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承渊重新开始插手古战场内境修行者局势的时候,他全然不知也绝未想到,同时有另一个自己,正陷于从未有过的水深火热之中。
……
实则承渊这一缕分魂初恢复意识时,有一些时间忘了此时身处的情境,也忘了自己只不过是本体的一缕微不足道的分魂。
他随之体会的身体的极度沉重与不适,那是他多少年未曾感受过的伤重虚弱,甚至比上次陆启明念诵弑神诀更……
到此处时思绪戛然一滞,记忆迅速回笼;承渊分魂猛然睁开眼睛。很快,烙印自灵魂深处的强烈感应令他不得不第一时间望向身边——
季牧正在近处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季牧脸上从来没有现出过这样和善的表情,试探的眼神中甚至带着点不自知的讨好,就像担心会吓着这个刚醒来的人一样。他道:“你醒啦?”
在还未来及想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之前,承渊分魂已不由自主地回答道:“是。”
一个字出口,承渊面色陡变。他根本就懒得理会自己看不上眼的人,可是季牧刚一对他问出口,哪怕是这么一个毫无意义的愚蠢问题,他也下意识地如实回答出声,竟完全不受他自己控制!
承渊终于意识到了什么。
极度的震惊和巨大的耻辱如同一道惊雷在他脑海炸起;他的心脏霎那被无边杀意的狂潮席卷,恨不得立刻就将季牧挫骨扬灰——
然而就在承渊心中升起这个念头的同一刻,灵魂撕裂般的剧痛铺天盖地的降临,一瞬间就彻底击散了他的意识。无法言喻的痛苦令他目光骤然涣散,短时间里根本难以再次集起注意力思考,更妄论将“杀死季牧”这件事付诸实处。
这是主仆血契自有的惩戒;但这季牧不过区区一个凡人,就算能在他虚弱之际刻下血契,也绝不可能约束至此。承渊对自己的手段自然最清楚不过,略一感知,就知道这分明是当时血契成功时、外界的本体多添的一份力!
想明白这一出,哪怕是承渊,此刻也难免因这一番自作自受的荒谬而恼恨得发疯。
他竭尽全力才将心中杀念按捺下稍许,尽可能不去看季牧,极力去想可能解决困局的方法。可坏就坏在当初出手加固血契关联的本就是承渊自己,若是陆启明反倒简……
刹那间,这个名字让承渊终于彻底清醒过来。他蜷动了一下手指,觉出意识与动作有细微的延迟;这竟是陆启明的身体。
居然敢让他接管身体?承渊不由怀疑;或者是陆启明的神魂也出了什么问题?
承渊欲要试探一二,却听心神深处蓦地传出一声冷笑,只能作罢,脸色愈显阴沉。
看如今情形,陆启明显然是要拿他顶缸,可现在已不是“伺机以待”的事了,只凭这一道分魂,承渊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
……
季牧今日则有着出奇的耐心。
还是同样的面孔;而此时少年低垂着眼帘一语不发,苍白的脸颊神情冷漠依旧,却让季牧怎么看怎么顺眼,等多久都不嫌烦。
见少年终于肯再次睁开眼睛,季牧立时露出自己能表现的最柔和的笑容,轻声问道:“你这是……想通了吗?”
季牧自以为和善,但在承渊看来,却全然是不同戴天的侮辱。其实承渊本已无奈准备缓缓图之,而只听了季牧这一句话,他的所有忍耐就又一次被心中疯狂的杀意搅散成了湮粉。
承渊做惯了主宰他人的角色,纵使是年少落魄时也自认高人一等,无论如何也忍受不了这等奇耻大辱。无视血契惩戒对灵魂的伤害,承渊用尽全部力气朝季牧扑过去,直接向他的脖颈狠狠扼去!
