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场演了大半年的戏里,姜家一如既往的潇洒,当时便径直离了这片是非地。
大唐早早出局;而目前看来,却未必算输。
其余世家则是理也理不清的一团乱麻,他们各怀心思,却皆有意让名义上的主家大盛赚些脸面。大盛对此心知肚明;不过权当不知。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罢了。
陆启明听穆昀意逐一说着,莞尔评价道:“各得其乐。”
穆昀意失笑:“说得好像与陆公子你无关似的……不过,你们陆家的状况,比之前更有趣。”
陆启明挑眉,“怎么,还没定?”
“有些人或许不自知,但在我这局外人看来,早该是定的了。”穆昀意点头,暗中对陆行之佩服不已。他看向陆启明,含笑道:“但表面还是原样,连对外面的声音也不再有——不知是在等谁。”
陆启明皱眉,低头喝了口茶,没有接他的话,转而问:“唐晟回去后,林氏怎么处理的?”
穆昀意有些意外他的无动于衷,但还是如实道:“都撤回了,作壁上观的态度都不再有。至于详细如何,我没有大唐的信息来源。”
陆启明用指节扣了两下桌面,正要开口,忽然顿住。他莫名笑叹一声,按了按太阳穴,再次望向穆昀意:“有些事与我原先想的不一样,还要麻烦穆公子再细说一下唐晟一事。”
穆昀意压下心中的疑惑,与他一一叙述。
陆启明听着,渐渐把林有致的用意猜了十之七八,心中微沉,暗暗叹气:“这丫头……”这回可是他弄巧成拙了。
“秦氏的人倒一直未曾离开,不过转在城外住。”穆昀意想起这个,补充了一句。
城外?陆启明重复着这个词,想到某个可能,微微一笑。
……
宋平安看着他们二人一前一后下来,下意识四周瞧了瞧,略显紧张地低声道:“接下来怎么办?”外面看起来都是寻常百姓,实则不知有多少双别有用心的眼睛。
穆昀意笑而不语,看陆启明如何说。
陆启明向宋平安伸出右手,含笑问她道:“一起出去走走,怕不怕?”
宋平安睁大眼睛,怔怔地仰头看他;她深吸一口气,一脸英勇就义的表情却不自知。她小心地搭上他的手,郑重点了点头。
楚薇还想劝他们勿要莽撞,刚措辞了一半,抬起头却发现两个人已经消失无踪;她四处望望,还是连影子都没,不由迷惘。
穆昀意在一旁笑道:“薇薇不用找了,是敛息。”
“敛息?”楚薇半晌才恍然,讶然道:“那……陆公子刚刚岂不是在故意逗平安?”
穆昀意轻笑点头。
楚薇缓缓把嘴合上,好笑道:“陆公子倒是好兴致。”
穆昀意不置可否,低声自语道:“有些奇怪啊……”
“什么?”楚薇没听清他说什么。
“回去吧,咱们继续吃饭。”穆昀意当先转过身。
……
宋平安被陆启明牵着,心惊胆战的向敞亮的门外走去。
她初时并未觉出不同,可走了近百步,竟无一人的眼光看向她,连相熟的人也对她视而不见,这才意识到特别来。
她还是不敢置信——两个人明明不遮不掩地走着,阳光充足影子分明,怎么竟没人能发现他们的存在呢?
她扭头去瞧陆启明,见他对自己眨了眨眼睛,声音在耳畔响起:“好玩吧?”
宋平安拿手在一个神情严肃道路人眼前晃了晃,结果那人还是一样严肃着,惹得她扑哧一笑,新奇地点头;旋即意识到关键,瞪眼道:“你——你刚刚故意的!”
