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在自己的木苑看到衡阳王, 柳香有些意外。但意外过后,她又觉得是在情理之中的。
仿佛他来,才算是正常的。
衡阳王也是大长公主带过来的, 和之前在太子魏王等人面前炫耀孙女一样, 大长公主也在衡阳王面前好一通夸柳香。
夸她不但貌美如花,还心灵手巧,心地善良,是个非常好的姑娘。
大长公主真的有在尽自己所能的把自己喜欢的孙女炫耀给所有人,并且她希望,这些人日后也能如她一样,成为孙女的倚仗。
衡阳王安安静静听完了大长公主的炫耀, 之后,才笑着去和大长公主说:“姑祖母,其实我和赵二夫人乃旧识, 以前就认识的。”
“啊?”大长公主有些懵了, 但转念一想,又挺高兴, “你们是如何认识的?”忽然想起来,圣上如今的所有皇子中, 似乎只有这位六殿下衡阳王是懂木工术的, 他外祖林家当年就是木匠世家。
但大长公主毕竟和这些皇子们不亲,在今年回京之前,往年都是一个人住在深山老林中吃斋念佛的。这些亲王郡王们这些年经历过什么,她知之甚少。
在大长公主面前, 衡阳王没隐瞒,一一说与了老人家听。
“几年前,孙儿曾出去游历过一番。当年化名林衡行至古阳县时, 认识了赵二夫人的祖父,见其手艺超群,便在古阳县逗留了一阵,也拜在过柳老太公门下一段时日。”
大长公主见他有这番经历,倒还挺高兴,笑着道:“那这么说,你和香儿还算师兄妹了?真好,真好啊。”又说,“你们年轻,岁数相仿,曾经是师兄妹,如今又是表兄妹,倒是有缘。但你既和香儿是旧识,之前怎么不见你提?”
说到这处时,衡阳王则侧身朝一旁柳香看来一眼,目光停在了她身上回答大长公主的话:“当时孙儿离开柳家时,是不告而别。前些日子在京城和赵夫人有见过一回,但毕竟都是几年前的尘封往事了,如今也都各自嫁娶,再提及从前,恐也没有必要。”
“何况,赵夫人未必愿意再忆起过去。”
大长公主望了望两个年轻人,心里也猜测着他们从前一处学艺时,是不是闹过不愉快。但不论怎样不愉快,既如今都和她是一家人,那么从前纵有再多的矛盾不和,也都该化干戈为玉帛了。
柳香不想谈过去,她觉得她现在过得很好。那段尘封的往事,她想永远让它尘封下去。
“殿下今日过来,是为何事?”柳香主动转了话头。
对此,大长公主也很好奇。之前那几位王爷来时,都是她在他们提及香儿时,她主动邀他们到香儿这木苑来的。老六这孩子和他们不一样,他今儿过来似不是探她这个姑祖母,似是就冲着香儿来的一样。
“对,你今天是特意来找香儿的吧?”大长公主问,“你为何事找她?”
衡阳王今天过来的确是找柳香有事的,是关于上次木工考核时她递交上去的成品一事。
木工选拔赛,考核制度一应都是参照科举制度的,很是严格。这两个月来,柳香所参赛的每一场,都是全封闭式的。每场为时三天,期间不允许见任何人。
每次的考核都会有一个考题,从设计到成品,一应都是在那个单独的小隔间内完成的。评判一件成品好坏的标准有多项,其中包括用料、美观、便捷……等。考官人数很多,都是圣上亲自选出来的个中强手。
诸位考官一一给每位考生的成品划封等级,最后综合等级最高者,为当次考核的第一名。
柳香一路走下来,过五关斩六将,在剩下的为数不多的初赛考生中,自算是佼佼者的。他们这些人,再有最后一次大考,留下来的,便都能入明年年初时的决赛考。
而决赛考前三名者,便能入仕为官。未必会参与政事,但至少是会得圣上赐官的。
柳香其实不在乎能不能做官,她也只是想尽自己所能去完成祖父的遗愿而已。如果可以的话,她以后会先在京城开木匠铺子,收几个徒弟,把祖父传下来的手艺继续传下去。
若日后门徒壮大了,再渐渐往各处州县扩散。她的愿望,自然是做一个能于史书中留下一两笔的奇女子,是希望柳氏祖业能世代传承,造福百姓。
衡阳王说:“你之前那次考核的成品我看过了,虽说在诸多考生中仍夺得了魁首。但有几处,若是能再完善一些,或许会更好。”
柳香狐疑的望着他,难道他今天来,就是和自己说这些的?
