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额娘挂念的十四正毫无所觉地睡得香甜。
那天撒谎被抓了现行, 十四被绣瑜狠狠地打了手心。这小子是挺身娇肉嫩的, 当时哭得跟割肉似的。十三手背上的伤隔天就只剩下浅浅的痕迹了, 他两只手还被包得像粽子。
十四长这么大头一次挨打, 觉得丢脸极了,加之裹在纱布里的手又疼又痒,什么也干不了,越发助长了他的坏脾气, 动辄大哭大闹。
两个姐姐都躲他远远的,唯有十三被敏嫔教训了一顿,心里十分愧疚, 倒肯常陪着他。就连十四堆积木的时候,因为手疼老堆不高, 气得把积木块到处乱扔,他都好脾气地一一捡了起来。
结果胤禛恰好路过看见,把十四从炕上揪起来,劈头盖脸一通训斥:“哪个嬷嬷教你这样跟哥哥说话的?大哭大闹,不成体统。依我看, 额娘还是打得太轻了!”
十四含着一包眼泪,抿着嘴唇瞪他,一脸不服气的样子。
胤禛瞧着他酷似额娘的脸庞,到底还是忍下怒气, 转头教训胤祥:“你是十四的哥哥,他做错了事,你该好好管教他才是。跟在后头帮忙捡东捡西的, 那是奴才!”
他这话说得太重,胤祥跟他们到底不是同母所出,顿时脸色一白。
胤祚见状上去笑眯眯地摸了摸他的脑袋:“四哥,话不是这么说嘛。老十三性子温厚,将来必定孝顺你,有什么不好的?十四也是知错就改的好孩子,对不对?”
十三挨着六哥,腼腆一笑。谁料十四却不是个按常理出牌的,他直挺挺地跪在炕上,突然仰着头大喊:“我没错!我又没让他去捡!”
“你!不知好歹!胡搅蛮缠!”永和宫的孩子都是一个赛一个的听话懂事,什么时候出过这样的愣种?胤禛不由又惊又怒,偏偏十四身形单薄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他一时之间竟拿年仅三岁的幼弟毫无办法,倒气得自己胸口上下起伏。
“四哥!别急别急!”胤祚忙上去架住他的胳膊,使出全身力气往外拖,“他还小,等额娘回来再说。老十三,走!”
胤祥不知所措,茫然地跟着出去了。
因为白天这起事故,晚上用宵夜点心的时候,兄弟俩就被分开各自在自己屋里用膳。往日穿堂里的大圆桌,换成了黑漆小炕几,不见了十四爱吃的甜甜的萨其马、马蹄糕,只剩下寥寥七八个粉瓷小碟。
胤祥觉得冷清得很,只略吃了几块蟹粉糕就停了筷子。呆坐半晌,嬷嬷捧了茶上来,却听他说:“我想去瞧瞧十四弟。”
乳母们不由为难,这两个孩子感情虽好,处境却尴尬。说是亲兄弟,可到底隔着层肚皮。德妃跟敏嫔之间,又有地位高低、权利大小可论。十三若弱势一点,旁人定说他献媚讨好弟弟;若强势一点,敏嫔在德主子跟前又不好做人。
嬷嬷们好劝歹劝:“天晚了,十四阿哥只怕已经歇下了。明儿再去吧。”话音未落,窗外突然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一道闪电劈亮半边紫红的天空。
嬷嬷们不由一愣,胤祥趁机跳下炕去,一溜烟跑了:“十四最怕打雷,他肯定没睡,我去瞧瞧。”
嬷嬷们面面相觑,皆忍笑摇头,这一去岂还有回来的?
果然,十四正捂着耳朵在床上打滚,见了他,虽然嘟着嘴一脸不情愿,眼中还是闪过一丝喜色。
宫女们迅速打点了被褥,就在十四旁边又铺下一床被子,伺候兄弟俩往床上歇了。
十四起先只拿屁股对着他,却被胤祥从背后戳戳脸,塞了个猴子玩偶给他:“你忘了你的博多衡奥。”
十四阿哥最喜欢猴子,这是他满周岁的时候额娘给他缝的,一只头大身子小、弯着腰咧嘴笑得眼泪都飚出来的猴子。十三头一次见这只猴子,就觉得莫名想揍它。当时德额娘笑着告诉他,这叫“嘲讽脸”。
总之,这只笑得贱兮兮的猴子被十四起名叫“博多衡奥”,是满语里“有大智慧者”的意思。每每严肃地喊出来,笑料百出。司寝的宫女听了多次,还是不禁捂嘴忍笑。
十四却很严肃地说:“额娘说,博多衡奥大了,该叫他自己睡了。”
这话是康熙觉得十四抱着个玩偶睡觉不成体统,绣瑜才编出来哄他戒猴子的。
胤祥哈哈一笑:“凡事也有例外嘛,我和他好久不见了,叫他睡旁边好了。”他说着把猴子放在自己枕边,严严实实盖好被子,末了还拍两下肚子,撸撸毛,最后说:“好了,他睡了,你也该睡了。”
十四见哥哥也喜欢自己的猴子,顿时咧嘴一笑,脸上堆起两个浅浅的酒窝,突然开口喊:“十三哥。”
“嗯?”
