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天蒙蒙亮的时候,阿梨便醒了。
她睁眼后,便下意识去看怀的岁岁, 小家伙昨天姐姐玩累了, 摊手摊脚睡得颇香。
阿梨坐起身来,下来穿鞋, 外间听见动静的丫鬟便进来了,生着张圆脸, 性子沉稳, 叫做冬珠。
冬珠悄声进来,见小小姐没醒,便压低声音道, “奴婢去端热水。”
说罢,悄声便出去了, 阿梨洗漱后,便穿了衣裳。
苏家清贵, 府的姑娘在穿着打扮上,却也不奢靡华丽,而是偏向素净雅致的风格。昨日见到的堂姐妹们,便是如此。
阿梨入乡随俗,自然不会特立独行,挑了身珠白的交襟宽袖上衣, 配墨青素色的褶裙, 袖口一圈豆青色的云纹,底下的襦裙相得益彰,素净雅致之外,又不乏几分巧思。发髻则梳的最简单的, 用晕染杏黄的绢花装点。
阿梨收拾好自己,岁岁倒是醒了,在拔步床上,揉着眼睛,奶声喊,“娘——”
她一有动静,屋外的阿黄便进来了,站在床前,十分懂规矩,不往那床榻上爬,只远远摇着尾巴。
冬珠收拾好梳篦,瞧见护主的犬,忍不住笑道,“奴婢是第一回见这样听话的狗。昨晚六小姐您没回,这狗便一直在院门口守着,一瞧见人影,就站起来,谁喊都不肯走。嬷嬷连骨头汤都用上了,这狗都不带搭理的。”
阿梨正走到床边,闻言摸了摸阿黄的脑袋,倒是没说什么,阿黄一贯护主,尤其护着岁岁。
阿梨抱了岁岁,母女俩吃了早膳,正想着要不要去祖母那里,便见兄长苏追过来了。
苏追刚回京城,陛下没给他安排去处,他倒也不着急,索性在家多留几日,陪陪妹妹。
阿梨着迎他,“哥哥用过早膳了吗?”
苏追点点头,冬珠进来奉了茶,便十分规矩,目不斜视出去了。
“屋可还缺点什么?”苏追抿了口茶,润了润唇,才抬眼问道。
阿梨自然摇头,道,“什么都不缺。”
苏追见妹妹情坦然,不像有所隐瞒,才点头,“那便好。今日要去谢家,原本父亲打算陪你去的,但他临时有些事,便由我送你过去,可好?”
谢家是阿梨的外祖家,虽阿娘已经去了多年,但阿梨回来,自然还是要去见一见外祖母和其它家人的。
但有些奇怪的是,兄长似乎同谢家不大亲密的样子。
阿梨只是觉有些疑惑,却也没仓促问出口,只点头答应下来。
等到了要出门的时候,祖母那边来了人,恭恭敬敬福身后,嬷嬷道,“太太知道六小姐今日要出门,让奴婢来带小小姐过去。太太说,让您安心去谢家,住一晚也无妨,小小姐她会照顾好的。”
阿梨谢过那嬷嬷,又岁岁商量,问她,“岁岁去同曾祖母玩好不好?娘傍晚去接你。”
那嬷嬷就道,“妙妙小姐也在,宏业、宏辉、宏宁少爷们也都在。”
岁岁原本不大乐意,一听堂姐和堂哥们都在,倒是愿意了。
嬷嬷呵呵上来抱她,又阿梨屈了屈膝,便抱着岁岁走了。
阿梨目送她们走远,自己则兄长出了院子,来到府外,马车已经候着了,上了马车,一路顺畅无阻,很快到了谢家。
马车停稳,阿梨掀了帘子,朝外看了眼。只见气势恢宏的一座府邸,门口两座石狮子,朱红大门,十来个仆从站在门口,中间站了个嬷嬷,虽是仆人,却也十分气派。
阿梨正打量着府邸的时候,那门口站着的嬷嬷,却也在打量着阿梨。
那嬷嬷姓陈,是阿梨母亲谢云珠的乳母,年谢云珠去后,她便自请回了府,今在阿梨的外祖母,谢老太太身边伺候着。
陈嬷嬷细细打量着阿梨,深蓝的帘布掀起一角,露出张白皙玉的脸,眉远黛,眼如桃花,肌肤雪白,嫣红的唇,犹如上好的朱红晕洇开的一抹殊色。
真的像极了……
太像了……
陈嬷嬷不自觉将眼睁大大的,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心又是惊又是惧,良久之后,最终化作了喜。
这是大小姐的骨肉,这是她留在世上唯一的血脉。
只这一会儿的功夫,阿梨已经下了马车,走到谢府之外了,她轻轻看着怔愣在远处的嬷嬷,有些迟疑看了眼身边的兄长。
苏追察觉到妹妹求助的视线,轻咳一声。
陈嬷嬷被这咳嗽惊回过,下意识抬起头,便见到站在自己面前的阿梨,眼里顿时带了泪,按捺着心底的激动,躬身道,“奴婢见过小姐。夫人一直盼着您来,叫奴婢在这儿候着。”
阿梨待她很客气,道,“劳烦了。”
陈嬷嬷忙道不敢,就请阿梨进去。
阿梨跟着走了一步,却见兄长没有跟着来,她有些疑惑,轻轻唤了一声,“哥哥?”