衡阳王于木工术上也有不小的造诣,他给出的意见,都非常中肯。柳香听完他提出的改进意见后,顿时豁然开朗。柳香不得不承认,虽她之前的那件成品已算很好,但若是按着衡阳王指点的意见再行改进的话,那就会更好。
谈及自己喜欢的东西来,柳香难免有些忘乎所以。和衡阳王一起交流起木工之术来,你来我往的,自然话就多了不少。
就仿佛回到了从前祖父还在时一样,他们二人跟在祖父老人家跟前学艺。常常的,也会有意见相左的时候,但更多的时候,都是彼此欣赏的状态。
往往是祖父布置下一个任务后,他们先各自做自己的。完成后交于祖父跟前时,再取彼此的长处融合在一起。这样做出来的东西,祖父才能算满意。
但与此同时,柳香也明白了一件事情。那就是,这位衡阳王殿下,似乎比她想象中手艺还要高超。他在自己面前,从前在祖父面前,或许是有在藏拙。
衡阳王是午饭后过来的,二人一相互讨教就是两三个时辰。大长公主也没走,有丫鬟婆子搬了张贵妃椅又拿了厚厚的鹿皮做成的毯子来,她老人家则就着炭盆,一边安安静静躺在贵妃椅上休息,一边则时不时望二人一眼,一脸的幸福。
直到晚上,天渐黑了,二人才算是意犹未尽的有所收敛。柳香本来是想抬头看看外面的天的,结果一回头,就突然看到自己丈夫静悄悄立在不远处的门边。
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的,一点声音都没有。
不过,不但她没注意到,衡阳王和大长公主也是没注意到的。
已经是十二月的天,早入了冬。近段时间来,三五不时的便会落点雪。
这个时候,外面又落雪了。天还没完全暗下去,黛蓝色天幕下,又飘起了雪花来。男人立在门边,身后是飘着雪花的暗蓝天空,他又着的暗色衣袍,此刻脸色也很耐人寻味,柳香只觉得突然朝他扫过去时的时候,他整个人的气质有些吓她一跳。
有点阴恻恻的。
柳香定了定神,起身朝他走了过去,问:“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也不说话。”
见她瞧见自己了,赵佑楠这才往屋里走了几步。
“过来有一会儿了,只是见你们谈的认真入神,就没忍心打搅。”看似很寻常的几句,不过被赵佑楠说的有几分阴阳怪气。
随口解释一番后,赵佑楠则先后朝大长公主和衡阳王抱手请礼:“臣见过大长公主殿下,见过衡阳王殿下。”
衡阳王本是坐在一堆木头边的矮凳上的,见如此状况,也就丢了拿在手中的细木头,然后站起了身子来。立在赵佑楠对面处,手负腰后,闻声,只冲他淡淡颔首。
“大将军不必客气。”他说。
大长公主方才在这儿睡了一觉,这会子精神可好着呢。见赵佑楠回来了,她就说:“老六特意过来找香儿的,他是来帮香儿的。老六他外祖家也是木匠世家,他手艺也很不错的。以后若有他于一旁常指点香儿,或常和她一起讨教切磋,香儿定能夺下明年魁首来。”
听完大长公主话,衡阳王不免要朝赵佑楠那儿瞥去一眼。
但赵佑楠此刻面上十分平静,闻声也只是抱手笑着和大长公主致谢。
“内人能得衡阳王殿下赏识,想是托了您老人家福了。臣在这里,代内子,先谢过您。”
大长公主挺高兴的,说:“不必谢我,是香儿自己好。”
天晚了,冬日又冷。大长公主身边伺候的嬷嬷见她老人家醒了,则拿了厚厚的狐皮大氅来,披在了她老人家身上。
“殿下在这儿呆了一下午了,快些回去吧。外面又落雪了,回头雪下大了,可不好回。”
大长公主留衡阳王吃饭,招呼他往自己院子去了。柳香和赵佑楠夫妻二人一直送大长公主到木苑门口,柳香原想着,天晚了,也该回主院去陪陪儿子了。
正说要回去,却见身边的男人转身就又入了木苑内。柳香好奇,不免也要跟过去。
但对赵佑楠来说,行军布阵他在行,但若要从这堆木头里悟出个一二三四五来,就是难为他了。不过,如今他倒是对这堆木头也挺有点兴趣的。
赵佑楠回了方才的那间屋,坐在了方才衡阳王所坐的矮凳上。随手捡起一根被凿子凿得只成尖尖一小块的木钉来,拿在手中端详。
他觉得,这样的木钉,他也能凿出来。
柳香觉得他有点不对劲,平时他可不会对她的这堆木头感兴趣。不免挨着靠过去问:“怎么啦?你在看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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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什么。”他丢了木钉后,黝黑目光朝妻子探过来,酸酸语气有些赌气似的说,“你和衡阳王聊的倒是开心。”
柳香忙解释说:“我和他可没什么,就是纯粹的手艺方面的交流。不信的话,可以去问大长公主。”
“我又没说你们有什么。”赵佑楠当然知道他们没什么了,妻子的品性,他自然信得过。只是,哪怕是如方才那样聊天、切磋,哪怕是有大长公主在,他也心里不愿意。
“他怎么突然来找你了?”他问,“之前他倒是来咱家几回,可回回都是只在大长公主殿下那儿略坐会儿就走的。今天倒是奇了,不但来了你的木苑,还一呆就是一个下午。”
柳香如实把一切都告诉他,不保留丝毫。
“前几天不是有过一场考核吗?我递送上去的成品,被他看到了。他今儿过来,是和我说哪里稍微改动一下的话会更好的,也没说什么别的,就是聊了些有关木工方面的东西。”
赵佑楠心想,不管聊什么,能一聊聊上一下午,这就够他生气的了。
“哦。”他不知道说什么了,人家给的理由是多么的冠冕堂皇啊?都没有认识到自己有哪里不对呢,那他还能说什么呢?
