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明珠一派谋划了再多动作, 可当着太皇太后的面,谁也不敢出手算计。
老祖宗在这儿,犹如一根定海神针, 他们就算急着拉拢曹家,急着接触被大夫人软禁的王氏,也只得按捺下去。
还没等上多久, 老夫人被罚跪的惊闻传遍了整个织造府,曹家瞬间乱了起来, 便是曹玺强撑着病体去求皇上开恩, 也无济于事。
事实上, 那些个随行官员,全都惊住了。
除却浑身畅快的图岳, 置身事外只等看戏的马齐, 但凡心中有所偏向的, 大多皱起了眉, 思忖着此事的影响。
太过突兀了。
不过是进献美人,曹家怎么就出现了衰颓之兆?
万岁爷为给宜贵妃出气, 命曹寅纳妾,他们尚可理解。可太皇太后的反应又是为何?
就在他们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有消息灵通的悄悄道:“那王氏裹了脚的,是汉女……”
这下, 众人恍然, 紧接着沉默了下来。
按照历代祖宗规矩, 汉女不得纳入后宫, 加上老祖宗对那些弱柳扶风的女子的厌恶, 出手整治女眷, 也是在情理之中。
“好端端的家族, 竟被无知妇人搅乱了去。”有人叹息道。
“非也,说是李煦的主意……”
李煦身为畅春园总管,不在随行之列,此话一出,官员们皆是面面相觑。
这,这不是坑苦了他的妹妹么?
……
不管家主曹玺有多追悔莫及,此时却也晚了。
过了几日,一纸诏令传去京城,李煦革除畅春园总管之职,下放内务府做了个不大不小的官儿,比起原先的权力地位,堪称天差地别。
要知道,最多两三年,李煦便要外放苏州,继任苏州织造的位置。现在来了这么一出,他又得熬上几年?
官员不胜唏嘘,可太皇太后亲自开的口,无人敢替他求情。
你说李煦是万岁的心腹?曹寅的舅兄?
万岁心腹多了去了,不差他一个。曹寅自个都吃了挂落,都说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李煦合该承受这些!
此番南巡,曹家的银子还在,依旧充当着万岁的耳目,家宅后院却乱了。
待圣驾启程回京,明珠悄悄布置了下去,予以王氏些许‘帮助’,将本就混浊的后院搅得更浑,并让人给活似老了几十岁的曹玺传了信。
至于信里写了什么,谁也不知。
曹家有多乱,明珠又在打什么主意,云琇全然不在意。
早早定下了釜底抽薪之法,谁还管秋后的蚂蚱怎样蹦跶?
若是曹家变了心意,转而投向明珠,不用她出手,皇上自会处置了他们。
她垂目望了望平坦的小腹,眸光柔和,缓缓扬起一抹笑意。
是额娘的胤禌,还是新来的小公主?
圣驾驻跸江宁约莫两个月。待贵妃娘娘胎像稳固,太医连连保证,一时的颠簸也不妨事,康熙大手一挥,返程之时自水路而上,转道扬州,奉两位太后沿途玩乐,一路慢慢悠悠地回京。
那厢,索额图已然重振旗鼓,召集旧部与明珠斗得如火如荼。皇帝临朝之后,冷眼旁观,不时地添一把火,梁九功看在眼里,惊在心里——
这,这是捧杀啊。
万岁爷像是不耐烦了!
可权臣身在局中,早已脱不出幽深的漩涡。
明珠权倾朝野、自不用提;索额图气怒于太子与云琇的亲近,原先想着下手,可还来不及有所行动,便成了帝王的一枚棋子。
他没了侍讲的身份,没了出入毓庆宫的权利,从头至尾没有得见南巡归来的太子一面。
两派的矛盾日渐加深,因着皇帝有意推动,中心焦点从太子与大阿哥的争斗,转向了明珠与索额图两个权臣之间的仇恨,不死不休。
昨日被弹劾贪污,今日就被弹劾渎职……两派的攻讦也愈发激烈。
因与明珠相斗,一时抽不开身来,索额图焦头烂额,只好吩咐宫里的平嫔离间太子与宜贵妃,不论是不是阴毒的手段。
平嫔大病初愈,不知怎么的得罪了掌管宫权的温贵妃,她尚且自顾不暇,便是想做什么也有心无力。
有了第一回,就没有第二回。自从害了胤祺落水,云琇着人密切监视着储秀宫,平嫔机关算尽,也不过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即便嫉妒云琇再次怀上,她也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十一阿哥呱呱落地,眼睁睁地看着皇上欣喜若狂,赐了小阿哥胤禌之名,抱在怀里不放。
十一阿哥出生之日,恰是康熙二十四年的除夕夜。