苏追却只笑了一下,道,“你独自进去吧,我有些事,傍晚来接你。”
阿梨虽觉兄长前言不搭后语,明明先前说要送自己来,现在又说有事要走,前后说法都自相矛盾,但到底不大了解他,更怕自己问得多了,会惹刚相认的家人厌烦,便十分体谅地点头,“哥哥去忙吧,我一人可以的。”
苏追点点头,嘴上说有事,却没急着走,只目送阿梨进门。
阿梨随着陈嬷嬷走了一会儿,便发现谢家和苏家不大一样,谢家的府邸看上去,要富贵得多,不过,这倒不算逾矩。
毕竟,谢家历代出了几个皇后。今也有位贵妃娘娘在宫,虽只是贵妃,但今没有立后,贵妃的品级,在后宫之中,已经是数一数二的宠妃了。
在偌大的府邸里走了会儿,阿梨都被这景色晃有些眼花的时候,终于到了地方。
嬷嬷没有通传,似乎是早就了嘱咐,在门口停下了,恭恭敬敬朝她道,“您进去吧。”
阿梨轻轻“嗯”了一声,抬眼迈过门槛,踏进了屋子。
屋却不似府邸那样富丽堂皇,入眼是素色的幔子,再便是坐在上首圈椅上的太太。太太穿着身深色的宽袖对襟,下半身是条褐色暗纹缎裙,她端端正正坐在上首,一头的银发,但看出,年轻的时候,定然是个容色极好的美人。
阿梨张张嘴,刚想唤一声,便见旁边伺候着的妇人弯腰,凑到老太太身边,恭恭敬敬道,“夫人,小姐到了。”
那老妇人年纪似乎也不小了,但看穿着打扮,却又不似嬷嬷,倒像是主子的打扮,但姿态又摆极低,在一旁站着。
阿梨却无暇去猜测妇人的身份,她的眼神,不自觉落在上首的太太身上,越看越觉亲近,这种亲近仿佛是血缘自带的一样,连她昨日见到祖母时,都没这样的感觉。
“外祖母——”阿梨犹犹豫豫着张嘴喊人,下一秒,就见原本端端正正坐在上首的太太,几乎是失态一般,朝她疾步过来,扑到她身边,抬手便去摸她的脸。
一边触摸着她的脸颊,一边唤她,“是沅姐儿吗?”
人家的手很温暖,掌心柔嫩,但指尖似乎是有茧,粗糙摩擦过她的脸颊。人家手腕上带着串佛珠,沁凉的珠子触碰到她的脸颊上,细腻的触感。
阿梨愣了一下,不知道怎么了,眼泪不自觉落了下来,轻轻唤了一声,“外祖母……”
“沅姐儿……”太太一边唤她的名字,一边捧着她的脸,细细摸索着,半晌,才哽咽着道,“你的耳朵同你娘一样,耳根子都软。都说耳根软的人,心也软……”
阿梨被外祖母捧着脸,此刻才察觉出一丝不对劲,外祖母的眼睛似乎看不到,她迟疑了会儿,朝一旁伺候的妇人看过去。
妇人便朝做了个动作,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又摆摆手。
阿梨明白过来,眼泪顿时又掉下来了,微微仰着脸,任由外祖母在她脸上摸着。
谢老太太哭了会儿,倒是止了眼泪了,阿梨被她拉着,坐到她的身边,便捉着她的手,问她这些年的近况。
阿梨俱乖乖说了,只除了自己李玄的事,连岁岁的存在,都没瞒着人家。
外祖母似乎也不在意,只心疼握着她的手,边道,“回来了就好了。回来了就好。”
祖孙正说着话,却听得下人进来传话,说阿梨的舅妈,谢夫人过来了。
阿梨知道自己有一个舅舅,且从爹爹口中知,舅舅待她很好。未见到人,她便对舅舅很有好感。至于舅妈,也有些爱屋及乌的感觉。
舅妈谢夫人进来后,态度也很热情,阿梨向她见礼后,便被她拉着手说话。
说了没几句,却又见下人进来了,这回却不是府的下人,而是宫来的嬷嬷。
那嬷嬷进来后,先是客客气气夫人、谢夫人和方才在老夫人身边伺候的妇人行礼,才恭恭敬敬道,“贵妃娘娘听说沅小姐找回来了,很是高兴,特跟陛下请了旨,诏沅小姐进宫见一面。”
阿梨听罢,没来得及有什么想法,却见外祖母谢老夫人一下子沉了脸,脸上的意,一点儿都不剩了。
谢老夫人不开口,方才伺候的那老妇人便更不开口,宫里来的嬷嬷倒不觉尴尬,依旧面上盈盈着。
最后还是谢夫人打了圆场,道,“娘娘惦记沅姐儿,沅姐儿自是该进宫给娘娘磕个头。不过沅姐儿到底小,怕她行事不稳妥,不我跟着一起进宫?”
那嬷嬷却只笑了下,道,“这奴婢做不了主,贵妃娘娘也只同陛下请旨,说叫沅小姐入宫。”
谢夫人闻言,嘴角微微抽了一下,看了眼脸色难看的婆母,心只觉为难。
再怎么说,宫里那位也是贵妃,夫人不用给她面子,可自己却是不能把话说得太绝。
她迟疑了会儿,朝阿梨看过去了。
阿梨不蠢,自然能察觉出舅妈的态度,想来也是不愿意为了她,罪贵妃娘娘的。她抿抿唇,主动开口,“那我便随嬷嬷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