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九章 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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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方过半,自清晨至午后。

这是如此微不足道的一段时间,却让他已经过完了一生。

陆启明垂下目光,逐一敛净情绪,直到心中重新归于死寂。

“你尚年幼,力量弱小本是常理,不必因此过于责怪自己。”神像一直用宽慰的目光注视着他,道:“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明亮至极的天光透过神像的幻影倾洒下来,将少年袖口浅织的金色腾纹映出近乎刺目的光泽。

陆启明移动视线,面无表情地看向祂。

经过了之前的那一切,废墟中绝大多数的神面都已因神性的损耗而化为沙尘散去,而这座庞大的半身神像,也终于如海市蜃楼一般的稀薄了。

“你有很多问题想要问我。”承渊神笑道:“怎么现在见了我,却一直不说话。”

“你早已准备好了一切。”陆启明淡漠道,“现在杀了我,你就还来得及复活。”

“不必担心,”神像莞尔而笑,“我已经死去很久了。”

“——那是真正的消亡,即使在你这里仍保留着我曾经全部的神魂力量,我也再不可能回来。何况,” 祂叹道:“永生于我本就毫无意义。”

承渊神的声音平和之极,每一个字都令人无法怀疑。

“过去或是未来,在我面前都是一池清澈见底的死水。时间内所发生的一切皆是如此清晰可见又毫无新意的脉络,我已经看了太久。”承渊神叹息。祂欣慰地注视着少年,道:“所以我才想要创造一个真正未知与无限的生命。”

“未知与无限?”陆启明一笑置之,道:“既然这一切依旧如你所见,看来你也并未如愿。”

“这必将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不可能一蹴而就。”承渊神平静回答,道:“在这个过程中,只有每一个节点都准确无误,你才能最终走上正轨。我有这个耐心。”

“可惜从最开始就已经错了。”少年的语气就好像在说着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你创造的这个东西,刚一诞生就落到了太乙手里,被祂囚禁驯化,直到现在也挣脱不开封印。这样的结果,也是你想要的?”

神像微微一笑,问:“为什么不呢?”

陆启明停住。

“任何杀不死你的,最终都会让你学会新的东西。”承渊神轻描淡写地道:“受世界规则局限,神位是唯一的。只要有你存在的地方,太乙就永远无法重回神座。祂不会有毁灭你的能力。”

“所以祂只能换另外的方式,把你塑造成他想要的模样。”

神像唇边带起一抹不以为意的笑容,“你神魂中有我的本质,产生的意识当然会与我相似,太乙会反复抹杀你是必然的。不过那些都无关紧要,就算是出于自我保护的本能,在你神魂中也最终能诞生出一个完美符合太乙心意的人格。在那之后,太乙就会开始亲自养育你,赋予你以所谓的人性……”

“你师父也确实是这样做的,”承渊神笑着问,“不是吗?”

少年沉默地听着,最终只是倦然一笑。

他淡淡道:“你那么憎恨太乙,倒也甘心。”

而承渊神却反问道:“我为什么要憎恨祂?”

“说到底,我与祂之间无非只是神道之争。”神像语气平和,“虽然祂屡次败与我手,但却能教你一些我教不了你的东西。在我死后,世上也只有祂有资格做你的老师。所以,我为什么要阻拦?”

陆启明眼中微露讽刺,“你不用故作坦然。你们那些事情,我早就在你记忆中看到了。”

“如果你真的到现在还没有想明白这一点,那么我会觉得有些失望。”承渊神笑了笑,“你以为的那个灵魂碎片,实际上只是一个因你而存在的工具,一块镜子。”

神像温柔地注视着少年,而这种温柔却令陆启明如坠冰窟。

“它只是你的镜面倒影。你心中拥有多大的善,它就会生出多大的恶。你心中如何敬慕你的师父,它也会对太乙表现出同等的憎恨。你看到的从来都不是我,而是另一个相反的自己。当你终于走回到两极之中点,镜面重合,再也倒映不出什么的时候,它的使命就完成了。”

祂叹息道:“能被太乙认可的人格,一般都会存在不少瑕疵……那块镜子唯一的存在意义,就是尽快帮你把身上的缺陷纠正过来。”

少年面无表情地听着,平静地放缓呼吸。

“你设计了所有的这一切,”他漠然道,“你故意设计我,让我在这里……就是为了这么一个理由?”