十四板着脸看他,认真地说:“我没有撒谎。四哥说得对,那是奴才干的事情。如果知道你会去捡,我不会乱扔积木的。”
胤祥愣愣地看着他,有种出不出的暖意充盈胸腔。他嘴唇瓮洞,半天才说:“那,那你怎么不跟四哥说清楚?他要是打你怎么办?”
“谁让他一进来就凶我了?”十四霸气地一挥拳头,得意地说,“就不告诉他,等额娘回来,告他的状!让额娘也用戒尺打他的手板心!”
窗外又一道闪电劈过,十四满身的豪气顿时化作乌有,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躲在十三的被窝里瑟瑟发抖了。
十三锤床大笑,差点笑得背过气去:“就你这样,还想跟四哥来硬的?我的佛祖啊,哈哈哈哈。”
十四顿时恼羞成怒,伸手去掐他的脖子,却忘了自己的手还包着纱布,反而被十三轻而易举地制住。十四人小力气弱,打架却有股狠劲。先挥巴掌再踢脚,实在不行上牙咬。
十三早防着他这招,见他张嘴就突然放了手,得意洋洋地退到床边冲他做鬼脸:“哈哈,咬不着!啊——”
他只顾着欺负弟弟,却忘了乐极生悲四个字,一时不妨一个倒栽葱滚下了床,头朝下掉在乳母怀里,摔了个七晕八素。
这下又轮到十四抱着猴子在床上滚来滚去地嘲笑哥哥,主人和猴子的表情奇怪地同步。十三不服,又扑上去收拾他一番。乳母们一脸麻木地上去把兄弟俩分开。
打架打累了,两个阿哥一只猴子才头挨头地枕在一个枕头上睡着了。
第二天两人精神奕奕地起床,十四的手拆了纱布,瑚图玲阿也回归捣蛋三人组。兄妹三人结伴往御花园去,带着奥利奥晒太阳。
奥利奥已经很老了,以猫的寿命来看简直是个奇迹了。永和宫的大小主子对它都挺有感情,绣瑜不在家,几个孩子就轮流带着专管喂猫的小太监出门溜猫。
姐弟三人溜溜达达往千秋亭方向去,却遇到九阿哥和十阿哥带着一群小太监在空地上玩蹴鞠。他们早嫌弃这群奴才没趣,见了瑚图玲阿眼前一亮,开口邀她。
瑚图玲阿是跟阿哥们玩惯了的,当即点头应承,挽起袍子就上场去了。她跟九阿哥两个人对阵虎背熊腰的十阿哥,场面果然精彩了很多。十三十四在亭子里居高临下地观看比赛,跳着脚给姐姐加油喝彩。
十阿哥到底球技不凡,那皮球一落到他脚下就跟黏上了似的,一个打两个半吊子也是绰绰有余。比分很快拉大到五指之数,九阿哥气得摘了头上固定辫子的束带:“不玩了,老十这个蛮牛,也不知是吃什么长大的?”
瑚图玲阿却还没过瘾呢,把球踩在脚下摆手道:“九哥,你去歇歇,我跟十哥接着玩。”胤俄也一个劲儿地点头。
合着兄妹三人,就他最弱?胤禟气笑了,踢了一脚路上的石子儿,自往亭子里来歇凉,见两个弟弟白嫩可爱,一手一个捏了包子脸,低声道:“告诉德妃娘娘,管管你们姐姐,她成日比男孩儿还野,怎么嫁的出去?”
胤祥懵懵懂懂地任揉任捏,十四却嫌弃地拿袖子擦擦脸。
胤禟怒了:“嗯?你嫌爷脏?”宫里谁不知道九阿哥是每日洗三次澡的人?
十四皱着眉头,不满道:“香!”