然而对于这一幕,就算是一直小心看护着季牧的乔吉,都没有表露出丝毫的紧张警惕。
因为毫无必要。
与其说少年是扑杀过去,不如说是跌倒在季牧面前;而那双挟着杀意伸出去的手,连指尖都尚未碰到季牧的脸颊,就不得不回转去艰难地支撑身体。
若承渊是本体在此,那么他只需轻一动念,季牧就立时要化作亡魂一缕。但现在,他却远远高估了这具身体剩余的力气。
陆启明这具身体,两次濒临涅槃都接连被承渊强行打断,最后一次又是当胸一刃几乎把凤凰真血抽取殆尽,能勉强救醒过来就已是极限,更妄论再去亲手杀人,根本没有任何可能。
承渊伏在地上狼狈地喘息,戾气与灵魂中天翻地覆的剧痛交撞在一起,直染得眼前一片血红。短短几个呼吸间他已汗出如浆,面色惨白,却一直睁着眼死死盯着季牧。只有想到无论自己与陆启明谁赢到最后,季牧都一定要死,承渊才能强忍着没有彻底失去理智。
“看来这就是答案了。”季牧不无遗憾地叹了口气,眼底深处却藏着戏谑, “那你现在又在想什么?”
“在想……”承渊咬牙冷笑,森然道:“如何把你……抽筋剥皮,碎尸万段!”
说这句话时,少年眉心那一道红痕原本已渐渐愈合,此刻却再次因剧烈的挣扎而破裂透出新的血液,顺着他的鼻梁划下一道笔直的殷红血迹,嗒一声,滴落在地上。
季牧愉悦之极地笑出声来,道:“原来你也会说这种话啊。”
他就是喜欢看原本高高在上的人被逼得仪态尽失,喜欢看苦苦挣扎却无济于事,喜欢看当初对他生杀予夺的这个人,如今却孱弱至此,连伤害他的念头都不允许再有。
季牧目不转睛地观赏着这一幕,眼神炽热到近乎贪婪。他只觉得自己活过的这些年,没有任一刻的满足感能与此时媲美。
“我……”承渊恨极,却说不出下面的话。
他自醒来后已有数次试图澄清身份,若本体知道中招的实是自己,绝对会亲自将季牧和陆启明统统解决。可惜这具身体毕竟是陆启明的,承渊每每想说,就会被他立刻压制,根本有口难言!
“陆启明!”承渊在心中厉声狂吼,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直气得眼前发黑,一阵阵冷汗心跳;这具身体实在太虚弱了。
而下一刻,他忽然一个念头划过——他若伺机用最后力量震断这具身体的心脉,就算这缕分魂消散,陆启明也一并能死,事情不就全都解决了?
“不许自尽!”
正当这时,灵魂深处的血契烙印陡然间生出无法抗拒的束缚,让承渊顿时浑身僵硬——却是季牧方才见他神情忽转冷静,察觉到不对,又早防着他用这种方式自我解脱,所以立刻出声打断。
“做什么傻事,毕竟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吗。”季牧反而笑嘻嘻地劝着他,道:“你若也整日像姑娘家一样寻死觅活地,倒要让我看轻了。”
承渊双目通红地盯着季牧那张脸,胸口闷痛到了极处,恨上加恨,终是捱不住蓦地喷出一口血来!他何曾有这般憋屈的时候?!
季牧顶着这一道恨不能生啖其肉的目光,脸上笑容反倒更盛。他好脾气地将少年扶坐起来,稳稳当当地摆好,又劝:“你何必这样生气?等再过几日你就会知道,我对自己的人还是很好的。”
说罢,季牧朝一旁候着的乔吉一招手;乔吉会意,点头后转身去了承渊看不到的一处石壁之后。
承渊此刻无法调动精神力,自是感知不到他在做什么。不过乔吉也并未离开很久,不多时便又返身回来,手里却端着一只小盅。
承渊以己度人,料想季牧不会真的好心给他端碗汤喝,定然又是什么折腾人的玩意,心中愈加恼恨,但也知道自己今日这一亏是吃定了,只能逼自己尽可能平静下来,忍过一时再另做打算。
“这才对,”季牧从乔吉手中接过小盅,凑近了些,笑道:“若论咱们两个之间的恩怨,可是你几次三番主动招惹我,我却每次救你性命。我平生唯独两次做这以德报怨的事,偏偏都应在了你身上,你好歹应该给我些好脸色吧?”
