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征后,日子仿佛过得很快,入冬后,昼短夜长。
外头天寒地冻的,屋里却是温暖如春,阿梨揣着铜手炉,一边听着云润和香婉在耳边说着闲话。
阿梨不大出门,一来是没处可去,二来也是因为李玄是个极重规矩的主子,怕是不喜她四处钻营。
好在阿梨也是待得住的性子,半个月不出门都不觉得闷,很能给自己找乐子。
云润却是十分活泼的性子,最爱四处找人聊天说话,知道的也多。她缩着肩,将两只手搭在暖炉上取暖,边如同小黄莺一般,嘴里念念有词,说着柳眠院的趣事。
“昨儿柳眠院那边动静可大了!听说二公子从勾栏里带了个女子回来,非要纳进门,把侯爷给气坏了,险些动了家法。柳姨娘也给气病了,大半夜喊了大夫,整个院子人仰马翻的。不过那女子生得是真好看,那双眼啊,就跟带了钩子一样,那股子媚啊……”
香婉掀了铜盖,用长铜勺拨了拨碳,笑着打趣,“你又没见过,怎么就知道好看了?”
云润不服气道,“要是不好看,二公子怎么挨打也要纳她进门?”
香婉笑盈盈问她,“那是咱们主子好看,还是那姑娘好看?”
云润想都没想道,“那自然是主子好看了!我才不信,有谁能胜过主子!主子是我见过生得最美的人!”
阿梨原本只懒懒听着两人拌嘴,闻言打断,“云润,还没说完呢。”
云润见主子想听,忙继续道,“最后,侯爷和柳姨娘还是拗不过二公子,点头让那女子进侯府了。”
阿梨听罢,倒不觉得稀奇,二公子本就是个风流成性、肆意妄为的性子,他做什么,阿梨都不觉得稀奇。至于柳姨娘,也是个爱子如命的。
只是,溺子如杀子,柳姨娘迟早有一天要后悔的。
阿梨也就是那么一想,柳眠院的事,同她没半点干系,倒是另一桩事,同她很有些关系。
阿梨垂下眼,盯着那烧红的炭火,橘红的火光照在她的面上,将她的脸衬得温柔又娴静。
香婉和云润看着这一幕,两人彼此看了眼对方,不自觉便没了声儿。
阿梨算了算日子,自从李元娘征纳那日后,快有半个月,李玄都没来她这儿了。
以往也不是没有这样的情况,刑部有大案的时候,李玄夜夜宿在刑部,十天半个月不回侯府。但这一次显然不大一样。
进了十二月,刑部几乎没什么案子,李玄每日都是按时回来的。按照他往日的习惯,每三日来一次,便是那日有事,也会派人来同她说一句。
这一回,李玄就像把她忘了一样。
不仅他不来了,也没派人来传个话。两人住在一个院里,半个月下来,愣是连照面都没打一个。
阿梨前思后想,终于得出了个结论,李玄生气了。
回忆起那日,李玄身侧还站了两人,其中一人,阿梨见过几面,是侯府大公子李崇。另一人,她却觉得十分眼生,应当不是府里的人。
李玄同人在那儿说话,她傻傻闯了进去,打断了几人,闹了笑话,害得李玄失了颜面。一贯重规矩的世子爷不高兴了,便不乐意过来了。
阿梨前前后后一想,勉勉强强猜出这么个原因来。
都说女子的心思不好猜,要她说,男子的心思也不遑多让,尤其是惜字如金的世子爷,更是难上加难。
相通这一出,阿梨也不纠结了。
世子生气了,她能怎么办,她又不敢晾着这位爷,还不是只能示个好,把人哄高兴了,自己才能过个安稳年。
否则那头侯夫人晓得,自己儿子因着个通房闹得不快了,怕是又要把她喊过去了。
想到这几日世安院上下关于她失宠的风言风语,和在外受了冷待还要瞒着她的云润香婉,阿梨心中默默做了决定,抬起头,轻轻对云润道,“等会儿送罐桂花蜜去北屋。”
北屋便是正房,也是李玄住的地方。
云润一怔,忙忍住笑容,大力点头,“嗯!”