承渊神久久望着他,笑了。

直到这时,神像无情无爱的面孔上才忽然浮现出一抹非人的狂热。

祂道:“其实你是明白的,不是吗?”

陆启明一语不发。

“自我赋予你生命起直至此时,才是漫长的创造完成。”承渊神目光炽热,如同望着世上最珍贵的珍宝。

“你看——现在的你已经没有任何缺点了。你拥有超脱的天赋,足以杀死‘我’的能力,掌控一切的意志,还有着太乙的善与伪善。是我们——世上最强大的两位神明共同造就了你,如此独一无二、完美无憾的生命……”

“你现在或许还不明白这是多么伟大的一件事。”承渊神专注地看着少年的眼睛,仿佛是透过重重阻隔看进他的本质,充满喜悦地说道:“能够看到这一天,一切代价便都是值得的。”

“……代价?!”

陆启明手指猛然刺破掌心,抬头失笑。

“什么代价?”他目光冰冷至极,一字字道:“代价就是我的一切吗?”

“恰恰相反。”承渊神柔声道,“代价是我们的一切。而这一切都已是属于你的了。”

陆启明听着祂平常而笃定至极的语气,心中尽是一片麻木的死寂。

“你们……”

大错特错。他本想说。大错特错。完全不对。大错特错。

这一切与他有什么关系?

祂们的遗憾、祂们的愿望,关他何事。明明是祂们自己的执念,却偏偏尽数施加在他的身上。那他究竟是为什么要存在在这个世上,为什么要活着,难道就是为了让他们痛快、让他们得偿所愿吗?

陆启明想了很多很多。但他最终只是垂下视线,缓缓松开了手。因为他知道说什么都没有用,说什么都没有意义。

他的命运,从始至终,竟都从来与他自己无关。

陆启明闭了闭眼,无声一笑,又沉默。

他沉默了很久很久,最后道:“太乙也全都知道,是吗?”

“直到现在,难道你还对祂抱有期待吗?”神像的目光审视着他,淡淡道:“虽然祂与我目的相反……但如果连我想做什么都推演不出,那就不是祂了。”

“太乙素来自负,想必祂一定笃信自己能够做到。”承渊神平淡地说道,“可惜祂影响你再多,也都不过是建立于虚假的幻境之上,又岂能比得上你在这里真正经历过的真实?”

“……其实根本没必要这么大费周折。”

少年眼中露出疲惫,道:“你是神,你们都是神。看不惯我的样子,直接像太乙那样把我抹杀了就是,反反复复,总能有一个让你满意。何必都一直盯着我这个残次品不放。”

“无需妄自菲薄。”神像重新向他展露出柔和的笑容,道:“能够同时被我与太乙选中,你自然有你的宝贵之处。”

陆启明笑了笑,道:“是吗。”

……宝贵?他竟然也算吗。

就像太乙对他做的那样。一边口口声声说着他是祂们的孩子,说着如何珍视着他,却又一次次地将他狠狠摔碎,践踏进泥土里。

如果他是,那他也绝对不是一个宝贵的人,而只是一个宝贵的物件。

对祂们而言,他只不过是一件工具,一块铁。这块铁唯一的用处就是在烈火中千锤百炼,反复折断又重塑,直到一寸一寸地打磨成祂们想要的模样——谁又会在乎这样一块铁在想什么、有没有知觉、是活还是死?

而神像却仍然用那样满足又充满赞赏的眼神望着他。他想躲开,却无处可躲。

“璞玉要经过雕琢才能一点点绽放光彩。”承渊神平静道:“这也帮你找回自己的过程。”

陆启明用力攥紧了手。

“还想要否认吗?”承渊神微微一笑,道:“取人性命的时候,是不是觉得反而比从前过得轻松?太乙强加于你的一切,只会令你感到压抑与痛苦。而操纵与征服的本能,才是存在于你神魂本源的东西。就算不愿在我面前承认,但你却终究不可能欺骗你自己。”

“……不。”

陆启明面无表情地微抬起头,平静说道:“我永远,都不会变成你说的那种样子。”

“没关系,你现在就很好。”神像宽容地说道,“无休止地放纵自己的欲望,最终只会走向毁灭,那也不是我想要的。所以这就是我要让你在太乙那里学会克制的意义。”