胤禟恍然大悟,从袖子里掏出个金累丝镂空香囊来,拇指一扭打开暗扣,取出个拇指大的玻璃瓶来,得意洋洋地往兄弟俩眼前一晃:“瞧见没,西洋香水,叫什么腊文德,满宫里都找不出第二瓶来。”
十四捂着鼻子嘀咕:“我看该叫‘难闻得’才对。”
“你说什么?”九阿哥当即搁下那瓶子,气势汹汹地起身,作势要教训十四。
宫人嬷嬷七手八脚地上来挡在兄弟俩面前,永和宫和翊坤宫已然是势如水火。这两位又都是各自额娘的眼珠子、心尖子,只是说说话还好,要是真动起手来,只怕会惊动万岁爷,到那时候他们就是有八个脑袋也不够砍啊!
众人的主意里都被两位阿哥吸引,没人发现石凳上趴着一动不动的奥利奥突然睁开了眼,黑色的鼻头瓮动,寻着香味跳上了石桌,好奇地拿爪子拨弄了一下那个散发着怪味道的玻璃瓶。
九阿哥原没想真的揍十四,只是想吓吓他逞威风罢了。谁料十四毫不畏惧地梗着脖子跟他对视,突然听得背后“哗啦”一声玻璃破碎的声音,熟悉的香味席卷而来,浓郁刺鼻。
胤禟回头一瞧,差点后悔得以头抢地:“我的香水!”片刻又怒道:“谁家的破猫?!”奥利奥喵喵两声,想从石桌上跳下去。胤禟却一步上前揪住两条后腿,把它拎了起来,冷笑道:“想跑?”
“九哥!不要!”十三十四同时大喊。
“喵——”奥利奥凄厉地大叫。胤禟没养过猫,被那尖锐的声音吓了一跳,手一松,猫咪就掉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绣瑜跟康熙回銮路上,眼皮一直突突地跳,果然还没到城门口,就有内侍远远地来报:“娘娘,不好了,四爷把九爷给打了。”
康熙坐在永和宫正殿的宝座上处理了整件无厘头的乌龙事件。之所以是在永和宫,是因为猫咪出事,十四哭得浑身抽搐,到最后呕吐不止,吓坏了的众人赶紧把他挪回永和宫来。
康熙连乾清宫大门都没进,径直过来探望小儿子。宜妃怕他先入为主,赶忙带了脸上一个鲜红巴掌印的九阿哥匆匆赶来,名为探望十四,实为抢先告状。
案情很简单:猫打翻香水,老九摔死了猫,吓坏了十四,老四怒而揍人。可这么简单的案情,康熙断得头都要大了。环环相扣,冤冤相报。两边都是儿子,都是宠爱的妃子。最后他把涉案的所有人全部大骂一顿。
十三十四年纪小,略过不提。胤禟欺凌幼弟、摔死庶母的猫是“不尊母妃,毫无仁爱之心”,胤禛为了只猫揍弟弟是“喜怒无定,毫无孝悌之义”,通通闭门思过,抄书!十阿哥蹴鞠踢出大乌龙,被康熙检查功课,然后同样思过抄书。连带送香水的八阿哥也得了不是,被康熙骂做“玩物丧志、沉溺脂粉、难当大任”,可谓是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了。
最后永和宫赔了老九一瓶同样的香水,翊坤宫赔了德妃一只几乎一模一样的黑白花猫。然而双方都知道这不是自己原来想要那个,都兴致缺缺。
奥利奥被埋在了永和宫后院它最喜欢躺着晒太阳的一棵树底下。孩子们都心情低落,瑚图玲阿再也不踢球了,九儿最近绣了好多猫咪荷包香囊手帕。
胤禛一边抄书一边对老九破口大骂,把胤禟小时候做过的荒唐事,从吃饭挑食到掀小宫女裙子,全部拉出来批判泄愤;恨不得集结成书,传阅天下,把他永远钉死在“杀猫凶手”的耻辱柱上。胤祚一边煞有介事地点头,一边帮他磨墨铺纸。
十四足足烧了一整夜,醒来之后一直恹恹的精神不振。翊坤宫送来的猫,绣瑜当然没要,却让竹月又从猫狗房挑了一只一模一样的来,送到他面前,强打笑容说:“奥利奥没事,它受了点伤,已经都好了。”
岂料十四平静地看了一眼那猫,就虚弱地垂了眼,抱着她的脖子低声梦呓一般喃喃道:“额娘,我们再也不养猫了,不养了。”
绣瑜眼眶一热,侧过头去突然泪流满面。
延续着的事物很难让人察觉时间的流逝,等到它突然中止的那一天,她才发现,来清朝的前十三年,大部分孩子们的童年,就这样过去了。
奥利奥来到她身边的时候,她正孑然一身,举目无亲;如今连她最小的孩子都已经懂得何为生离死别。
从此永和宫还养过许多宠物,有狗有鸟有金鱼,却再也没有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