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柜算不上宽敞, 悬挂的裙子在黑暗里影影绰绰,黏稠空气中浮着属于桑瑜的浅香, 混杂着泛黄信件散发出的陈旧涩意,从头到脚包裹住蓝钦。
衣柜外面,床板的偶尔吱呀,衣料轻柔的摩擦,以及低低缓缓的说话声响动不断,但蓝钦听不真切。
他所有的感官都固定在怀中的这个大盒子里,满耳尽是轰鸣心跳。
在临江高层的工作间,他放置上锁笔记本的那个抽屉下面, 柜子里也有一个相同用途的木箱, 比它更大更满,珍宝一样摆在最深处。
里面如珠似玉珍藏的, 是桑瑜十五岁到十八岁的三年里,写给他的所有信。
加在一起, 九百六十封。
每一封,他都在数不尽的孤单日子里拿出来一遍遍地翻看,垂死病人饥渴地汲取着唯一的养料那样, 贪婪又无望的, 把所有内容倒背如流。
直到后来翻得太勤, 薄薄纸张相继碎了边角,他才惊慌地把信收起,不敢再碰,放在距离自己最近的地方锁着, 唯恐失去。
桑瑜十五岁时,他十七,大火烧伤后的第二年,漫长治疗进行到后期,他的意志力几乎为零。
对任何人和事没有反应,也没有力气抵抗,任由奶奶把他拖到一个又一个检查仪器上,随便各种管子伸进喉咙和胃里,他瘦到皮包骨,不吃不喝,也不交流。
活着等于死了。
他每天昏睡多,清醒少,醒来也不愿睁眼,浑浑噩噩寻找着能尽快结束折磨的机会,不想再把这种卑劣的人生拖延更长。
讽刺的是,病房里一群以往恨不能把他除之后快的蓝家人,反过来个个痛心泪流,想尽办法阻止他自杀,唯恐他们一辈子卸不掉良心上的重担。
在他离成功最近的那次之后,自觉罪孽最深的蓝景程情绪崩溃,硬是把他从病床上架起来,不顾众人反对,低吼着:“我带他去亲眼看看,桑连成那个畜生死了以后,他家里人过得有多惨,也许钦钦看了,心里能畅快!”
蓝钦的眼睛和口腔都不能见风,腕上的烧伤也总是化浓,全身穿得密不透风,戴着墨镜口罩和手套,倚靠在车里,漠然看着窗外景物飞掠,直至车停在一条脏乱路边,路的对面,一个穿着不合身的大围裙、满脸是汗的瘦弱小姑娘撞进他的视野。
“你看,骗走你的人没有好下场,他的家人也得替他受老天惩罚!”副驾驶的蓝景程咬牙切齿,“桑连成老婆病重,命快没了,他女儿十五岁辍学,只能摆路边摊伺候病人!一辈子也就这样了!”
蓝钦充耳不闻,拿他当成空气,总在闭着的眼睛却始终睁开,怔怔盯着那个脚不沾地忙到嘴唇发白,仍然笑容灿烂的女孩。
十几分钟后,女孩的早点卖光了,她擦擦汗,收拾好东西,跑进附近药店买了一包药,细细的手臂推着于她而言堪称巨大的推车,吃力地向前走,没走几步,推车被路过的黄头发小青年连踹几脚,笑骂她是“绑架犯的女儿”,她捡块石头跳起来就砸,凶悍非常,等人骂骂咧咧走后,她又孤零零站着,低头抽着肩膀抹眼睛。
蓝钦的心,早已经忘了酸和疼是什么滋味。
然而在那天上午,女孩哭泣的样子,就这样巧合又注定的,针一样绵绵地刺进了他心里。
桑连成是被骗的,没有害他。
蓝景程为了心里好过,自欺欺人地把桑连成当做仇敌撇清自己的责任,可他不行,他既然知道了,即使要死,也应该……先帮一帮那个努力活着的小小身影。
隔着车窗的遥望,像一颗最不起眼的细小种子在不知不觉里生了根,从那天起,蓝钦找到了一点睁开眼睛的理由,每天往返坐七八个小时的车,准时出现在马路对面,定定望她。
没几天,奶奶怕他这样折腾会要命,在县城里包了家私人医院,把他的医疗设备全部转移过来。
蓝钦仍旧不与人交流,一动不动待在车里,看她早上四点半推着车出来,一刻不停忙到上午十点,人前总是甜笑,人后累得缩成一团。
他孑然一身,不成人形,不知道该怎么帮她,只好用配合治疗换取奶奶定的金额,叫人拿钱去多买她的早点,买足两个星期以后的某天,一大早天还没亮,他惊恐地发现穿棉布裙的小姑娘竟然摘掉围裙,走近了他的车。
小姑娘好奇地看着黑漆漆的玻璃,轻声说:“你好,我叫桑瑜。”
蓝钦跌撞着往后退,见到了什么洪水猛兽似的,生怕她看清自己怪物一样包裹严实的样子。
她声音清清灵灵,眨着干净的眼睛,“请问有人吗?”