少年呼吸猛地一滞,咬着牙一语不发。

“那天我看着你站在高处,让所有人向你献上忠诚。”承渊神注视着他的眉眼,神情涌出不易察觉的狂热。祂赞叹地说道:“你占有着他们的一切,却依旧轻易得到了他们彻底的臣服与感激。虽然这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开始——但那一刻的你,完美地将黑暗与光明融于一身的你

,那样毫无缺憾的神情……就是我梦寐以求的最完美的孩子啊。”

“昨日皆死。”陆启明一字字道:“那都不是我。”

“你错了。曾经发生在你身上的每一件事都会留下痕迹,记忆也永远不会被遗忘,只是留待被想起。”承渊神微微一笑,忽然一指点向少年眉心。

时间感被激剧拉扯回最初,陆启明无可反抗、毫无预备地看到了生命戏剧性开始的第一幕——

那是由神明亲手创造的幼小生命,懵懂无知地张开眼睛,怀着天然地亲近之心望向自己的父亲——

视线交汇之处即是初生与死亡剧烈而短暂的碰撞。

他开始活着,而神明一瞬死去。

……

陆启明徒劳地闭起双眼,仓促后退倒地,按住胸口压抑着喘气,脸上难以抑制地升起极度的恐惧。

他并非畏惧承渊,即便再被反复杀死一千万次,他也绝不可能。他只是无法接受——无法忍受自己……

“仅仅是一个瞬间,就足以让你对我产生极其充沛的感情,对吗?”承渊神平淡说道,“这是造物对其创造者无法抗拒的天性——懦弱而愚昧的天性。也是太乙在你身上留下的瑕疵之一。”

少年狼狈地微仰起头,急促的呼吸着。他张了张口,试图说些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他原以为自己再也不会感到痛苦,再也不会感到矛盾,而那些消失已久的情绪却在一瞬间崩然而下,几乎一刹那击溃了他。

但也只是几乎。

“现在你已知道了,那些都只是毫无意义的错觉。”承渊神赞许地看着他,直到少年的神情也在摇摇欲坠中恢复之前的冰冷,“记住这一切,今后也不必为此动摇。”

“你太多虑了。”陆启明冷漠至极地看着神像,道:“为你这种卑劣的神所创造,才是我最大的耻辱。”

承渊神却只是一笑置之。

“什么叫卑劣,什么叫高尚。”

祂道,“那不过是凡人无知的定义,他们能看到的天地如此狭隘,才会以一己之私利、无尽时间长河中的短暂瞬间来判断道德。”

“你现在已经知道了,那些冠冕堂皇的正义全然取决于一件事是否对他们有利,但是这个世界却从来都不是属于他们的。”承渊神的语气微带讽刺,淡淡道:“再多的人也不过是天地众生的一个侧面,而就算是全部的所谓众生,也仅仅是世界的一小部分而已。你是天生的神,又怎能自甘平庸地与那些凡人为伍?”

陆启明却不为所动,道:““你做这些、说这些,无非也是想像太乙一样掌控我的思想。你以为我在已经知道了这一切之后,还会如你们所愿吗?”

而承渊神却再次露出不出所料的笑容。

“你又错了。”祂说道:“这也是我与你师父不同的地方。祂想要你服从,而我却希望你质疑。”

陆启明一顿,面色微微苍白。

神像望着少年微笑,少年却终于难以面对地别过了视线,无法再与祂对视。

无论是谁都清楚,这早已成为无可躲避的必然。就算陆启明知道一切真相,知道祂的目的所在,也再也不可能。

“我就是要你去质疑太乙,也尽管质疑我、质疑所有的全部。”

承渊神的语气平静而不容置疑。祂说道:“我曾经创造过很多东西,但唯有你是不同的。你是我唯一用生命与一切造就的奇迹,这样不可思议的存在,又岂能被任何过去的思想局限?既然太乙束缚了你,我就要替你将之打破。”

“从今往后,世上再没有任何能困住你。连我也看不到的未来,才是真正无限的可能。”

祂抬起指尖,动作轻柔地抚摸少年光洁的额头。在那里,象征屈辱的血契刻痕早已随风而散。

承渊神微笑着道:“恭喜你,我的孩子,你已经彻底自由了。”

陆启明无动于衷地看着祂的动作,很久没有说话。

“你是说,”他淡道,“原来你是在待我好?”

