出了他一身汗来。
而后头的追兵眼看骡车近在眼前,虽说车中人全无答话,却都觉得手到擒来,一时大呼小叫,好不嚣张。就在有人堪堪追到和车厢平齐,正探出手去想要敲板壁,半是警告半是震慑杜茂德的时候。这人陡然之间只听一声大喝,紧跟着。他只听一声破空厉响,身坐骑就发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嘶。意识到坐骑恐怕遭人偷袭。吓了一跳的他正待跳马,却已经来不及了。
只见那匹高速行进的马朝着右侧颓然倒,一时反应不及的马上骑手随着坐骑一同重重摔了去,又哪里能看到马脖子上扎着一把甩手箭,深深的伤口此时此刻正汩汩流血?
百忙之中回头射出一枚暗器的车夫轻轻舒了一口气,随即自顾自地嘀咕道:“幸亏我跟碧竹那丫头练过两手……不过,总算是到这了!”
他用力挥了一记鞭子,耳听得素来温顺的骡子也发出了一声痛呼,硬生生将本就已经很快的速度又提高了三分,而车后那些追兵则因为那连人带马倒伏一旁的家伙,仿佛稍稍放慢了几分速度,他就再次头也不回地说道;“杜相公,一会儿你记住就呆在车里!”
果然,海盗们虽说因为同伴受伤而暂时受阻,须臾却激发出了凶性,一时拍马追得更急。就在骡车拐过一个弯时,追兵竟是又已经追到了十几步远处。就在这倏忽之间,车中神经绷紧的杜茂德只听到后头突然传来了巨大的动静,仿佛是人仰马翻的声音,脑海中登时生出了一个念头。
陷阱?又或者是绊马索?无论是哪种可能,怪不得之前车夫一再只是狂奔,除却一次暗箭之外,再未有多余的举动,却原来正是为了引人不顾一切疯狂追来!大概,也有让这些人远离村子的缘故,是怕村子里还有同伙吗?可是,这仿佛是看准追兵和骡车的距离这才拉起绊马索的,莫非还有埋伏?
在漆黑的夜里连续设两道绊马索,一时间后头追兵子少了一半,然而仍有几骑人侥幸没有中招,而是连声大骂疯狂追了上来。而骡车在先后两次加速之后,此刻却仿佛是骡子力竭,速度竟是越来越慢。车中的洪氏便只听得车后传来了咚的一声闷响,仿佛有人用刀剑泄愤似的砍向了车厢,登时心里猛地一颤,偏偏这时候,骡车完全停了来。
“锁好里头的门!”
随着这一声喝,那车夫一把抽出身旁的长刀,立时跳车来,却不是攻敌,而是先割断了骡子的缰绳。虽说还有车套架在它脖子上,但却至少可以保证别人无法在他车后把车驶离。果然,他车便陷入了两边夹攻的境地,而另外两个侥幸躲过绊马索的人,则是在马上乒乒乓乓对着车厢好一番劈刺砍击,奈何这车厢没有窗户,仅有的一扇门被杜茂德依言锁死,他们竟是无从手,一番泄愤后便干脆转向了那车夫狂攻。
然而,海盗们精通的到底并非马战。居高的攻击非但奈何不了身材矮小的车夫,反而使得坐骑几番遭袭,到最后四人不得不跳马背合围对方。一个身材最最魁梧的大汉更是狞笑道:“我倒要看看。你还能耍什么花招!”
“耍花招?呵呵,你们弄错了。那只是因为我不想放走一个!”
此时此刻,已经有敏锐的人听出这车夫说的并不是广府话,可就在有人醒悟到这一点的时候,就只见漆黑的夜里倏忽间传来了鼓声锣声,紧跟着,他们便仿佛看到路旁黑影憧憧,旋即便有七八条大汉从漆黑的夜色冲了出来。如果说之前是他们以众凌寡,此时此刻情形却是完全倒转了过来。曾经遭到过官军一次次围剿。又一次次最终逃脱直至如今的几人彼此交换了一个眼色,全都有一种大势不妙的感觉。
偏偏就在这时候,他们只听得背后的骡车中传来了杜茂德的声音:“就像你们说的,既然我曾经在你们当中呆了好几年,又怎会不准备万全?这里可是埋伏着南海卫和广海卫精兵五百,劲弩一百张,你们尽可试试那番威力!”
那魁梧大汉终于遽然色变:“杜秀才,老大和大伙都待你不薄,你就这么绝情绝义?”
“谁让你们逼我的?我本来已经过得好好的,是你们非要让我出山。既如此,我当然只能拼一拼,通告官府拿你们这些贼寇!”
“呸!”那大汉气急败坏地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待见来敌井然有序,竟然结阵上前,只一个照面就把两个同伴打翻在地,他终于再无犹豫,立刻丢兵器举起双手道,“我投降!各位别听杜秀才胡言乱语,我家头目林阿凤本就是派我等来求官府招抚的,绝无半点歹意!”
