椅子线条简洁规整,坐上去时却妥帖舒适,与面前的桌案一同散发着清淡的柏木幽静香气。
此刻陆启明正在翻读的,是《青麓笔谈》中的书画一卷。看着,陆启明方才了然,这书多半是某位大能写给后辈作启蒙用的。
与书法睥睨旷绝的气势不同,卷中叙述的语气十分温和,内容也并不晦涩艰难。比如“书画”这一卷,多谈书画鉴赏,也有些书法墨画的技巧;但每一篇于细微处皆有大气象,读之可得修行。
陆启明没猜错。《笔谈》自二百余年前问世之后反响极大,如今已成为神域诸多宗族的蒙学必修。这一届新生大试选《笔谈》中五册作题,也是道院的意思——衍纪更替,亦盛世亦乱世。而近年又已渐听得风雨之声,道院也希望能从各个分院中发现更多新鲜血液。
故《笔谈》这场,明面上虽然只占三成,但其被看重的程度却为三场之最,更有诸多加分机会。对于悟性超群的人来说,仅此一场便足以稳进中武。
陆启明对此有些猜测,但并不在意;他只是缓慢而专注地把这一卷书读完,合上,再放回原位。他站起身走向石室靠近外沿的位置,再次盘膝坐下,横放念慈刀于膝上。
览遍青山绿水、苍茫天际;然后低头看刀。
与大多数名刀不同,念慈刀通体未雕纹饰;只在侧面刻了“念慈”二字的古体铭文,经朱砂浸透后愈显沉淀内敛。
对炼器略有了解的人都知道,选刀需看“锻纹”——经由炼器大家反复折叠锤炼后的刀刃,会呈现出清晰而规律的肌理纹路。锻纹正代表了刀的强度与韧性。然而念慈刀乍一眼看去,正反刀面却皆是平亮如镜。
但这并非是说念慈刀没有锻纹;恰相反。陆启明用精神力透入刀身,便能感到不计其数的花纹曲折排列,巍巍翼翼如流水之波。正因密集到了极处,反而肉眼难辨了。这是真正实现了锋刃之刚与刃体之韧的合一。
血槽的勾画则最集灵气。自刃体根部开制,起势规中沉凝,再以圆润弧度顺刀势前行,终在刀尖由宽化窄凌厉收笔,与刀尖契然如天成。
陆启明望向念慈刀的视线一直未曾移开;时间就这样无声流逝着。
“书画”一卷在陆启明合上书的那刻,便已被他完整清晰地复刻在脑海;而若是果真按照规则总结,陆启明轻而易举就能把其间提及的二十一式武诀全部演化而出。
但是,这些对于他统统没有意义。
所以陆启明从最开始就没有依照题目一一作答的打算。《青麓笔谈》或可为参考之一,他最终仍是在思考自身的修行。譬如此刻静放于膝上的念慈刀。
如今再看念慈刀,难免有一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毕竟,刀道与剑道有大不同。
确实有诸多武诀可容刀剑通用,甚至通过刀也一样能够使出上乘剑诀——比如陆启明过去就曾用念慈刀演化无生剑。但混淆刀剑只可用一时,却不可能攀至巅峰。
即便使用者性情相异,剑与刀各自真正的气质也依然长久恒定——
剑取“锐”,刀重“稳”。
剑道鸣不平,而刀道平之。
剑道一往无前,刀道霸而有余。此“霸”非凌霸之霸,而是身在高处时自然平常的俯视;此“余”亦非藏掩露怯,而是攻守自如、游刃有余之“余”。
用刀之人不同,其刀道便也会在核心的前提下衍生出万千不同的外显气质——或狂放如澜,或迅疾如风,或变幻如电……
对陆启明来说,最合心意的莫过于化繁为简,取其原意了。当然,这也是最适合他的。
比剑道更适合。
陆启明神色有瞬间的复杂,又很快归于平静。接着,他把视线微微抬高。
石室空气中有山林的清新与高空的疏凉。阳光净透,流泻于质感粗砾的高阔墙面,显出边缘清晰的轮廓,与阴影交织开合。
再远望。
山河碧透,层云渲染,九华峥嵘皆不见。天地收了入眼。
陆启明微微一笑,闭目凝神。
……
中洲武院楼阁殿宇林立,其间有一座最为巍峨雄伟,上题“御守”二字。御守系主“实战”,世上风气尚武,其师生总数毋庸置疑为中武四大院系中的最多。
今日,御守主殿往常摆放的设施尽皆移去。空荡高旷的大殿中,悬浮排列着无数光幕,正与壁上的石室一一对应。
光幕对面浩浩荡荡摆了近百对桌案座椅;可惜除了被拉来做苦工的学生助教在上面正襟危坐,那三十余位负责监考评分的老师则满殿乱晃——懒散躺在椅子上的都已算十分端正,不少盘膝在宽大桌面上打坐修炼,有几个甚至绕到助教那片儿区域就地教起了学生。
至于御守系的院长卓知秋,则与另一位黑衣男子并肩站在房梁上。
卓知秋眉目平凡却极有威严,是中年人模样。而那黑衣男子面相比卓知秋看上去还要年轻些,像是仅三十许;剑眉星目,一身游侠气。
此时众多光幕皆颜色暗淡,看来尚未有新生到达壁上。卓知秋看了身边男子一眼,微笑道:“老李,我看你这是又晋了一级吧。”
李沧波神游物外地“嗯”了一声,半晌才想起了什么,皱眉道:“前天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
卓知秋看他神情便知道他刚刚定然又是在思考修行上的事,无奈道:“我是说,你这都高阶了还顶个‘讲师’的头衔,这让其他老师都怎么称呼你?”