哪里都是如此,拜高踩低,世子爷这才几日没来,连膳房那头都敢欺负她们了,取个膳都推三阻四。更别提伺候着全府上下的刺绣房那群老仆妇了,以往姑娘姑娘叫得亲热,现如今她们送了料子去,叫刺绣房给主子做过年的新衣,竟连门都进不去了。
可真叫翻脸比翻书还快。
傍晚,李玄回府,云润过去送了罐桂花蜜,去的时候惴惴不安,回来时,却是一脸的笑容。
她一进门,香婉就抓着她问,“怎么样?”
云润笑眯眯,得意洋洋道,“世子爷一听是主子送的,便叫我进去了。东西也收下了。”
阿梨温柔点了点头,叫香婉替她梳妆,说是梳妆,都入夜了,也没折腾得太华丽精致,只在发上洒了些花露,将发拢到胸前,打了个散散的辫子。
松软的黑发散落在胸前,萦绕着淡淡的梨花香,辫子尾用一枚梨花扣束住,看上去是要入睡的打扮,实际上暗藏心机。
阿梨对着镜子照了照,从鬓角挑出几缕碎发,微微凌乱的姿态,恰到好处将雪白的面颊和耳垂露出来,衬得温婉乖顺。
香婉打开妆箧,问阿梨,“主子要什么耳饰?”
阿梨挑了一会儿,选了个最简单的,珍珠耳饰,两枚圆润的珍珠,只小米粒大小,“就这个。”
香婉立刻取出来,给阿梨戴上。
珍珠圆润细腻,夜下烛光的照拂下,乍一看并不显眼,仔细瞧,却又觉得光泽隐隐流动,勾得人不由得将目光落到那泛着粉色的耳垂上。
戌时,院外传来梆子声,一慢一块,连敲了三下,便是落更了。
香婉和云润两个眼巴巴守在门边,盼着外头传来脚步声。
倒是阿梨,还安安静静坐着。
终于,在两人焦灼的等待中,影影绰绰的脚步声隔着木门传进来了。
敲门声一响,云润便立即开了门,屈膝福身,“世子。”
阿梨亦走过来,看见李玄在屋外站着,他双手背在身后,长身而立,穿着件暗色圆领云锦袍,神情淡漠,漆黑的眸子犹如深深的寒潭,叫人一眼望不到底。
半月未见,阿梨心里竟也有几分不合时宜的紧张,但今日是打定主意要把人哄高兴的,她压下心里那些情绪,柔柔屈膝,轻声道,“世子。”
李玄盯着她看了会儿,淡淡道,“起来。”
阿梨直起膝盖,香婉和云润两个已经趁机出去了,四下无人,连院子都是空荡荡的,只屋檐下的灯笼被寒风吹得直晃。
阿梨穿得单薄,有些冷,微微瑟缩了一下,纤细瘦弱的肩,在朦胧的烛火下,显得惹人怜惜。
李玄看在眼里,下意识抬步进了屋,反手将门关上了,隔绝来自屋外的寒风。
这半个月,他是有意冷落她的,或者说,更为主要的原因,是要冷一冷自己。
因为他发现,自己对薛梨的宠爱,似乎超过了那个度,越过了他心里的那条线。
他自小见到的,便是父亲武安侯如何宠妾灭妻,将柳姨娘捧得嚣张跋扈,母亲被压得毫无还手之力,武安侯府一片混乱,规矩尽失。若非外祖家地位摆在那里,他又在陛下面前崭露头角,世子之位,未必会是他的。
即便如此,旁人只觉得他走运,入了陛下的眼,却不知道,他是如何熬过来的。父亲的漠视、母亲的忽视、需要他保护的妹妹……一切都是因为父亲对妾室的过度宠爱。
他不会重蹈父亲的覆辙。妾便是妾,正妻便是正妻。庶出便是庶出,嫡出便是嫡出。这是规矩,是礼数,若是乱了,便是內帷不治、私德不修。
他绝不允许自己犯这样的错,更不允许武安侯府再一次成为整个京城的笑谈。有违祖宗,更有违他这些年读的圣言贤语。
对于薛梨,他可以宠爱她,庇佑她,给她一个容身之所,等日后时机合适,再给她一个或者几个孩子。
在此之前,他以为自己做得很好,直到那日,邵昀见到薛梨后满眼的惊艳和觊觎,让他起了杀心。