车窗为了透气,开着细细一条缝,蓝钦听她咕哝着“怎么没人”,然后,把一张薄薄的纸,顺着缝隙塞了进来。
等她走后许久,天都变亮,蓝钦才鼓起勇气,拾起那张纸展开,上面——
歪歪扭扭画个笑脸,旁边一行字,“我知道你每天叫人来买早点,那么喜欢吃吗?但是也不用买太多啊,会浪费。”
右下角,还有一串备注,“明天我要新增红薯粥和小肉包,免费送你尝尝。”
一天时间里,蓝钦把纸贴身放着,反复看了无数遍。
可以……文字交流的吗?
隔天一早,去买早点的司机果然收到了热腾腾的粥和包子,外加一张新的纸条,“新品,帮忙试吃,明天如果告诉我反馈,给你免单哦。”
蓝钦已经一年多无法正常进食,更没有进食欲望,但那天坐在车里,他呆呆盯着香气扑鼻的新鲜早点,胃里破天荒地空了一下。
不咽……就不会吐吧?
他缩在后座,摘掉口罩,面对什么极限挑战般,舀了一点点粥放进嘴里,鼻酸地发现特别香甜,陌生又诱人,像上辈子吃过的东西,他颤巍巍掰开包子,尝了零星沾到肉汁的面,紧张得差点昏倒。
……真……真好吃。
回到医院,蓝钦时隔一年多重新拿起笔,却吃不住力,写得歪七扭八,他扔了一堆废纸,再一次主动提出要求,想要电脑和打印机。
蓝钦买了信封信纸,郑重其事在牛皮纸信封上印下,“给桑……”
读音他知道,可是,哪个字才对?瑜还是榆?其实鱼……最可爱,像她。
他固执地印了“桑鱼”,然后小心翼翼的,用指尖敲两个大字,把试吃反馈打在信纸上——“好吃。”
昏暗的衣柜里,蓝钦仰头靠在坚硬的木板上,凝视着他从大盒子最下面翻出的,当年第一封给她送去的信件。
信封上,打印的“桑鱼”,原来被她暗地里生气地画了叉叉,还在旁边气鼓鼓备注,“是瑜啦是瑜!不过鱼……意外的可爱,桑小鱼桑小鱼。”
里面的信纸上,那两个在时光里黯淡灰蒙了许多的字,以为被她随手丢弃、或者撕掉扔去了哪里的两个字,就这样厚重而甜涩地重压下来。
——好吃。
蓝钦举着信纸,嘴角翘得高高,眼尾却淌下水迹。
从那天起,桑瑜也换成了正经的信封信纸,一笔一划给他写第二天要卖的早点品类,让司机带来给他试吃,她则斗志满满起早贪黑地忙,爱说爱笑,很少再见到疲惫。
蓝钦不明白,为什么她的生活那么苦,黯淡地望不到边,还能活得无比积极。
以至于这份太过热烈的积极,融入了每天花样繁多的早点里,无形诱惑着他,从试吃一点点,到含住小半勺再害怕地吐出,直至某天,他下意识吞了下去。
却没有吐。
大火之后几乎两年时间,他第一口,主动咽下而不吐的食物。
桑瑜递来的信,逐渐从早点菜谱,念叨到琐琐碎碎的日常。
“明天窗台上的花要开了,我没有相机,只好画给你看!”