然后她便听到陆启明那可恶的低笑声。她试图用眼神示威反抗,倒是自己绷不住先笑场了。
今天真好。宋平安带笑想着。
还是一样的路,心情却与之前再不一样。
万人万物皆成布景。喧嚣热闹回环周身,却仿佛绕着他们走。日常细碎的生活场景蓦地变了模样,像极了一长卷形神兼具的工笔画。
他们身处其中,同时又是抽离的。走着看着,仿佛世上并没有他们,又仿佛他们才是天地间唯一的存在。
这是宋平安从来没有体会过的奇特感觉,既有趣新鲜,却又有种说不出的空旷茫然;幸好有他在身边,不安便成了安宁,无措便成了自在。
宋平安轻声感叹道:“真像在春游啊。”
她看到陆启明无声地笑笑。那一刻,宋平安忽然心有明悟——这种感觉,就是他的感受吧。
不知怎么,宋平安忽然莫名心酸。她开始沉默地陪着陆启明走。
……
陆启明倒没想那么多,他只是觉得宋平安这个小姑娘很可爱,忍不住逗弄一下。至于握着她的手,一来想,二来也是必要。
他现在没有内力,用的是凤族的敛息术;想要多顾一人,必须要肢体接触才行。
凤族敛息术之高明远甚于他前世所学;不过这也是无奈——凤族之人单独在外时,一定要谨慎遮掩自己的凤族身份才行。
至于原因,陆启明颇感啼笑皆非。他过去只知道修炼得道的妖灵精怪有时会被人捉杀了当作上好的材料用;莫说别人,他自己也曾干过这样的事。
但果真风水轮流转——论珍贵,普通的妖物怎么比得过龙凤二族?这也是当时他自己的血液就能直接制符的原因……
虽说以龙凤二族在这个世界的势力,绝大多数人的觊觎之心连说都不敢说;但难防会有寿元将尽、孑然一身的老怪铤而走险。陆启明便懂了母亲尚在身边时、说什么都不放自己单独出行的缘故;幸好中洲地浅水清,才没有额外的波折。
有这种危险时时逼迫着,便成就了凤族最顶级的敛息术,即使他毫无内力,仅凭本能,也不会被人发现。
不过,总有例外——一个身影正正挡在二人身前。
陆启明正想事情没注意,差点撞一个对怀,愕然抬头,有些惊喜:“青衣?”
……
疏疏帘外竹,浏浏竹间雨。窗扉净无尘,几砚寒生雾。
真是院如其人。
不过此时陆启明顾不得欣赏园景,一直盯着青衣左瞧右瞧。
青衣虽没什么不自在,但被他看得心烦,冷冷道:“我脸上有花?”
他没想到陆启明竟十分诚恳地点头,笑道:“青衣,来,借手一观。”
青衣皱眉,狐疑道:“怎么?我有病?”不过他还是依样把袖子挽起。
陆启明失笑:“没有的事儿。我看点儿别的。”这是看他做医师习惯了吗?
他捏了捏青衣的腕骨和指节,啧啧赞叹不已——青衣这种体质,如果生在他前世那个世界,怎么可能像这样无人问津?绝对是各大帮派争抢的仙品资质啊。
想到这里,陆启明有些失神。
不知自己死后,又有谁能去照顾师傅?希望小师妹能迷途知返,回到宗门,续上香火。否则曾经那么辉煌的承渊宗,若因为他的原因传承就此断绝,那他真是万死难辞其咎……
这时,陆启明心中一动,盯住青衣,脱口道:“青衣,你可愿拜我为师?”
青衣微怔,定定地望着他,嘴唇紧抿。半晌才别过头去,平淡道:“你管好你自己吧。”
陆启明犹不死心,笑眯眯道:“真不考虑?不如这样,我可以代师收徒啊。”
青衣砰一声搁下茶杯,微怒道:“我说不用!”
陆启明倒没什么,宋平安气不过道:“你这人怎么不识好人心?”
