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扬城照常有着稀疏雨气,清润柔和,斜斜拂面来时,连闭眼也不用;又毫不影响白日的光线,真是合心意极了。
符应瑞这个城主当得称职,场面还未来及乱起来,便早早被控制住了。
如今过去将近两日,断壁残垣早干净了,新房屋的架子也隐约成了形;商市酒家能聚着人气,大略一看,约莫与平日无异。行人打着纸伞来来去去,也有了好风景的样子。
小风小雨宜人;而那件事带来的大风雨,却不可能轻易过去。陆启明在无声的地底安静休息;地上的许多人却两天两夜不曾闭眼,或喜或忧,皆安生不得。
陆府挡了其余世家整整一日的时间,待他们出来时,陆、林、秦三家的人早已将广扬城看的无孔得入;也只有与大盛官府的人互通,才能试图捡捡空子,也多难以得逞——秦悦容、秦悦风二人虽算不出陆启明,但盯梢其他人,那可是一算一个准。
同时,林有致虽然卧病在床,但安排的人手、时机仍丝毫不留漏洞、绝妙无比。
不过,起决定作用的人,还是陆行之。且不说那大长老一脉根本发不了一丝声音;如今陆氏族人全力出动,已将太上长老的命令正大光明地“阳奉阴违”了两天——陆玄通竟然还被蒙在鼓里。
原本大齐的皇子带来的人手最多;可他还没来得及发挥作用,就不知接到了什么糟糕消息,火急火燎往回赶,哪还有心思凑陆家的热闹?这样一来,准备“捡漏”的世家力量就更单薄了。
一时间,那些心怀不轨的人暂时难以翻身,只有靠运气的份儿——期盼出门恰好就撞见陆启明。
不过这大好局面只是暂时的。
无论林有致等人如何阻拦,这件令人瞠目结舌的事还是如海啸一般席卷开来;或许,不久之后,这就是有史以来在中洲传播最快的消息了吧。
……
暮途山脉暮途镇。
常年都只有五大三粗的糙汉子们走来走去的街上,今天好像来贵人了。
这是一个不长的车队,可气势看着竟比官府的兵马还要足。就连那一个赶马车的,可都配着上好的宝刀;有多好?比他们一直攒钱想买的那把,至少得好上个七八十来倍吧?
中央的马车更是不得了;很多人就从生下来就从没见过这么大、这么华贵的东西。以他们的眼力,连材质是什么都看不出,只觉得像木头又像金铁;不过用脚趾头想,都知道贵重非凡。
走得近了,不少人倒抽一口凉气——要是他们没看错,那标志,似乎是世家林氏的?!
世家啊……
一般而言,以这些散修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思,见了这阵势,早早就溜远了——眼不见心不烦,更不会得罪什么大人物。而今日却万人空巷;原因无他,这马车一看就是专为女眷设的——他们谁不想看看世家养出来的大小姐是怎么个娇俏模样?指不定这可是这辈子唯一的机会呢!
车队停下,正对安济商行。
在万众期待中,一位头戴帷帽的粉裙少女款款走下,虽看不清容貌,但光是瞅着那纤细的腰肢、莹白的玉手,人们就已经浮想联翩心满意足了。
少女径直走入安济的大门。看着这一幕,人们议论纷纷,心思百转——难不成安济竟真有本事攀上林氏这种参天大树不成?
……
房间的装饰比不上马车十分之一,但也算干净整洁。粉衣少女摘下帷帽扫视了一眼,微微点头,旋即大大方方的坐在了正中主位上。
李红月与宋平安对视一眼,只觉忐忑,不敢多说什么。
她们是与陆启明相处自如,但可没天真到所有世家子弟都像陆启明一般好。比如这位,在人到之前就要先通知她们候着——仅这一点,就知道绝不是好相处的性子。
粉衣少女抿了口茶,眉头微皱;她并没有直接开口说话,只上下打量着宋平安。
这少女肤白貌美,衣饰处处讲究,双手交叠端正坐着,自有一番富贵气度。宋平安以前从不会在意这个,但最近这段时日不知为何总忍不住拿自己与别的女子相比;今日看到粉衣少女,想想自己洗得发白的旧武士服,心中不由自惭形秽。
宋平安被她看的窘迫,只好问道:“林小姐,您点名找我……”
听到她的称呼,粉衣少女掩口一笑,俏皮道:“宋姑娘可是错了,我又算哪门子小姐呢?我只不过是我家小姐手下一个粗使丫鬟罢了!”
宋平安和李红月顿时瞪圆眼睛,惊讶的说不出话来;对望间,她们皆不由暗叹陆启明作风实在太太简朴了。不过这却是她们误会了——陆启明当时的吃穿用度,又岂是这等凡俗之物能相比的?只不过一般人不好辨认罢了。
就算不是小姐,李红月也没有丝毫轻视,她可知道“小鬼难缠”的理。她谨慎问:“那,请问姑娘此次来?”