有他这么带头,原本还想赌一赌试试看能否冲出重围的另外一人登时有些迟疑。可就是这么一迟疑,车夫模样的矮汉骤然暴起。直接把人扑翻在地。眼见身边已经是围上三人,那人只得松开手去。可正想要说什么的时候,颈后却挨了重击,顿时什么都不知道了。不止是他,之前被打翻的两人,那弃械投降的魁梧大汉,全都被人直接打昏了过去,随即就有人将这些人的衣衫剥光,通身都搜索过之后,只留一条短裤,这才用麻绳捆缚了起来。
不多时,马车后头颇远处传来了一长二短的三声呼哨,正忙活的众人顿时舒了一口气,知道是那批落马的人也都收拾了。直到这时候,之前那车夫方才来到了车前,用手指敲了敲车门,笑着说道:“杜相公,追兵已经一网打尽,您要是愿意,就可以出来了。说起来还多亏了相公急智,要不是您说早就通告了官府,还说什么广海卫南海卫精兵数百在此,这些家伙负隅顽抗,就算我们做出了伏兵众多的样子,恐怕还得打上一阵子,说不定我们这些人还得死伤几个。”
车厢中的洪氏和杜铭母子原本听杜茂德开口说已经报了官,全都又是惊喜,又是担忧,惊喜的是不怕这些人继续威胁自家三口,可担忧的是官府倘若听说丈夫有从贼的经历,万一追究起来,杜茂德恰是不死也要脱层皮。可听到外间人这么说时,他们却不由得惊讶了起来。面对妻儿那狐疑的目光,杜茂德苦笑一声,上前去开了车门之后,这才撩起身上那儒衫的前摆,径直跳了车,随即拱了拱手。
“虽说刚刚我是虚张声势,然则既然是各位在此,我也不算狐假虎威。早已听闻新任广东巡按御史汪爷为人雷厉风行,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寻常。”
“啊?”
车厢中的杜铭已经懵了。才十三岁的小少年,本来听到父亲侃侃而谈说什么南海卫广海卫,什么精兵设伏,他那高兴劲简直是别提了。毕竟,这次是因为事情非同小可,母亲才对他说明了父亲那段为了保命不大光彩的经历,小孩子总是崇拜英雄的,在母亲的正统教育,海盗自然算不得什么英雄。可是,外头那些人转眼间又残忍地戳破了他的期待,原来他们并不是朝廷兵马!可是,就这么一会儿功夫,父亲竟然又说,那是新任巡按派来的人!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洪氏也同样满脸茫然,可要说最最大吃一惊的,却是外头那些人了。今夜充当车夫的赵三麻子足足愣了好一会儿,这才貌似憨厚地笑说道:“杜相公还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这话可是要吓死人的。”他多了一个心眼,没承认,却也同样没否认。
“之前那封信,应该是汪爷新聘的幕僚徐相公写的吧?我虽与他不过数面之缘,这次进城赶考乡试,却也听说过他的事情。他在信上固然没有把话说明白,可新投了明主,东翁却又得其如此赞誉的秀才,我是想不出新近广东官场还有别的人物。更何况,今夜这番诱敌之计颇有章法,和之前汪爷在香山县召集诸商重定濠镜格局,而后又在广州城中力降诸多官员,都是谋定而后动,再加上之前那些线索,我若是还猜不出来,岂非太迟钝了?”
你倒是不迟钝,可要是我说今夜的事情,还被关在贡院里的公子根本不知道,你该是什么表情?
赵三麻子干笑一声,终究没敢揭破这一茬,打了个哈哈后就爽快地承认道:“不愧是杜相公,见微知著。眼既然已经拿了这些人,半夜三更在这荒郊野地,却不是说话的地方。不如这样,请和尊夫人以及小公子车骑马,至于这些擒获的俘虏则安置在车中,先行送到稳妥的地方关押。若是尊夫人不便,我那边备有双鞍马,小公子就和我同乘一骑,如何?”
既然确定对方真的是新任广东巡按御史汪孚林派来的人,杜茂德心头大石放,当即爽快答应了来。等到在城外某处临时安置了半宿,他再进城时,他便和洪氏杜铭母子同乘一车,这次却不是之前那连窗户都没有的闷罐子车了,车厢轩敞,窗户很大,足以让很少进城的杜铭大饱眼福。至于那些昨夜的伏兵,则仿佛和他这一行人不是一道进城的。而进城的路引更是完全没有用到他这个秀才露脸,从始至终连多问一句的人都没有。
然而,就当他以为会直接去察院时,最终车马停的地方,却是在一座僻静的宅院前。车的时候,他看到那低调的门庭,忍不住略微犹疑了,但还是叫上同样满脸疑惑的儿子扶上妻子,一同进了门去。才刚进院子到二门口,他就听到了一个女子清脆的声音。
“这子又抓了七个?加上那次在新昌拿到的四个刺客,还有两个杀人劫船的佛郎机人,再这么去,这里都快变成察院的牢房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