“明天据说会下大雨,我要是不出摊,你就后天再来哦。”
“明天我新做的裙子可以试穿了!长到脚腕的,我已经两年没有新裙子了!”
每一封信,开头都是明天。
这个对蓝钦来说无比奢侈的词语,日日跳在她的信纸上,他也无法自控地,想等到明天,看一看她画的花,是否下雨,还有她穿新裙子有多漂亮。
他居然在期待……
一个日夜盼着快些结束生命的怪物,瑟缩地躲在车里,隔着黑蒙蒙的车窗,通过一封封简短的信件,拥有了能够下咽的饭,可以安眠的夜晚,和看得见的明天。
蓝钦的手逐渐恢复力气,藏在车窗后偷望桑瑜的那双异色眼睛,也添了愈发深重的依恋。
他在车里一坐就是几个小时,手中不停勾勒线条,画出她有着粉色水滴的漂亮锁骨,在上面添加简单或繁复的首饰。
图很快攒出一叠,奶奶发现后,满脸诧异地想全部捧走,被蓝钦抢回,护着死不放手,奶奶无奈与他商量约稿,新的设计稿上没了水滴,满纸灵感天分却毫不打折,奶奶转而给他卡,“图我收了。”
蓝钦拿到钱,暗中给桑瑜的妈妈换医生,提前交钱再谎称便民优惠,用设计稿换奶奶帮忙,给桑瑜物色没有闲言碎语的学校,找名正言顺的理由让她以为是学校广招生源,才会减免费用让她重新入学,还给予合情合理的助学金。
最后一天卖早点时,桑瑜给他写了信,没有托人送,而是自己走到车窗边,笑盈盈说:“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一直不露面,不说话也不写字,但是这段时间,谢谢你每天跟我沟通。”
“我跟你说,你别看我天天傻笑,我差一点——”她大眼弯着,轻松说,“差一点就抱着我妈跳河去了!”
蓝钦坐在车里,把画稿团成废纸,不敢置信地剧烈心震。
“是你帮了我,”桑瑜说,“我每晚都想,明天还有人,专门坐车过来吃我做的饭,我得好好的,不能偷懒。”
“寻死觅活就是偷懒,”她笑出整整齐齐的小白牙,“活着很累,但总会有好事发生的,我想跟你说,我妈妈的病好多了,明天开始我也要去上学,不过晚上我在家门口卖小吃,我们还是可以继续通信呀!”
这次顺着车窗缝隙塞进来的,是她家里的详细地址。
蓝钦白天断了粮,却开心得仿佛自己有了新生,让司机把车停在暗处,每天悄悄接送她上学放学,晚上守着她卖各种小零食,她做什么,他就吃什么。
桑瑜亲手烹饪的食物,他亲眼看着做,日日品尝,手法味道像烙印般刻在身体里,每种都让他胃口大开,他几乎以为伤病痊愈,然而一旦离开她身边范围,吃了外来的东西,立刻被打回原形。
身体和情感,犹如在创伤下自动做出选择,给了他名叫桑瑜的活路,也封死其他所有。
蓝钦的设计图对奶奶有了足够大影响的时候,他提出的条件是索要桑连成无辜的实际证据,得到的当晚,是桑瑜的生日,他初次走下车,一手拿着精心挑选的毛绒小猫玩偶,一手拿着装有重要证据的档案袋,放在桑瑜家的大门外,按响门铃。
她开门出来前,他摇摇晃晃落荒而逃。
那一晚,他躲在车里,嘴唇无声的动,轻轻跟她说生日快乐。
一年半后桑瑜考上医学院,最后一次夜里摆摊卖小吃,又来给他从缝隙里递信,气呼呼说:“两年多了,你天天来,结果连面都不露,好歹写个字说句话,让我知道你是男是女吧!”
蓝钦紧张无措地僵在车里。
桑瑜凶巴巴敲了下窗,“给你啦,我大学的地址,记得写信给我!”