就简单“哦”一下算是给个反应吧,接下来的,自己猜去。
柳香知道他气肯定是没消,还故意在这儿摆着脸给她看呢。柳香想了想,如果他不喜欢这样的话,那她以后不再见衡阳王就是。
反正,她也并不觉得以后还能常见到衡阳王殿下。
于是柳香哄着他说:“本来今天见他就是个意外,也不是我要见的。如果你在意的话,那我以后就不见他了。”
赵佑楠觉得她说这话哄儿子还行,哄他?那也太看不起他了。
他阴冷冷笑着问:“人是大长公主殿下带来的,你不得不见,是不是?”
“对啊。”柳香觉得这才是说到重点了,又不是她主动要见的,怪她做什么。
赵佑楠又问:“既是大长公主引来的人,你能拒绝吗?”
“自然不能。”柳香表情严肃认真。
赵佑楠这才说出自己想说的话来:“既然这次不能,日后若大长公主再带他见你,你也是不能拒绝的。既如此,你方才承诺我的说日后再不见他,又打算如何做到?既若不到,却还承诺,你确定你不是在哄我?”
柳香:“……”
她承认,她又被他带阴沟里去了。
她竟还以为,方才他前面说那么多,是在体谅她的处境呢。原来,他前面铺垫那么多话,就是为了这最后一句堵她嘴的。
当真阴险的男人!
“那我能如何。”柳香也很无奈。
赵佑楠这才扔了手上木钉,笑着挨她更近了些,几乎是贴在她耳边说话。
“不如何,以后该怎样还是怎样,我信得过你。”柳香正要夸他心好,竟这般体谅自己,结果他又开始谈条件,“今天晚上我要和你睡,你让乳娘把儿子抱走。”
柳香:“……”
夫妻一道携手回主院时,天已经彻底黑下来了。主院正屋内,乳娘正抱着墩哥儿在屋里来回走。
墩哥儿如今快六个月大了,越发不好带。每日比之前觉少了不少,醒着的时间越来越长,不像从前,除了吃只知道睡,像个小呆瓜一样。
现在会认人了,也会尖叫,只要不高兴,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叫喊几声发泄一下心中怒气再说。知道爹爹是谁,知道娘亲是谁,比如娘亲在时,谁也别想从娘亲手里把他抱走。
他爹坐在炕上坐得好好的,他坐爹身旁时,就非得看他爹不爽,伸手去推他爹,不让爹坐。要是不把人推走,不遂了他的愿,他就不高兴。
然后还会伸手揪人脸,扯丫鬟耳朵上戴的耳环。
为了这些事,赵佑楠没少治他。但没办法,虽说他现在比之前大了,但依旧只是一个六个月都不到的呆瓜而已。
凶他时,他当时可能能看懂,会哭。但转脸就忘了,依旧调皮得很。
一点记性都不长。
墩哥儿睡醒了就找娘,为此还小哭过一场。被丫鬟拿了个拨浪鼓在他面前摇,转了注意力,扭头就忘了要找娘。
但拨浪鼓的那阵新鲜劲过后,突然就想起来自己要找娘似的,又哭。
没办法,丫鬟又去找别的玩意儿来哄他。
所以柳香夫妻回来时,墩哥儿手上正拿着个什么东西玩得认真。本来是玩得很入神的,但突然一抬头,看到爹娘回来了,好像突然又想起来自己被抛弃了的事一样,嘴一撇,就“呜哇”一声嚎啕大哭起来。
柳香把胖儿子从乳娘怀里接了过来,小胖子手有劲得很,死死搂着娘亲脖颈,生怕谁会再把他和娘分开似的。
还不能哄,越哄越来劲,哭的越厉害。
柳香也没再像他还小的时候一样“乖儿子”、“心肝宝贝”似的喊着哄他,也是怕像他爹说的那样,太惯着他会把他惯坏。所以,现在他再哭,柳香虽然也心疼,但最多就是抱抱他。等他哭够了,或者说,知道哭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哭是没用的的时候,自然就乖乖不哭了。
墩哥儿自己哭了会儿,见没人哄他也没人理他,自己觉得没意思,就不哭了。