神像低声一叹。

“我自然待你不够好。让你经历了很多……即便是在我看来,也很残酷的事。”祂叹道,“但我待你的这些不好,是为了让你活。而太乙待你好,却是为了让你死。”

“没有必要。”陆启明道:“你根本没有必要这样做。”

少年淡漠而厌倦地看着自己毫无一丝伤痕的双手。

“你做了这一切,百般算计,甚至连自己的神位、性命都不要,值得吗?”陆启明平静问道:“如果我从不存在,就谁也不需要让我活、谁也不需要让我死了。你们就好好继续当你们的神,永生无尽,皆大欢喜,就真的不好吗?”

承渊神轻声笑道,“那又该多可惜啊。”

祂的目光竟然如此宁静甚至于温柔,令少年觉出刻骨铭心的熟悉,想要发笑,却又为之颤栗。

陆启明连一瞬也不愿再看,独自默不作声地垂下了视线。

余光里是神像濒临消散的幻影。

在所有激烈的情绪都退去以后,他只觉得茫然。

陆启明已经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办,又应该去恨谁。

恨太乙吗?但对师父而言,自己本来就是不该存在的东西,祂也只是做了身为一个神该做的事。他本就是被承渊神创造的,难道还能强求师父以德报怨、去真心待他好吗?

或者恨承渊神。

他也应该恨。但真正的承渊神也早已死了,甚至祂本就是为了创造他而死。至于之后发生的这一切,一个神想要把自己的造物改变成祂想要的模样,好像也是理所应当的事。他的魂魄,他的生命,就连这一身血骨,也统统都是承渊神给的。这样活着的他,又有什么资格去怨恨。

难道还要去指责祂们不把他当活生生的人来看待吗?且不说祂们从来都不在意他的想法,就连他自己……也本就不是。

祂们都在做着祂们坚信是正确的事。可是他就活该被这样对待吗?为什么祂们就偏偏选择了他,非要逼他去承受这对他自己而言毫无意义的一切。

陆启明想了很久,没有答案。

“不要怪我对你严厉。”

承渊神看出了少年眼中的迷惘,叹息道:“你的存在太特殊了,这世上根本没有任何人会给你慢慢长大的机会,想要杀你的也绝不止太乙一个。所以我必须让你在这个稍纵即逝的时间内拥有自保之力。而有些东西单单只说给你听是无用的,唯有你亲手主动去做过,才能真正学会。”

陆启明回过神来,却什么也没说。

既然祂早在十万年前便已经看到了一切,那他回应与否还有什么意义。

承渊神并不在意少年的冷漠,只温声与他道:“好了,时间已经不多了。你应该继续了。”

陆启明淡淡道:“继续什么?”

“不必担心,继续做吧。”承渊神安慰地说道:“没有任何人有资格知道你的这些过去。今日过后,在这里发生的一切都将彻底成为秘密。”

陆启明微微一怔。

他心中蓦然生出一丝异样,转瞬又被他不动声色地掩去了。

“这里剩余的每一个人都是我为你精心挑选的祭品。他们的生命力足以支撑你完成这次圆满的涅槃,而他们身上的气运交相汇集,则能助你彻底与这个世界的天道相和。”承渊神耐心地与少年解释,“你之前借助他们点燃红莲业火就做得很好。接下来你要做的,就是用你的能力把这些东西都收为己用。”

“‘每一个人’,”陆启明平淡道:“也包括石人?”

神像的神情柔和下来,道:“你愿意对他手下留情,我很欣慰。”

少年眼中微露讽刺。

“但是毫无必要。”承渊神平淡说道:“你是我唯一的孩子,而他只是区区下臣。一块瓦砾竟敢伤害珍贵的明珠,这就是无赦之罪。”

陆启明顿住,抬头。

即便早已知道神皆无情,他在这一刻仍然感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的荒谬。

“你让石人在这里等我十万年,就是为了让他杀我一次,然后成为我的祭品?”陆启明低声问:“即便这一切本来就是你设计的?”

“但他毕竟还是那样做了。”

承渊神平淡一笑,道:“当然,更重要的是他一人对你的价值不亚于那些凡人的总和。你需要用他补充自己才能够得到完整的恢复。不必多虑,这是为了你,他又怎会有怨言。”

陆启明久久沉默。

“这些,”他问道,“就是你所曾预见的?”

承渊神道:“这是你所需要的。”

少年无声而悲哀地一笑。

他看着神像虚无如雾的轮廓,忽然问:“你终于要死了吗?”