“我是代我家小姐来的。”采采微微一笑,柔和道:“李夫人和宋姑娘既是启明少爷的朋友,那自然也是我家小姐的朋友。”她说到这里笑容更和熙,语速却慢了些。
宋平安尚懵懵懂懂;李红月却脸色微变,担忧地看了宋平安一眼,又看了捧着盒子进来的仆人,心中一沉。
采采继续笑道:“听说李夫人最近有了天大的喜事,我家小姐既知道了,又怎能不尽一份心意?偏偏启明少爷最近正忙,我家小姐便代为准备了一份贺礼,这不,叫我快马加鞭送来了?”
采采说的轻巧,神情却不容置疑。李红月无奈,只能道谢收下;心中却只有紧张。
宋平安则慢慢意识到采采口中的“小姐”,听起来好像与陆启明关系实在好极了。
“宋姑娘,”采采目光转向宋平安,轻声道:“上次启明少爷在暮途遇险,多亏宋姑娘仗义相助,我家小姐一直感激在心。”
宋平安摆手连道“没什么”,心中不是滋味极了;她很想站起来就走,可连说服自己的理由都找不到。
“这是最适合宋姑娘修行的药剂,”随着采采的话,另一个仆人把一个托盘恭敬的放在宋平安手边的桌子上,其中满满的全是瓷瓶。采采和声道:“用普通的药剂,我家小姐担心太过敷衍、以后被启明少爷责怪,便特地请了四品的炼药师前辈为宋姑娘量身订做了这些。”
宋平安知道此时应当说“谢谢”的,可她怎么也说不出口。
采采也不在意,反而满意极了。她礼貌的一笑,起身道:“那采采就不再打搅了。”她笑容添了些活泼,眨眼道:“今天我也算在李夫人和宋姑娘面前先得了个眼熟。等过些时日,启明少爷和我家小姐结伴回咱们暮途游玩的时候,二位可不要忘记采采呀!”
她走到门口时,忽地回头问道:“宋姑娘,去中洲武院的时候,可需要我家小姐派人来接你?”
宋平安恍恍惚惚间脱口道:“不了,陆公子要我一路同去。”
李红月听了顿时一惊,而阻止也来不及。
果不其然,采采脚步顿时停了,回过头来时不再有一丝笑容。她挑剔的扫了一眼宋平安,冷声道:“宋姑娘,人贵有自知之明。我家小姐是看在启明少爷的面子上,才对你另眼相看,你勿要不知好歹!”
宋平安脸色瞬间涨红,握紧拳头,正要说什么。
采采却不等她开口,冷笑道:“我家小姐与启明少爷青梅竹马、两情相悦,双方家族亦乐见其成,又岂是你能痴心妄想的?”
宋平安费劲全身力气才堪堪忍住泪水;李红月也气的发抖,然而想起腹中的孩子,又怎敢发作?
采采微微一福,淡声道:“采采心系小姐,一时激愤,如有得罪之处,请宋姑娘谅解。”
“你!”宋平安既愤怒又震惊,她本就不善言辞,一急就更加说不出了。
这时高空中有一头雪白的猫头鹰俯冲而下,落在采采肩头,爪上正有一个信筒。
采采一看信筒的红色,脸色登时一变,顾不得说什么,慌忙将其拆开来读。
信上寥寥几行,扫一眼就能看完,而采采却面色惨白的读了数遍;她合上小纸卷,眼泪瞬时像断线的珠帘一样往下掉,再不见之前六神在在的模样。
李红月心中冷笑不已,暗骂:“最好你那什么小姐死了才好!”她虽嘴上没说什么,神情却露出些幸灾乐坏来。
采采心中既慌张又焦急,恨不得自己现在就在广扬城,才能出一分力。她想着这次一半是自己擅作主张的举动,忽然觉得自己实在是无知无聊幼稚透顶;而看见李红月二人的神色,一时间又气又悲,猛的将纸条丢给她们,黯然道:“你们自己看看吧。”
宋平安莫名其妙,结果一看到“陆启明”三字,心脏顿时一跳;而看到后来,她的手不禁发起抖来,几乎拿不住纸条。李红月虽有猜测,而看到内容,也登时面无血色。
宋平安情不自禁按起佩剑向前踏了一步。
采采一怔,看她神情,立刻猜到了她的意思,不由脱口道:“不行!你千万别去!”采采神色复杂;她本以为宋平安只是个贪慕虚荣的女子,没想到她竟这般真心。
采采不禁后悔自己把纸条给宋平安二人看。她低声道:“宋姑娘,我虽不喜欢你,但也不愿意害你去死。我想,若是启明少爷的话,也定然不想你去为他冒险。”
宋平安眼眶红红的,之前忍住的泪水在此刻加倍的流。
采采叹了口气,不再停留,急匆匆离开了——她要尽快回去。
……
纸条还掉在地上,没人去拾。
宋平安深吸了口气,用手胡乱抹了抹脸,颤声唤道:“月姐……”
李红月拉住她的手。
宋平安努力稳住呼吸,道:“月姐,你帮我个忙。”她等李红月点头,继续平静道:“帮我把那些霁月灵草……还有刚刚的药剂都买了,把钱给我家里人送去。”
李红月已把她当自己妹子,听了这话,心痛不已,不由劝道:“平安,还是我……”
宋平安坚定摇头——月姐怀着身孕,怎么能去?她望向西南陆城的方向,低声道,“他可能用不着我去……但我真的没办法不去。”
“再说,”她忽的一笑,温声道,“好多人都说过,我名字起的吉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