柳香这才问他:“你刚刚为什么要哭啊?爹爹和娘亲这不是回来了吗?是不是一回家就抱你了?那你为什么还要哭。”
一边说一边抽了帕子来给儿子擦净脸上的泪水。然后,又吩咐丫鬟去打盆热水来,她要给小胖子把脸洗一洗。
柳香坐在椅子上,横抱着儿子。墩哥儿听见了娘亲在说话,于是扬着脑袋看她。看了一会儿后,小嘴一咧,就笑起来。
然后也不知道他兴奋个什么劲,就一直又喊又叫,还欢腾的拍手。
突然看到爹坐在旁边,他又不老实了,够着身子去扯他爹系在玉佩上的穗子。
赵佑楠一把从妻子手中抱过儿子来,把他举过头顶,举得高高的。墩哥儿又怕又兴奋,尖叫着“咯咯”大笑,两只手却紧紧攥着爹爹衣领,生怕被摔下来似的。
“别闹了,放他下来,把脸洗了。”柳香看着父子二人。
赵佑楠则抱儿子坐自己腿上,旁边,柳香则亲自拧了热毛巾,给儿子好好擦了把脸。
墩哥儿皮实了会儿,就又打起哈欠来。赵佑楠直接让乳娘抱儿子去她屋里,并叮嘱之后不必再抱过来。
柳香没反应,装着是没听懂他的意思,只转身去吩咐丫鬟们布饭布菜。
半夜,酣畅过后,赵佑楠搂人在怀里。对她近段时间来对自己的冷漠,提出了小小的抗议。
柳香觉得他幼稚。
平时看起来威风十足的,没想到,背地里对着她的时候,竟也有孩子气十足的一面。
柳香小他几岁,但每当这种时候,还得她去像哄儿子一样哄他几句。不过,她心里明白,他这么说并不是真的在抗议什么,只是夫妻间事后夜话时的调-情而已。
柳香心里知道他对自己好,知道自己能有如今这一切,都是他给自己的。所以,很多时候,她也很想能够尽自己所能去适当回报他一些。
任何事,只要你来我往,才能长久。
柳香窝在他怀里说:“那等我这段日子忙完后,我就一直陪着你好不好?”
男人垂眸,深色的眸子含着笑意,问:“儿子也不要了,只陪着我一个?”
儿子是不可能不要的,而且,陪他和陪儿子,冲突吗?
柳香也像他从前忽悠自己一样,也哄他说:“我和儿子一起陪你,不好吗?”
两个人此刻身上都一身汗,湿漉漉的。柳香鬓发都被汗水打湿了,结成一缕一缕的,贴在脸颊处。赵佑楠垂眸望着她,有一瞬沉默,忽而俯身,在她红透的脸上亲了好几口。
亲的柳香嫌弃他口水,连连躲起来时,他才住嘴。
“不好。”他说,“在你心里,我必须是排在第一位置的。即便是儿子,也只能排在我后面。”
柳香觉得他这话说的霸道又小气,不免要拿话堵他了:“我本来留下来,就是为了墩哥儿。你也说过的,要我先留下来,后面随时想走的话,再说。如今你让我放你在心中第一位,是什么意思?”
“你真不懂吗?”他黑黝黝的眸子片刻不转开的盯着人看,不肯错过怀里女人脸上的任何细微表情,双目有神采得很,“到如今,还想着要走?”
到如今,再要走的话,柳香其实是舍不得的。当初不走,是舍不得儿子。如今不想走,也舍不得他了。
柳香细想了想,如今这样,又有什么不好。
他是个好人,不管从前外面名声如何,但他对自己,却是非常好的。
可柳香一直都觉得嫁来侯府是高攀,她不喜欢高攀别人。若日后能就这样一直过下去,也很好。若不能,若日后他让自己走的话,她想,她也是会毫不犹豫就走的。
她还没有厚脸皮到,明知是占便宜,却还在人家撵她走时死赖着不走。
这个男人,她承认他是好。可她也承认,他是她不可高攀的存在。
她不信自己会这么幸运。
总之还是那句话,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凡事不强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