承渊皱了皱眉头。伤势并没有影响这具身体天生的灵觉,他早就闻到了一股不同寻常的血腥味。
当初陆启明的身体伤重濒死,季牧究竟是用什么方法把人给救回来的,承渊一直想不通。所以当看到季牧抬起盖子,露出里面的那枚妖丹后,承渊着实怔了一怔,竟然这么简单。毕竟他原本那个世界可没有这种妖灵精怪的种族,竟给完全忽略了。
季牧却误解了他那一停顿的意思。
“不愿意?”季牧的笑容愈加意味深长,“那你以为……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承渊垂眸看着那枚犹带血迹的妖丹,眼底情绪诡异,没有说话。
他低着头,季牧虽看不清少年的神色,但这种沉默无疑取悦了他。
“妖丹么,我之前纳戒里倒是存了三四枚,都是过去不知什么时候杀的,可惜完全不够你用。”季牧眨眨眼,唇角勾着无辜的笑容,道:“幸好这次来古战场的倒也不缺妖族。你昏睡的这些天,我便让乔吉去帮你杀了好些,你不妨来猜猜到底有多少个?”
“陆启明,你听清楚了么?”承渊在心中与陆启明冷笑道,“若不是你贪生怕死,那些个妖族的小修者也不会白白没了性命!你们不都自诩圣人么,我不信你现在连阻止他们杀人的能力都没有;还是……你就是故意坐视,本来就想用这种法子苟活?”
陆启明自始至终没有回应。
而季牧也终于发现他神情不对——他竟然在笑!
“你……你笑什么?”季牧有些迟疑,道:“你若实在不想猜,那我不问便是了。”
“不,”承渊低笑道:“你杀得好。”
季牧瞪大眼睛,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否则,”承渊恨声笑道:“陆启明又怎会承认他那点伪善有多么可笑!”
季牧闻言微惊,却也没往别处想,只当他是恼得狠了说起胡话,一时也不敢太故意刺激他,连说话的声音都不由放轻了。
季牧往小盅里倒了些先前炼制的灵液,运力将妖丹化开,一番拾掇之后卖相好看许多,也看不出里面原本是什么东西。
“你就当药喝了吧,”季牧好言好语地劝着,“这可真是在救你命,你得分清轻重缓急。”
只是他虽嘴上说得和善,做起来却丝毫不客气,扳住承渊的下巴便直接往里灌,带着一脸看热闹的恶意笑容。
承渊猝不及防被他按住灌了一口,还未来及发怒,便觉胸口猛然一股气逆冲而上;他下意识想按捺,然而无处不在的血腥气却不间断刺激着他的神经。承渊脸色青白地僵坐片刻,再忍不住倒在一旁开始剧烈地干呕。
“不至于反应这么大吧?”季牧拿着小盅的手赶忙往后面避了避,省得被他打翻,又笑:“不管怎么说,这种法子还是很有效的,至少你现在已经有力气折腾了不是?你怕是不知道你自己之前的样子——我差点就以为你已经死透了呢。”
承渊双臂艰难地支着地,浑身虚脱般难受,而心中却生出一股扭曲的快意。因为他知道这根本就是陆启明的反应!
“你不是要逃避么?”承渊冷笑着与陆启明道,“你要是受不了,何不把这具身体彻底交给我?什么也感觉不到,便也不用这么硬撑着了。”
承渊就是故意这么说,因为他知道陆启明绝对不敢。他倒是希望陆启明能昏了头自愿斩断与这具身体的联系,那到时候做什么可就全都由着他了。
意料之中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承渊笑容更加讽刺,就要抬手主动去接那只小盅;陆启明既然害他至此,承渊自然不会放过任何让他不好过的机会!