蓝钦已经不用戴眼镜和口罩了,他干涩地吞咽,挣扎好一会儿,略微把车窗降多一丝丝,埋着头露出了指尖,亲手去接信。
他的手……还算干净整齐,也能看出性别。
接过以后,他又怯怯的,把自己的回信交给她。
那封回信……
他打印的字极其简单,初次叫了自他写错了“桑鱼”开始,她衍生出的专有昵称“小鱼。”
——“小鱼,盼你幸福。”
这封信,也被蓝钦从大盒子里找出,水迹沿着他的脸颊,滴到发黄的纸张上,那行字下面,满满的,是桑瑜自己写上的吐槽。
“是男人!妈呀是男人!手超级好看又白又整洁!”
“都是你乱写桑鱼啦!不然我哪会有小鱼这种奇葩名字——”
“上大学以后是不是再也见不到了,虽然说我本来也没见过你。”
“祝福收下了,希望!你比我还要幸福!”
她像发弹幕一样,在信纸空白的地方写了一串串的小唠叨,蓝钦一字一字珍爱地看,张着口用力呼吸,控制不住这颗为她跳动的心脏,软烂成一滩泥。
小鱼不知道,她去上大学,他立刻就搬去了她在的城市,和以往一样守在她的校门口,贪婪地窥探着愈发娇俏动人的她,夜夜辗转,刻骨思念。
他不敢露面,不敢真正出现在她的世界里,最大限度的胆量,是武装上眼镜口罩,装作陌生人跟她擦肩而过,维持着通信的关系。
信里,她给他讲述见闻,告诉他她在蛋糕店打工,做了很多创新的糕点,说学校里大大小小的奇闻异事。
蓝钦手心滚烫,抚过他的那些回信,摸到盒子里最上面的一封。
是他给她寄去的最后一封信。
里面印着,“我一切都好,以后会很忙,到此为止,不要再联系了。”
打下这行字的当晚,他病情恢复后第一次心理崩溃,蜷缩在桌子下面,眼前一片黑暗。
只因为,他在校园里暗暗看小鱼时,遇见她在收发室取到他的信,被一群同学笑话,“太土了,什么年代了还交笔友,天天通信,笑死人了,你知不知道系里都议论你啊!”
他宁愿自己折磨,也绝不能……让小鱼因为他,受到任何嘲笑。
现在,这封几乎要了他命的信,就静静捏在他的指间,磨得发烫。
蓝钦双手发抖,抽出展开,看到信纸上有桑瑜留下的圆形水痕,以及大片晕开的钢笔字,“不联系就不联系!我学习也很忙的!哼!”
他的小鱼,没有……没有忘记他,也不曾把缩在车里那个行为异常的怪物当成可有可无的存在和负担。
即便是当年那样不堪的他,依然为她所在意。
蓝钦把信压在心口,用力蜷着身才能勉强克制着不冲出去。
衣柜外,徐静娴试了试眼角,叹息着轻声说:“……小鱼,要不是今天小沈出现打岔,可能妈还要过些天才能做好准备跟你聊这些,妈希望你好好考虑,跟钦钦直说吧,你爸的事,早晚也瞒不过他。”
桑瑜脸色苍白,垂头坐在床边,头昏脑涨地想着,不用说……
钦钦就在衣柜里,肯定已经把妈妈说的话全部听到了。
她家的情况,曾有过的污名,她是个辍过学摆过摊的穷丫头,不是现在纯纯美美干净整洁的小护士和营养师。
徐静娴拍拍桑瑜的肩,走出卧室带上门。
衣柜里没有动静。
桑瑜咬着唇,钦钦怎么了……是不是听到这些,介意她了?
她眼角泛潮,忽的站起来,大步走去衣柜边。
不管怎么样,他都不能不要她。
桑瑜吸吸鼻子,心里紧巴巴抽着,一把拉开衣柜门,低眸看下去,惊讶对上蓝钦通红的双眼和脸颊尚未干涸的水痕。
“钦钦?”
只来得及叫出一声,她就被蓝钦拦腰抱住,狠狠往怀里一拉,惊呼着跌进衣柜里,扑到他的胸前。
作者有话要说: 拼命在写了嗷嗷嗷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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