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 就这么寂静了下来。
梁九功看着钦天监监正,有了淡淡的同病相怜之感,又有一股暗喜之意飘上心头,五味杂陈, 难以言说。
在一双双眼睛的注目下, 钦天监监正僵硬地抬头, 干涩地开口:“万岁爷龙威摄人, 皇贵妃毓秀……高华,伉俪情深, 羡煞他人。”
梁九功忽然很是唏嘘,难为他了, 这是把肚子里毕生积攒的墨水都给搜刮出来了吧。
上天有好生之德。钦天监监正也是误打误撞, 一句“伉俪情深”取悦了皇帝,康熙连说了三个好字,取过红纸一看, 沉吟片刻,拍板道:“封后大典, 就定在正月初五。”
钦天监监正悬着心,逃过一劫却也不敢松下提着的那口气,赔着笑脸,继续洗耳恭听。
万岁爷是否还要问他,正月初五为何是个好日子, 为何选它做了吉日, 他与皇贵妃娘娘的命格会不会生变, 选的吉时会不会被其他人冲撞?
他越发恭敬地垂首,过了半晌,无人说话。
这么大个人杵在那儿, 谁也不能忽略了去。康熙拧眉看他,“还不退下?尽早上衙与礼部商议,磨磨蹭蹭的做什么。”
就差说一声没眼力见了。
钦天监监正:“……”
火急火燎地行礼告退,活似身后有鬼在追,等出了宫门,他长长地呼了口气,擦了擦额角的冷汗,靠着墙根滑落下来。
这年头,当钦天监是不是也得文采超绝?会占卜看星象还不够,少说也得春闱进士出身,作“云想衣裳花想容”这等绝妙之句,就算翰林院提议比试,也不输给他们。
下回他宁愿不要面圣的机会,就让给副监正吧,省的他们一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模样。
他有本事是他的错么?测算最准是他的错么?
上天不公,为何整个钦天监最有本事的人,却要折寿??
丝丝心酸蔓延,钦天监监正脚步沉重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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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今年三月初,六公主乌林珠就会说话了。
起初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再是断断续续地喊阿玛额娘哥哥玛嬷,到现在已是流利非常,初显聪慧之姿。
除却玉雪可爱、聪慧不凡,伺候的人都发现了,六公主的胃口不小。
这个“胃口”便是寻常意义上的胃口。六公主好吃,等到添加辅食的时候,普通分量的米糊糊已经满足不了她了。有一回,奶娘一不留神就喂了许多,待回过神来,惶恐地伸手摸她的肚子,却见小小的肚皮平坦至极,不见鼓,也不见弧度。
奶娘吓坏了。这么大碗的米糊糊,都喂去哪儿了?公主的面上也没有吃撑的难受表情,这……
云琇也吓着了,赶忙召来太医把脉。太医左看右看没看出什么问题,只说:“娘娘尽可宽心,公主无恙。老臣见过这般罕见的体质,吃的下,受的住,且不会发胖……”
这个征兆很早就有了。乌林珠的小脸从出生起就是鹅蛋的形状,到现在还是鹅蛋的形状,标准极了,与她几个哥哥幼时那圆嘟嘟的面颊相比,缩水得不止一丁半点。没有肉肉挤着,越发显露出美人胚子的雏形,与云琇像了五分。
皇贵妃虚惊一场,却生了别样的担忧。也只有皇家养得起这尊金娃娃了,照这样下去,乌林珠小金库的几十万两银子,许还不够她吃的。
康熙笑她杞人忧天,他富有天下,还会亏待了掌上明珠不成?
又道:“还说长成肖似小九的女霸王,朕觉得乌林珠半点儿也不像,倒像足了小十一。”
可不是么,文文静静,乖乖巧巧的,能吃会吃又怎么了?
于是皇帝更加放心无比地宠,几乎把六公主宠上了天去,真是要星星不给月亮。
周岁礼过后,每到生辰,乌林珠便会收到一大堆的银票,暂且交由云琇保管——她早已成了紫禁城最为富有的主子,比储君二哥还要富有,让九阿哥胤禟做梦都在眼馋。
乌林珠越大,翊坤宫小厨房的供应量越是直线增长。
上门拜访的娘娘们哪个不是人精,温贵妃每每与云琇说话,都不忘捎带食盒来,里头摆满了精致且量多的糕点;成妃更是花了讨巧心思,点心方子与膳食方子轮着送上;静嫔专为姐姐寻摸御厨,久而久之,小厨房做出的入口成品,比御膳房都要美味几分。
乌林珠临近两岁的时候,如黑曜石一般的眼睛,形状越发明晰起来。大大的双眼皮,不似云琇微微上挑的桃花眼,更不是圆圆的杏眼,倒与康熙的凤眼有些相似,却也只是形似罢了。
叫入宫几十年的董嬷嬷说,这双眼,她好似在哪儿见过。
而今搬入慈宁宫的皇太后同样怜爱乌林珠,常常抱着她不撒手,只这双眼睛,越看越是眼熟。
服侍太后的钱嬷嬷亦是觉得熟悉,在她身旁,自太皇太后逝去,寡言了许多的苏麻喇姑紧紧盯着瓷娃娃般的乌林珠,身躯微微发起了颤。
“六公主的眼睛,与老祖宗如出一辙。”她的眼眶微湿,“格格年轻的时候,最喜欢别人夸她的眼……”
一语惊醒梦中人,太后怔在原地,久久回不过神。
从此,慈宁宫宠她宠得比乾清宫还要凶上一些,苏麻喇姑的面上也有了笑模样,时常亲来翊坤宫,接乌林珠去往太后的住处。
倒叫云琇有些惭愧起来,怎么显得她这个额娘像后娘似的。
今儿是个大日子。皇帝出孝除服,沐浴焚香,祭拜先祖,过后前往慈宁宫请安。
待关怀了太后的日常起居与身体状况,康熙顿了顿,低声道:“皇额娘,儿子欲封乌林珠为固伦公主。伊尔哈是皇贵妃的养女,暂封和硕品级,待她出嫁,朕便加封固伦,您看如何?”