只可惜他的意图几乎同时就被陆启明察觉,稍一阻挠动作就变了味,反而像是要反抗一样。承渊立刻就被候在一旁的乔吉牢牢制住,连开口分辨都不能。
“你还是太干净了。”季牧居高临下的看着少年苍白的脸,他原已换了干净的衣服,却在醒来后这短短片刻时间,又尽数被冷汗浸透。
季牧的笑容更加柔和,叹气道:“我知道你这种人。生来好命,事事顺遂,总是被保护照顾得很好,从来没遇见过什么难事,所以不知道活着本身就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所以才会信奉什么‘士可杀不可辱’,要么就是道德啊、底线啊那一套虚的……其实只要能活下来,其他一切都是次要的。你们只靠吞噬同类就能救命,换我还求之不得呢。”
季牧单手摄住少年的下巴,对上他难堪至极的眼神,笑意更深,“你以后一定会感谢我的。”
……
……
整整一日不得安生。
承渊最是清楚季牧这种人,他表现的越是无害,想出的主意就越阴损。事实也正是如此,却绝对不是承渊所希望的。这一天季牧都在用各种手段在他身上试验血契的效力,而陆启明又时刻约束着他的一言一行,承渊憎恨得发疯却只能硬生生受着,到了最后,就算是承渊都被折腾得没了脾气,直到这具身体不支昏迷,他才得以被季牧意犹未尽地放过。
“陆启明!”刚一回到识海空间,承渊就忍无可忍地咆哮出声。他盯着前方的眼神仿佛要吃人,嘶声吼道:“你终于不装死了?!”
陆启明看着承渊歇斯底里,神情却淡漠地近于阴郁,问:“看到这些,你可满意了?”
他的眼神里没有哪怕一丝承渊所臆想的幸灾乐祸,就像十二月末的寒冰,山摧草折,将承渊胸腔中一腔怨愤冻结在原地,陡然间无一句可说。
这一场荒谬可笑的闹剧上演至此两败俱伤,难道不都是承渊自己一手炮制的么?
通身的疲惫压倒恨念,语气不由得便带上了倦怠的低沉。承渊微微阖了阖眼,淡道:“你是有胆量,敢这么李代桃僵,等外面本体过来看到,我倒想看你如何收场。”
“等什么,”陆启明不无讽刺地笑笑,道:“你不是一直都在吗?”
承渊一顿,沉道:“你什么意思?”
“就是你想的那种意思。”
陆启明抬手往承渊眉心一指,承渊旋即感觉有一层什么东西忽然间从眼前散去,猛然抬头,竟正看到外界本体带着满意神色转身离开时的情景!而不等承渊有任何反应,陆启明再次一点,承渊却又什么都看不见了。
“你居然能……”承渊心中再难抑止地升起一股恐慌,若是一直这样下去,他岂不是要被永远囚困在此?
陆启明低低笑了一声,语气听不出确切的情绪:“我也是不久前才想起,我那位了不起的师父,还是教我过些有用的东西的……只是连他也没意识到而已。”
“不说那些了。”陆启明抬了抬眼,打量着被封印死死束缚着的承渊,难得露出一丝真正的笑意。
他道:“做个交换。你给我破解这些封印的方法,我就帮你应付外面的季牧。”
承渊闻言险些直接破口大骂,恨极道:“那本来就该是你!”
“那你就明天继续吧。”陆启明不以为意地笑笑,道:“你应当清楚,以你的性情,只看这一天的热闹想必是不够的。所以时间还很多,我可以等。”
承渊难以理喻地看着他,尖声道:“那可是你自己的身体!在他们所有人眼里,尊严扫地的可都是你陆启明不是我!你就能忍得下去?”
“那又如何?”陆启明平淡道:“只需我自己知道不是,那便够了。”
承渊猛然喘了两口气,一时说不出话来。
“你不必立刻回答我,”陆启明没有在原处等他的意思,身形迅速淡去,“这些天你慢慢想吧。”
“等等!”
而脱口而出的同时承渊就已心生懊恼,他竟忘了这里是陆启明的识海空间,意识本就无所不在,何尝有离开之说?
但话既已出口,承渊咬牙再三,终还是道:“再加一个条件。”
陆启明道:“说。”
“若你脱困,第一件事——”承渊脸上浮现出交叠着痛苦的疯狂杀意,一字字道:“先杀季牧!”
陆启明勾起一丝微笑,柔声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