这孩子长得好,竟不逊色于他的九哥,水灵灵的眼睛一眨一眨的,只需看上一眼,心就化了。
什么都不懂的奶娃娃胤禌,迅速取代了他二哥和五哥在太皇太后心头的地位,也迅速成了当今圣上的心肝。
康熙二十六年,年方十六、早已上朝听政的大阿哥接了赐婚圣旨,娶户部尚书之女伊尔根觉罗氏为嫡福晋,次年,大福晋生下小格格,乃是皇帝的第一个孙辈。
康熙二十七年,明珠手下贪污受贿、卖官鬻爵的证据呈上御桌,纳喇氏恍若大厦将倾,轰然倒塌。
明珠步了索额图的后尘,革除官职,赋闲在家,与此同时,他的同党、户部尚书科尔坤丢了乌纱帽,再也不能起复。
二十七年年底,已然七十六高寿的太皇太后偶感风寒,一病不起,皇帝抱了宜贵妃痛哭一场,而后拨了内府银两,下令工部修葺畅春园,以奉太皇太后入住将养。
康熙二十八年,初秋,畅春园。
“老祖宗,喝药了。皇上说了,下了朝会,带着阿哥们来看您。”重重掩盖的锦帐掀开,苦涩而又提神的药味弥漫,苏麻喇姑端着玉碗,脚步轻轻进了里间。
半晌,传来太皇太后有些吃力的嗓音,苍老却带着笑,好似听到‘阿哥’两个字,精神气都不一般了。
喘了口气:“可别落下胤禌……”
“谁人不知,您最惦记的就是十一阿哥。十一阿哥孝顺着呢,您宽心便是了。”苏麻喇姑轻哄着,“只是这话,可别让太子爷听见……”
太皇太后明显高兴了起来,乐道:“好,好。”
主仆俩又说了会话,隐约是“胤禔”“福晋”等词儿,渐渐的,帐子里安静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窸窸窣窣喝药的声音。
过了好一会儿,苏麻喇姑掀了帘子出来,目光停在堂前落座的浅碧色旗装女子身上,面容带了笑:“福晋,老祖宗歇下了,叫老奴送福晋出园。怀有身孕,如何也要小心一些。”
闻言,大福晋伊尔根觉罗氏温婉地抿唇笑,扶腰起了身,显现出微鼓的小腹:“谢老祖宗体恤,劳烦苏麻了。”
她的样貌清秀端丽,发间簪了简简单单的头饰,搭配得舒适自然。不是顶拔尖的美人,可那沉稳的气度,任谁见了都要赞一声。
大福晋出身八大姓之一的伊尔根觉罗氏,前任户部尚书科尔坤的嫡女。科尔坤乃是明珠一派的中流砥柱,可就在去年年底,索额图揭发明珠“八大罪”,其中便有参与朋党、卖官鬻爵等等罪行。
皇帝震怒不已,下令御史严查,明中堂的班底霎那间分崩离析。作为明珠的心腹,科尔坤亦被革了职,目前赋闲在家,偶尔还需宫里的大福晋接济。
有大阿哥胤禔的敬爱,生下的大格格乃是圣上的皇长孙女,如今又怀了身孕,她的腰杆不可谓不直。即便母族受了牵连,荣光不再,作为康熙称赞有加的长媳,大福晋的地位却没有受到半分动摇,反倒让太后这些长辈更怜惜了几分。
苏麻喇姑送她到了等候的轿辇旁,叮嘱了抬轿的宫人几句,随后温和道:“大格格的周岁礼,就在下月吧?老奴备了些玩的用的,也好给格格添个响,顺道沾沾福气。”
“这怎么使得!”大福晋笑意真诚,推辞了几句,“苏麻劳苦功高,深得老祖宗信重,我们大格格人小,要沾,也是沾您的福气才是。”
自太皇太后病笃,大福晋不辞辛劳,日日奔赴畅春园侍奉。如今再次怀胎,侍奉是不能了,请安却没有间断,这些,苏麻喇姑全都明明白白看在眼里。
护送伊尔根觉罗氏上了轿辇,她思忖了一会,低声问一旁的小宫女:“大福晋怀有身孕,惠妃娘娘可有接大格格前去照料?”
“这……奴婢未曾听闻。”
苏麻喇姑叹了口气:“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又要操持中馈,又要侍奉婆母,身上的担子着实重了些。”
惠妃又是那样的性子,莫说如花似玉的小姑娘了,就算铁打的也受不住。
只盼大阿哥能够疼惜媳妇,莫要让她受委屈才好……
*****
轿辇进了紫禁城,稳稳朝着延禧宫的方向而去。
遥遥望见熟悉的那角飞檐,大福晋抚了抚肚子,嘴边的弧度淡了些。
半晌之后进了殿,她扬起亲亲热热的笑意,一丝不苟地行了礼:“儿媳给额娘请安。”
见她如此,惠妃露了满意的笑,又很快隐去:“快起来,快起来。都是双身子的人了,还进宫请什么安?莫要怠慢本宫的孙儿!”
“额娘,礼不可废。要让我们爷知道了,一顿训斥是免不了的……”大福晋听言一顿,立马扶了惠妃的手,婆媳俩绕着游廊而去,“儿媳也亏心。”
感慨地拍了拍儿媳的手,惠妃笑容深了深,只觉通体舒泰,看向大福晋的眼神,也带上了慈爱。
“今儿去了畅春园,太皇太后可有说些什么?”