他才意识到,自己对薛梨的占有欲,似乎超过了对于一个小小通房的程度。
所以,这半个月,李玄一直克制着自己踏足西屋。
直到今日,那罐带着邀宠意味的桂花蜜,才叫他打破了自己的原则,没忍住朝这边来了。
阿梨瞧见他晦暗不明的神色,不明所以,只以为他还在生气,捧了盏茶,递过去,没靠得太近,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李玄回神,看见递到面前的那盏茶,抬起眼,目光落到阿梨拢在胸前的发,向上移,便是那双黑白分明的眼,平日里总是带着温柔笑意的眼,此时微微垂着,眼里似是掺杂着细碎的惊慌无措。
李玄心口莫名一滞,心防霎时被击破了,他心中叹了口气,抬手接了过去,随手搁在圆桌上,朝阿梨沉声道,“过来。”
阿梨闻声,稍稍抬起眼,试探着走近了些,下一秒,便被男人拉进了怀里。
男人的下巴轻轻抵着她的发,清冷的声音,从头顶的方向传来。
他道,“怕我?”
阿梨先摇摇头,继而又点点头,偏他抱她很紧,阿梨犹如只小雀儿似的,在他胸前蹭了蹭脑袋,那股子梨花香便渐渐晕开了。
她小声地道,“奴婢上回给世子丢脸了,还以为世子今日也不会过来了。”
李玄心里觉得阿梨笨,又觉得她笨得可爱,胸口仿佛被她这句话,塞满了鼓鼓囊囊的柔软棉絮,说不上来的滋味。
算了……
李玄心里想,他同一个小女子折腾什么。相处一年了,枕边人是什么性子,他早都琢磨透了,温顺无害,犹如一株菟丝花一样,离了他,怕是连活下去都难。她生着这样一张脸,性子又柔弱得没任何攻击力,出了侯府,没了庇护,怕是用不了几日,便被算计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了。
自己刻意冷落她,她也只知道默默承受着,连邀宠都笨得很,眼巴巴送一罐子桂花蜜来。
她也不想想,他何时爱吃那甜腻腻的玩意儿了,若不是看她辛辛苦苦也只折腾出那几罐子,他怎么会吃。
她就像自己养的猫,娇气又无害,温顺又胆小,从来不敢求什么,就像只要能待在他身边,便别无所求般。
他都宠了她一年了,也没见她骄纵半分,连膳房和绣房那群刁奴,欺负到她头上,她都束手无策,毫无反抗之力。
李玄想着,又觉得薛梨的性子太温顺了,也不是什么好事,他的人,被人欺负成这样,他不替她撑腰,不护着她,她能指望谁?
李玄心中这番念头,除他之外,旁人自然无法揣测。
即便是阿梨,自认对李玄的性子有五六分的了解,也猜不出他此时在想些什么,她估摸着时机,红着脸,在李玄的唇上轻轻碰了一下。
湿润红软的唇,未涂抹什么口脂,只一下,便叫男人立即回过神,对那柔软的触碰,仍有不舍之感。
阿梨湿润着眼,温温顺顺望着李玄,“三爷不要生气了,我知错了。”
阿梨很少唤李玄三爷,除了在榻上的时候,被逼得受不了时,才会从嗓子眼里揉出一句支离破碎的、几不可闻的三爷。
下了榻,阿梨从来都是板板正正、规规矩矩的一句“世子爷”。
也因此,听到这一句柔软温顺的“三爷”,李玄漆黑的眸子,犹如寒潭中黑龙翻滚般,直视着阿梨,旋即低头,左手扶住她的后脑,不带一点迟疑的吻下去。
“好。”
阿梨被亲得迷迷糊糊,似乎听到男人说了一句好,又有点怀疑是自己的错觉。
不过,李玄既然都碰她了,总不至于还为了那点小事生气吧?
这算是把人哄好了吧?
还……还挺好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