承渊神温声道:“我早已死了。”

陆启明又问:“你终于要彻底消散了吗?”

承渊神这次说,“对。”

“好,”陆启明静静道:“那么在那之前,我还有最后一件事想告诉你。”

承渊神宽容地笑了,道:“你说。”

“既然你说过,你求的就是‘未知’。”

陆启明缓缓站起身,背脊笔直,“那么在你彻底消散以前,我可以用你从未预见到的这一幕作为报答。”

承渊神微一挑眉,不无期待地看着他。

少年手持古战,抬头回望。

“我早已决意如此。”

陆启明平静说道,“这个决定是我出自本心,从无犹豫,绝无悔改,也与其余任何人无关。但是这一幕,我仍然希望让你看到。”

说罢,少年眼帘微垂,并指按住眉心,以神通化出运轮。

他身负两道气运之轮。一道至暗,为无边之业力;一道至明,为无上之功德。

这两座运轮庞大无比,近乎无边无际,远远胜过那座只余虚影的半身神像。放眼而望,即便贯穿整个古战场的天与地,也只能看到运轮之一角。

承渊神的笑容缓缓收起,问,“你想要做什么?”

陆启明没有回答。

他不顾一切地将全部神魂力量注入长剑,剑身山河锻纹随之波光潋滟,逐渐由内而外地显透出灿金耀眼的神性光辉。

承渊神的眼神渐渐变得可怖。

“我的孩子,”祂冰冷道,“你到底准备做什么?”

陆启明毫无退缩地与神像对视。

“你不是知道一切吗?”他笑着问,“那这一幕,你十万年前可曾看过?”

话音落后,陆启明毅然一剑斩向功德之轮,再次动用神通——

时间过隙,一切回头。

承渊神一字字说道,“住手。”

而少年身上的气运之轮却已开始轰然倒转。

在剧烈至极的转动中,功德之力急剧消耗,无尽业力瞬息之间压倒光明。

陆启明骤然感受到难以承受的无形重量猛地压上自己肩头,逼得他几乎一瞬间就重重单膝跪倒,浑身骨骼都发出不堪重负的碾磨声。

承渊神用前所未有的冷漠目光注视着他,淡淡道:“吃够了苦头就停下。”

少年的唇角却依旧带着近乎轻盈的笑意。

流畅而完美至极的时间规则以他为中心无穷无尽地向远处铺洒而去,顷刻间覆盖了整座古战场。

早已成形的永寂台开始迅速崩解,被束缚其中不得解脱的魂魄随着洁白花瓣的破碎逐一得到释放,无知无觉地悬浮虚空,又随着周身时间的倒退一一回到他们临死前的最后停留之处。

陆启明略显释然地感受着这一切的发生,抬头望向神像。

“到了现在你还未作为,”他一笑说道,“看来是真的无力再阻止我做任何事了。”

“为了让你诞生而不受天道毁灭,我付出了无数心血才终于让你身上气运与业力相当。”承渊神神情森冷至极,“你可知道打破平衡之后的代价?”

陆启明没有回答。

他抬起手,再斩一剑——

以无限界破碎生与死之交界。

不知津渡则于黄泉之上架起生魂之桥。

——无尽气运化为金色的火焰,于每一个游魂瞳孔深处重新点燃神智。

“住手!”

承渊神声音陡然转厉,怒极道:“逆转生死,必为天命不容!”

陆启明平静一笑。

“我想要的——”

少年毫不犹豫地用力斩下最后一剑。

“就是天命。”

——在不计代价的功德之力支撑下,他的意志随着时间与因果之线无止境地向前追溯,直至找到每一个已逝之人此生最初的生命源头。

神通起源,瞬息化出血肉脊梁。

曾经在古战场死去的所有人,那每一个曾被他记住的姓名——

陆启明出神地想着。

——都将从此刻开始,继续活下去。

少年微微一笑,然后被无尽业力压得跪倒在地,嘴角涌出血液。

无论如何,这曾经被他在那些黑夜之中反复推演了无数遍的这一幕——

他还是做到了。

……

承渊神早已暴怒,神像如山的手臂轰然而动,手掌毫不留情地狠狠扼向少年难以支撑的身体。

陆启明不由闭上了眼睛,却久久没有等到预想中的剧痛降临。

——神像带着杀意的手最终只是虚无地穿过了少年的身体,无论如何都再也无法干涉真实世界丝毫。

陆启明怔然睁开眼睛。

直到此时,他才近乎不可思议地意识到——

这一切,终于还是将要过去了。

“……我曾经也相信那个对我纠缠不休的承渊并非完整的你,只因为是灵魂碎片,所以才会显得那么偏执疯狂。”