“回额娘的话,老祖宗今儿乏得快,并未接见儿媳,吃了药便歇了,”大福晋垂下眼帘,隐瞒了有关太子与十一阿哥的对话,继续道,“歇下之前,过问了我们爷几句,让苏麻送了我出园。”
轻声把苏麻喇姑的话重复了一遍,惠妃眼睛亮了亮,笑得合不拢嘴:“本宫的大格格果真招人喜欢。”
盼了皇长孙不知盼了多久,结果儿媳头胎生了格格,惠妃嘴上不说,心里还是有些不得劲。但随之而来的,是堪称惊喜的赏赐,乾清宫、慈宁宫、宁寿宫……赏赐如流水般进了阿哥所,立即抹平了她的埋怨,对白嫩嫩的孙女也真心实意地疼爱起来。
这份疼爱,在大福晋再次怀孕的时候,分出一半转移给了她腹中的孩子——惠妃认定的皇长孙。
可要大福晋说,这样的期望,真真压得她喘不过气。
也幸而……出了延禧宫,同自家爷关起门过日子,就不必看他人的眼色了。
“老祖宗喜欢孩子,你若得空,就多带大格格前去请安。养胎是一等一的要紧事,其余的事务,该放的放,该抓的抓……”高兴过后,惠妃拉着大福晋的手谆谆叮嘱,“若实在分身乏术,除却伺候胤禔,吴氏关氏那两个都是本分的,能够帮衬于你。”
吴氏、关氏?
大福晋心下冷笑,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
两个侍妾罢了,连格格都不是,还妄想分权,做什么□□梦呢?
想要爷娶侧福晋不成,便分了心思在侍妾身上,也不嫌降了格调。
还有,多带大格格给老祖宗请安。她就不想吗?
可一来害喜很是严重,她实在没精力顾着;二来孩子还小,老祖宗亲口说了,“怕过了病气给孩子,你有这份心就足够了”……
大福晋微微垂眼,温顺地应了是,态度挑不出半点错来,可这时候单凭直觉,惠妃猜测,她定然是不情愿的。
也是,能把胤禔抓得死死的,就算伊尔根觉罗氏怀有身孕,也不愿去侍妾那儿!这样的嫡福晋,哪会舍得交出手里的权力?
她这儿媳哪哪都好,孝顺体贴,能生会生,只是专权善妒,每每相劝都是无用功。
还有她的母家……
惠妃这般想着,面上依旧带笑,慢慢松开了大福晋的手,接着关怀了几句,露出了疲惫的神色:“本宫乏了,退下吧。”
大福晋一出延禧宫,笑容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眼见时辰还早,她闭了闭眼,呼出一口气,扶着腰走向邻近的御花园。
刚走了几步,远远听见小太监惊恐的喊声,熟悉得很:“爷,爷!您别爬了,要让贵妃娘娘看见,奴才就要挨板子,就要没命了!”
“去去,一边去。”假山上抖腿的九阿哥掀了掀眼皮,还没说话,蹲在草里捉蚂蚱的十阿哥嫌弃地摆摆手,“闭嘴,你很聒噪。”
“十爷,您可行行好,劝劝我们爷,也体恤体恤奴才吧。”小狗子欲哭无泪,“被贵妃娘娘扒皮也不妨事,可万岁爷那儿,奴才要如何交代?”
闻言,胤禟微微变了脸色,抖腿的速度慢了下来。
胤俄一瞧,立马嚷嚷道:“九哥你怕啥?世道变了,小十一才是老爷子的心肝儿,他哪还抽得出空管你?”
“……”胤禟一想,对啊,有十一弟在,老爷子没空管他。
于是心安理得地继续抖,为了炫技,还特意换了高难度的姿势,惹来胤俄“哇”的一声,搓了搓手,看起来跃跃欲试。
“九哥你等我,弟弟这就上来!”
那假山筑造得堪比阁楼,怪石嶙峋,陡峭不已,光是看着就心生怯意,这下,别说小狗子了,连伺候十阿哥的小凳子都快晕了过去。
“快,快去乾清门看看,太子殿下回宫了没有……”小狗子的话音未落,守在御花园偏门,为哥俩通风报信的小太监急匆匆地奔来,“九爷,十爷,御花园来人了,奴才隐隐听到大阿哥和人说话,说大福晋在这儿赏花!”
胤禟脚下一滑,顿时,奴才们接二连三的吸凉气。
好容易稳住了身子,胤禟嫌弃道:“这么多年了,老大还是没长进。大嫂每每心情不虞,便会前来御花园散心,赏什么花?不如给他个大脑瓜!”
这时候,大福晋已然走到了近前。
她还来不及心惊胆战,想着催促九弟十弟下来,就听到了这一番肺腑之言。
六岁的孩子,竟比丈夫懂她!
一时间悲喜交加,心里头滋味难言,她的眼眶红了起来,哽咽地道了声:“九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