不论皇室公主还是宗室郡主,都在出嫁前加封品级。伊尔哈十几岁的年纪,赐公主封号无有不可,但乌林珠尚是两岁幼龄,放在往日,这不符规矩。
早在前些日子,康熙便已做了决定,如今来与太后商量,不过是想听听长辈的建议。若是皇额娘出言反对,他有足够的话理说服,这般,等那些臣子上表谏言,他自可抬出皇额娘的名头弹压下去。
哪知话音刚落,太后看着比谁都高兴,红光满面,连声说好,紧接着催促道:“皇帝做主便是。礼部可拟好了封号?定要给哀家的乖孙女选个好听的,不可敷衍了事!”
康熙:“……?”
这般情形着实不在预料之中,他微微端正了坐姿,沉吟道:“乌林珠封为徽和公主,伊尔哈封为恪靖公主,都是些寓意上佳的字儿。”
说罢,又给太后细细解释了其中含义。
“徽和,恪靖。”太后重复念了几遍,高兴极了,“哀家的小徽和……”
一旁的苏麻喇姑比起往日,像是有了精气神。她笑着福了福身,“皇上圣明。想必封后大典也不远了吧?”
太皇太后在时,说什么做什么从不避着她,对于老祖宗的心愿,苏麻喇姑同样知晓一二。
如今见到乌林珠,她就像见到年幼时候与她相依草原的主子,近日来,心结慢慢纾解,少了几分沉郁的暮气,前些天,也将太皇太后属意皇贵妃为后之事,轻声说予了太后听。
康熙微微颔首,太后的神色愈发高兴:“如此甚好。日后,云琇便要唤我一声皇额娘了。”
最宠的乌林珠成了嫡公主,亲自养大的胤祺成了嫡皇子,实乃好事成双,喜得太后合不拢嘴。等乌林珠再一次去往慈宁宫,太后看向她的眼神慈爱,话间难免透漏了几分。
……
翊坤宫的膳桌之上,坐着即将升职的皇贵妃娘娘,以及即将获封的六公主。
小姑娘眨巴着眼看她,条理清晰,软软糯糯地问:“额娘,什么是皇后?”
近来康熙既是宣召钦天监,又是宣召礼部尚书的,动静极大,云琇如何会不知晓。这般大的动静,还想刻意瞒着她,她也就装作不知,任由皇上兴致勃勃地折腾。
这般想着,云琇摸了摸乌林珠又软又细的发丝,眉眼温柔:“皇后,就是与你皇阿玛并肩同行,死后同衾的那个人。”
乌林珠似懂非懂,云琇笑意盈盈,心思却有些飘远了。
一开始想着当贵太妃,后来更进一步,想着当皇贵太妃,再之后……也就是如今,竟是当不成皇贵太妃了。
前世最为渴盼的合葬,就这么如梦般地成了现实。
但他不是他,她也不再是那个宜妃。
一辈子很长,若是有人相伴,也不失一桩乐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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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三十二年正月初五,封后大典如期而行。
天朗气清,宫门大开,红蓝绣球处处高挂,绛色绒毯从金水桥铺至太和殿,一眼望不到尽头。
太和殿外,文武百官分列两旁。到了今日,图岳仍有如坠云雾之感,马齐见了他,拱手笑道:“国舅爷。”
礼乐奏响,康熙牵着云琇的手,缓缓走上御阶。
皇后娘娘一身明黄朝袍,朝冠之上,硕大的东珠熠熠生辉。帝后直至殿前站定,百官齐齐跪地,拜贺之声响彻云霄:“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此方风景辽阔,就如一览天下,俯视山河。
云琇只觉身边人牵她牵得更紧了些。
午间宫宴,皇子公主依次向云琇请安,行在最前的乃是太子殿下。
太子撩起袍角,含笑下拜:“儿子见过皇额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