陆启明抬头久久注视着神像狰狞的面孔,释然一笑。

“而现在我才明白是自己想错了。它不只是你的一部分,更是你的本质。”

“承渊神。承渊,”少年认真说道,“你就是这幅样子,你就是不过如此。”

神像终是在不可逆转的消散中逐渐停止了毫无意义的动作。

“你眷恋人间,但你生来就注定站在所有人的对立面,他们也永远不会是你的同类。”承渊神冷漠而讥讽地俯视着独自跪坐在地的少年,说出的每一句话都犹如必然应验的诅咒。

“你的付出将不会有回报,所爱终将弃你而去。你所求的,终你一生也不可能如愿。无论你再如何强求,最终也不过是失而复得,又复失去——”

祂露出一抹怜悯的笑容,盖棺定论:“你若执意为人,这就是你必然的命运。”

“纵使如此。”

陆启明平静至极地道:“我也绝不会因此像你们一样漠视人命,藐视道德,将无情无义奉为圭臬,将玩弄人心当做高明,又将卑鄙不堪视为道德。无论你再怎么粉饰,错的就是错的,对的也永远都是对的。”

至此,少年展颜一笑,犹如层云尽散,晴天万里。

“这就是我从你身上学到的道理,承渊,你可满意?”

……

没有回答。

因为再也不会有回答了。

……

陆启明漫无目的地望着远方天际,一时想不起今夕何年。

在这个早春的下午,天忽然下起了小雪,山河静行,风继续吹向南方。

——这可真是普普通通。根本就是无尽时间中每一个不值一提的渺小一瞬。

但就是在这个瞬间,神像消泯,万千神面皆化微尘,承渊神留在这个世上的最后一缕意念终于散尽。

祂彻底死了。

……

“只有一点你说对了。”

陆启明淡漠地开口。

“我自由了。无论是你还是太乙,都再也无法曲折我的意志——但这并非你们不想,”

他静静说道,“而是你们已经再也做不到了。”

无声的雪缓缓落下,直到天地永恒寂静,只剩下他一个人。

“我不会成为你,同样也不会成为太乙……虽然我现在仍然不知道以后到底该怎么做,但我终究与你们不同。”

“我还有时间,”

陆启明低声道,“很长,很长的时间。

——足够他去平复,足够他去重新开始。足够他远远地离开这里、去看遍普天之下的所有风景。足够他去做自己想做的任何事,去见自己想见的任何人。

一如很久以前,无人知晓,一切都尚未来及发生的那一年。

少年想得出神,脸上徐徐露出一个真心而怅然的微笑。

却忽然间。

一滴水珠忽然间滑落,映照出无比卑微的光亮,再转瞬消散于烈火。

……

陆启明怔住,还没意识到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

……

少年带着几分迷茫静坐在原处,眼睫轻轻颤了颤,抬手触摸自己的脸侧。

——尽是一片湿润的冰凉。

……

他微微睁大眼睛,面上渐渐显出惊慌之色。

……

陆启明垂下目光,久久看着指尖那一点水光,神色苍白如死,仿佛看到了世上前所未有、最令他恐惧的东西。

……

不能。

他急促地深吸一口气,仰起脸,用手指紧紧压住眼角,极尽全力绷紧身体、咬破下唇、屏死呼吸——

可是泪水仍然在一滴又一滴地往下落。

不间断在火光中消失,又不间断地继续落下。

……

…不。

“……”

少年张了张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

陆启明感觉到手指深深刺入掌心,血肉模糊,只余一片木然。

他极力睁着眼睛,却还是一点点埋下头去。

……

………你们!!

陆启明再也不堪忍受地彻底弓下背脊,额头重重抵磨在地面,喉间挤压出一声极尽克制的微弱哽咽。

他其实好想问,却一直一直说不出话来。

也不必了。

他知道他再也得不到想要的答案,永远也得不到。

永,不。

……

谁,谁来…

…………………!!

救救我。

……

少年伏跪在地,终于痛哭失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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