“没事。”陆启明拍拍她的手,笑道:“其实青衣他——”
“你和她说这么多作甚!”青衣愤然打断。
这下连陆启明也有些讶然地望向他。
青衣意识到自己的反常,有些懊恼,举杯喝茶作掩饰。
陆启明忽一笑,自嘲道:“你说的也不错。其实现在说修为的话,我倒与你相同。”
青衣手一抖,茶水顺着指缝流下。他面无表情地放下杯子,低头把水珠甩走,冷冷道:“正好,更像。”
“青衣!”陆启明皱眉,一字一顿道:“勿再动那个念头,我自保有余。”
青衣抬头看他,知道他说的是真话,不再做声。
沉默了一会儿,他把宋平安、陆启明前面的茶杯直接收走,边道:“既然你用不上我,就走吧。”
陆启明摇头而笑,问他:“你忘了说一说——有致怎么样了?”
青衣冷冷瞥了一眼宋平安,平静道:“她说她很好。”他端起东西向里屋走去,声音传来:“而且很忙。子午阁的人她都带走了;我明日出发。”
“不送。”
……
大院儿。
夏五一手端饭,一手拿筷,看着桌上的菜,心中既悲又喜——悲是悲院儿里最会做饭的人不在,喜是喜院儿里最不会做饭的人也不在。
至于这些扬哥烧的菜,马马虎虎混个饱吧。
夏五摇头晃脑,嘴里嘀嘀咕咕,筷子向一块儿钟意的茄子伸去。
然而下一刻,他眼睛蓦地瞪圆了——他看见了什么?!那块儿茄子飘了起来!
他再看——不,茄子往上是一双筷子——悬空的筷子?!
他再看——不,筷子往上是一只手——哪儿来的手?
人?谁?!夏五使劲地睁大眼睛。
陆启明悠闲地把茄子塞嘴里,边吃边点头道:“顾之扬做的?比我想象中好那么一丁点。”
可怜被无辜点名的顾之扬正喝着水,直接被呛得翻白眼;至于夏五,若不是茄子被陆启明吃了,他估计要惊得直接喷出来。
夏五手指颤抖地指着前方叫道:“陆陆陆陆陆——”然后立刻捂住嘴左看右看。
陆启明忍俊不禁道:“想我了?”
夏五猛退五大步。
不愧是顾之扬,闷笑几声后注意到了“重点”,好奇道:“你怎么知道是我做的?”
陆启明凌空以手刀比划了两下,微笑道:“刀功感人。”
顾之扬开始费脑筋琢磨这到底是夸他的还是骂他的。
陆启明站起来笑道:“你们继续吃,我就先来给你们说一声。我现在得回陆府一趟,一会儿回来。”
另三人异口同声:“啊?!”
可是陆启明已经走到门口了。他忽然想到一事,回头道:“该去中武了吧?你们先准备东西啊!”
三人再:“啊?!”正待再问,可这回陆启明可是真的走远了。
三个人相对无言,大眼瞪小眼。
连顾之扬也不禁默默道:“就这样?其他的……都不管了?”
宋平安不确定道:“好像是这个意思吧……”
夏五喃喃道:“为啥我觉得不太对劲儿啊……这货好像被老叶附身了……”虽然两人并不像,但就是给他这种感觉。
宋平安不知道叶醉,便追问。
夏五答道:“一个为老不尊的中年大叔。”
宋平安哑然失笑,“这也差太多了吧?怎么会对?”
顾之扬和夏五对视一眼,齐声道:“对,实在是太对了!”
……
陆启明独自走,便更快一些。
他回想刚刚的几幕场景,微微摇头。他已经尽量注意了,但还是难免与从前有些不同。
他还是陆启明,但他又不仅仅是陆启明了。
今生人做今生事,混淆不好。陆启明虽知道这个道理,但前世近五百年记忆的影响不是说抹消就能抹消的。
慢慢来吧。
……
陆府大方园,一手拎一个盒子的少年从守卫面前悠哉走过,无人发现。
陆启明站在半开的门前怔怔地看着陆行之,无声叹了口气。他忽然就改了决定。
再少做一次闲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