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回溯到进殿之后, 佟国维佟大人立在一旁,朝御座上的康熙行了礼,敏锐地意识到了些许不同。
皇上摆手让他免礼的时候, 面色黑沉黑沉的, 很是不虞,转而看向太子爷才露出了些许笑意。
这是成功瞧见茹玥了?
都把人带到乾清宫偏殿去了……可这反应不对劲啊!
心底的不安重新冒出头来,佟国维沉吟了一瞬, 歉然一笑,正准备组织措辞,斥责‘不懂事’的二女儿几句, 哪知太子抢在他的前头, 哭诉了那样令人肝胆俱裂的话!
一国储君, 说哭就哭, 佟国维着实是看愣了。
四阿哥与荣郡王受了佟妃磋磨……他眼前一黑, 这话一点也不含蓄, 扯走了那块心照不宣的遮羞布,几乎在指着鼻子骂他, 骂佟佳氏教女无方。
反应过来后, 他暗道不好, 太子爷竟如此看待佟家!
他从太子的眼泪中读出了算计,可皇上不然,皇上只会更加心疼,欣慰太子为弟弟出头, 从而劝谏的的勇气……
“请皇阿玛收回成命”,加上那哽咽的语调, 通红的眼眶, 皇上就算想要纳了茹玥, 也不得不顾虑太子爷的想法。
有太子横插一脚,现在说什么都是错的。他怎么就撞上了这样的时候?
佟国维手脚发凉,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再次磕头认罪:“万岁爷,是奴才管教无方,教出了那样一个逆女,有愧于四阿哥和荣郡王!太子爷之言,奴才毫无反驳之意,任凭万岁爷责罚。可小女茹玥,自小娇养深闺,性情单纯再不过,不像她的姐姐那般……”
太子望着他,小少年毫不掩饰自己的冷笑,这是在膈应谁呢?
大女儿刚刚倒下,便急急忙忙地送小女儿进宫,脸也不要了。
你是皇阿玛的亲舅舅,孤还是皇阿玛的亲儿子!
太子一抹脸,思忖眼泪是不是该流得更凶一些,恰在这时,高居上首的康熙淡淡地瞥了眼佟国维,沉沉地出了声:“行了。”
说罢,皇帝看了儿子一眼,又是心疼又是无奈,还噎了许久,朕何时说要纳小佟佳氏进宫了?
骂又骂不得,他只得示意梁九功麻利地递上帕子,给太子殿下擦擦脸。
见舅舅依旧跪着,康熙揉了揉眉心,叹了口气,反问道:“性子单纯,何以见得?”
佟国维显然没有料到皇上会问这个问题。
他愣了一愣,脑海转过无数个念头,小心斟酌道:“茹玥这孩子心地良善,这几年每逢寒灾,都会张罗着支起粥棚,帮助族人布施……除此之外,她最是敬慕姑姑,时常缠着奴才讲述圣母皇太后的风德……”
皇帝听着,不可置否,可听到后来,他脸色一变,猛地拾起茶盏,重重地朝堂下扔了过去!
“砰”地一声响,茶盏四分五裂。碎瓷片并未波及到太子,却砸了佟国维满头满身,在他脸上划出了微不足道的小伤口。
茶水顺着官服滴滴答答地下落,佟国维的话戛然而止,浑身哆嗦了起来:“万……万岁爷?”
太子被吓了一大跳,瞪圆了凤眼,手中帕子慢悠悠地飘落。
下一瞬,康熙暴怒的声音响彻御书房:“单纯?是你佟国维瞎了眼!长成那副模样,真真打搅了额娘的安宁!大冬天的前去赏梅,欲语还休,拿朕当傻子耍……如今你竟还不罢休,一而再再而三地利用圣母皇太后,是笃定朕不会拿你佟佳氏如何吗?!”
闻言,佟国维不可置信地抬头,面色“唰”地苍白了起来。
怎么会?皇上怎么骂出这样的话来?
到底哪里出了差错?
茹玥肖似圣母皇太后,皇上应惊喜才对!
他闭了闭眼,颤巍巍地磕头道:“万岁爷带了茹玥去偏殿……”
“朕将茹玥表妹错认成细作,一不留神吓着了她。”暴怒之后,康熙诡异地平静了下来,温声道,“舅舅来得正好,表妹不肯整理仪容,也不肯喝安神汤,哭喊着要阿玛额娘,还需你劝慰一二。”
等等,皇阿玛没有想着纳妃?