李沧波不假思索道:“本来就没人称呼我,他们不都绕着我走么?”
说什么大实话?卓知秋头疼不已,叹气道:“别说高阶了,你看看武院的大周天——除了你还有低于博士的么?”他再叹了口气,劝道:“以你的能耐,随便把你这几年新创的剑诀总结解释一二,升至博士绝对没问题。”
“耳朵都起茧子了,”李沧波翻了个白眼,理直气壮道:“老子没那时间。”
卓知秋踹一脚过去怒道:“没时间你还过来添乱?”这一次监考的老师名单里压根儿就没有李沧波。
也不见李沧波动作,只觉他身形微微虚幻了一瞬,就轻巧避过了卓知秋一招无影腿。他视线扫过面前的光幕,百无聊赖地蹲下身坐在梁上,幽幽道:“找我徒弟。”
闻言,卓知秋眉峰立时扬起,震惊不已:“你这懒货居然也会收徒?!谁?”
“不知道——还没收呢。”李沧波摆了摆手,指了指东边的术数系主殿,懒洋洋笑道:“这不是上个月秦解语给我算了一卦么?她说我今儿能见到个好徒弟,就来了。”
“是秦院长的卦?怪不得。”卓知秋点头了然。他是御守系院长,秦解语则是术数系院长,但他们之间并不熟络,因为秦解语性子着实古怪且喜怒无常,也难为李沧波怎竟能跟她关系不错的。
下一刻,两人同时将视线投向最上方的一块光幕上——第一个学生到了!
入目是一个身穿鹅黄色衣裙的少女。
李沧波剑眉一扬,一拍大腿长声笑道:“漂亮!我喜欢!还是第一个上来——我徒弟该不会就是她吧?”
卓知秋无言道:“秦院长难得没有告诉你男女?”他扫了一眼光幕下面亮起的一行字:“陆子祺,武师三阶。”卓知秋回忆起她刚出现在光幕时的姿势,淡淡道:“这小姑娘应该是被谁带上来的。”
话音未落,与陆子祺并列的光幕也亮了起来。卓知秋看过之后,调侃道:“这一位倒有可能是你那个未来的徒弟——前提是你得能把人抢到手。”
一行字:“陆启明,小周天中阶。”
“哟,相当不错啊!”李沧波看着光幕中那年轻甚至微显稚嫩的脸,啧啧赞叹。他偏头问卓知秋:“怎么?这小子很有名?姓陆啊……世家的人吧。不过陆家的人可不怎么讨喜。”
卓知秋脸上露出一丝微笑,饶有兴味道:“这小子前段时间还跟他们陆家干了一架。”
“真的假的?他难道不是陆家的人?”李沧波正好奇要再问,却见光幕中陆启明的视线直直向他们望过来,不由讶然道:“他这是发现了?——他懂阵法?”
卓知秋点头笑道:“没错。我听说他不久前还借助阵法一个人解了二十九个小周天的围杀局。”见李沧波神情平淡,卓知秋才想起他也遇见过类似的局面,便悠然补充了四字:“反杀十人。”
李沧波这才面露惊容,喃喃道:“全都是世家的人?”见卓知秋点头,他才感叹道:“那确实厉害。”
相识这么多年,可李沧波连嘴上服人的次数也屈指可数;卓知秋心情甚好,便把关于陆启明的信息简短叙述了一遍。
“看这小子长一脸人畜无害的模样,没想到折腾的大事倒真不少。”李沧波笑笑,又忽道:“不过他这样的徒弟我收不起。”
卓知秋讶然笑道:“这可不像我认识的李沧波会说的话啊!怎么想的?”
李沧波简单回道:“感觉。”
这时两人看到陆启明放下书卷,在空旷处坐下后又取出念慈刀,皆一笑。
卓知秋摇头笑道:“我倒还不知道他修的是刀道。”
“再看看吧。”李沧波目光转向临近一处新亮起的光幕,轻声道:“又有人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