太子爷的脸渐渐烧红了起来。
另一边,佟国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
他浑身一震,霎那间呼吸不畅,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细作?”
“朕早先说过,为表妹挑选一个良配,只等选秀的时候拴婚。”皇帝沉默了一会儿,略过这个话题,轻描淡写地道,“可舅舅既然不愿,朕即刻晓谕天下,封茹玥为静阳县君,赐居五台山皇寺,开春启程,为圣母皇太后祈福。”
最后,康熙温和地问:“表妹与额娘肖似,既被朕瞧见了,未免亵渎额娘,也唯有祈福一途可选。舅舅可有疑议?”
佟国维差些一口气没喘上来。
他强撑着晕眩,张张嘴就要开口,太子眼珠子一转,赶忙道:“梁公公!还不扶起佟大人?高兴归高兴,还得悠着些,若有个万一,闪着腰就不好了,县君还盼着您去送行呢。”
梁九功目瞪口呆,心道我的太子爷哎,您可真是蔫儿坏,这,这可真是不气死佟大人不罢休啊。
还在犹豫间,康熙隐晦地投给他一个眼神,大总管打了个激灵,连连应是,扬声召了几个小太监,一边“请”走佟国维,一边赔笑道:“随咱家来,县君正在偏殿等大人……”
拉扯声并着脚步声渐行渐远,转眼间,御书房只剩天底下最尊贵的父子二人。
康熙睨了太子一眼,沉声叫了句:“保成。”
太子慢慢耷拉了脑袋,羞惭道:“皇阿玛,截了佟大人的话,是儿子的错。毕竟他是您的长辈,儿子只是气不过……”
气不过什么?
气不过胤禛与胤祚在佟妃处受的苦难,自然而然迁怒起了佟家,迁怒起了佟国维。
康熙眼中闪烁着笑意,神色没有丝毫不悦,说出口却是一副教训的语气:“你还小,不免年少气盛,可当权者不可意气用事,更不可凭借好恶用人。像这回,佟家自恃朕的母族,竟再三利用你逝去的皇玛嬷……朕何尝不怒?但他们还有用处。”
康熙语重心长地说罢,又淡淡道:“皇阿玛没有怪你的意思!是朕给了佟家太多优待,他们都快记不清是谁的奴才了。”
小惩大诫便好,朝堂没了索额图,不能再没有佟国维。
太子听言万分动容,若有所悟地抬起头,小声道:“皇阿玛……”
康熙欣慰地颔首,随即动作一顿,似想到了什么,渐渐皱起眉头,不辨喜怒地问他:“怎么,朕还没下旨呢,你就笃定朕要纳小佟佳氏?”
“……”太子的面色一僵,再一次变得通红通红的。
他恨不得逃开此处,结结巴巴地道:“儿子没、没……”
话音未落,有通报声传来,太皇太后身边的苏麻喇姑求见。
苏麻喇姑从小侍奉太皇太后,历经三朝,曾教过今上满文蒙文,极得皇帝敬重。康熙摆摆手准了,而后起身笑道:“姑姑,老祖宗有何事示下?”
“皇上,老祖宗派奴婢前来看看,佟家二姑娘到底长成了什么天仙模样。”苏麻喇姑福了福身,委婉提醒道,“老祖宗还说,如今的后宫,着实拥挤了些……”
意思就是,没有您小表妹住的地儿了。
康熙:“……”
太子扭开头,咬着下唇,努力不让自己笑出声来。
半晌,皇帝黑着脸道:“朕知道后宫拥挤,一剑将她赶去了五台山。五台山空旷着,住得下很多人。”
苏麻喇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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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乾清宫副总管刘钦下了狱,又是一波大清洗,皇帝的寝宫堪比铁桶,再也无人能打探出帝踪。
故而佟二姑娘出现在御花园,乃是巧合中的巧合,却因其与平嫔一模一样的站位,使得康熙心生怀疑,严令梁九功再次排查周围——这下,乾清宫连一只苍蝇也飞不进去了。
降皇贵妃佟佳氏为妃的旨意一出,贵妃钮钴禄氏成了切切实实的后宫第一人。云琇的心情自不用提,荣妃虽被禁足半月,却依旧是欢喜的,唯独惠妃过得愈发提心吊胆。
看样子,刘钦终究没熬过严刑拷打,做过的坏事都招了个全,除却佟佳氏,也定然招供了她!
结果呢?皇上什么也没有表示,没有斥责,没有惩戒。可就是这样的无视,犹如慢刀子炖肉,让惠妃寝食难安,心里七上八下的,落不到实处去,很快消瘦了些许。
更别提今日,佟二姑娘被皇上带到了乾清宫……
皇上想要做什么?纳她为妃?
没了刘钦,没了消息来源,延禧宫不过是两眼一抹黑而已。
惠妃疲惫地按了按眉心,心道,不能这样下去了。
“莺儿,你去乾清宫一趟,请皇上过来……就说本宫惭愧万分,特向皇上请罪。”
莺儿低低地应了是。
过了大半个时辰,她气喘吁吁地回了宫,面色十分不好看:“娘娘,圣驾前往翊坤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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翊坤宫。
云琇以为,对小佟佳氏的处置要耗上许久,今儿皇上定是不会来了。
从御花园回宫之后,宜妃娘娘脱下大氅鞋袜,卸了钗环妆容,去暖阁瞧了瞧胤禟,而后舒舒服服地倚在榻上,捧着热茶,捏了一颗蜜饯吃。
甜甜的味道在唇齿间弥漫,云琇控制不住地想起那声“细作”,越想越是可乐,实在忍不住了,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皇上怎么变成这样了?
与梦境真是判若两人。
董嬷嬷一脸无奈地看着自家娘娘,犹豫再三,还是轻声道:“娘娘,眼见万寿节将近……”
您可要上心些,总不能再送佛经了罢?
云琇挑眉,继续吃着蜜饯,毫不在意地道:“本宫早有安排。”
话里带了浓浓的敷衍,董嬷嬷欲言又止,帘外,挥退了宫人,无声无息走进里间的皇帝怀疑自己听错了。
忆起苏麻喇姑传达的、太皇太后“委婉”的劝说,康熙原先黑着的脸更黑了一层。
他缓缓出声问:“朕的万寿节,不知琇琇有何安排?”
云琇背对着他,霎时浑身一僵,坏了,皇上莫不是听了全程?
转头一看,康熙的面庞隐隐含怒,看那模样,像是真正的生气了。
她心道不好,乾清宫到底发生了何事?
这份怒气积蓄了许久,现下竟冲着她来了!
云琇思虑了一瞬,下了榻,凑到皇帝面颊边亲了一口,柔声说:“安排说不上,臣妾只想给您一个惊喜。”
康熙的脸色只缓和了片刻,又沉沉地望着她:“惊喜。莫不是没想好,还在酝酿中的惊喜?”
云琇一顿,笑容淡了淡:“皇上怎么阴阳怪气的……有什么不愉,都朝着臣妾发了?”
说罢,她扬声道:“瑞珠!把本宫放在箱笼里的那件常服拿出来。”
“臣妾手笨,为给皇上一个惊喜,专门向宫女学了刺绣,想着万寿节那日,皇上能穿上臣妾亲手绣的常服。”云琇边说,边把双手藏好,半垂着眸,眼眶微微红了,“如今已然绣了一半,却遭了皇上这般怀疑!”
闻言,康熙大震,哪还能摆出一张黑脸?
云琇不擅刺绣,皇帝很久之前便知晓了。喜悦漫上心头,他的面上很快浮现笑容,却因面前人的质问,蓦然慌乱起来。
琇琇这般用心,他却怀疑她的情谊……
“是朕的错。”康熙柔声哄着,用尽了浑身解数,什么低声下气的话都说出来了,简直没了脸面,终于哄得云琇重新绽开了笑容。
瑞珠在里间翻了许久,好不容易找出了去岁压箱底的半件常服,手忙脚乱地用香熏了熏。
此时,她战战兢兢地捧着,咽了咽口水,低头道:“万岁爷……”
瑞珠的声音有些发颤,皇帝径直忽略了过去。
小心翼翼地接过、展开,常服上粗糙的针脚,无一不表露出云琇对他的心意——
康熙抑制不住上扬的唇角:“不用比较了,琇琇定然能够拔得头筹!咳,这件绣品甚得朕心,甚得朕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