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七月初,林思雪就被控弦庄护送回了环庆,名为护送,实则与打发、押解无异。
未曾如愿看到林念昔伏诛的思雪,若非亲耳听到审讯串联起真相,可能还会和旁人一样心存蹊跷、难以理解;但从发现云蓝为了林念昔故意对自己授剑、导致小王爷与自己夫妻不睦最终悲剧收场的那一刻起,林思雪便毅然决然下定决心,要向云蓝、林念昔、林阡等与此相关的所有人复仇!
日暮,云卷,林思雪孤单站在盛世的山头,模糊了脚下难得温馨的万家灯火,忽略了远处四面八方的浑浊军号,一幕幕有关成长的记忆于眼前飞速地驰过……师祖,师父,师姐,一声声叮嘱,一张张笑脸,一道道剑影,全然是假,如何不弃?弃了她们也弃去自己,前所未有的既迷惘又坚定,嗟叹道:“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
夜临,风起,月光洒了满地,相思染透她微冷的衣袖,许久,都未曾从那恹恹的情绪里抽身:“皓月冷千山,归去无人管……”此生,太苦,情深无处宿。曾愿与君吟到白头,今却只余钩月西流。
日思,夜想,那个名叫完颜君隐的温润少年,一袭白衣,静时拈花微笑,身披铠甲,动时剑势如虹,“思雪……”思雪你真糊涂,失去才知珍惜。
宋嘉泰元年金泰和元年,她跟他私奔出宋金阵营,前往这环州与庆阳交界时,一度觉得长路漫漫、好像没有尽头,但旅途中却从未有过疲劳之感;宋开禧二年金泰和七年,她从边境回到环庆的一整条路都觉得很快,如梭似箭,那大概是因为她知道终点在哪,可是,却前所未有的累:
君隐,去的路上因为漫无目的所以漫长,还好有你陪伴;回来因为有了归宿所以飞快,可惜没有你在。
不过,君隐,你决不会白白牺牲,你是这世上唯一一个对思雪真心的人,思雪必会殉你以余生所有的光和热,那些骗你害你的,全都将难逃一死——
第一个要向你向我赎罪的,便是酿造这一切悲剧的祸首,云蓝!
几乎是一回到环庆,思雪便立即去信云蓝,表示自己误信奸人出卖师父,一时迷失,痛悔不已,担忧师父生死,不知如何补救……谨慎措辞,费尽心思,希望能以师父或自己哪怕一人诱云蓝出山、千里迢迢赶到自己在环庆的地盘和陷阱送死。
然而,林思雪遣心腹在七月初就去点苍山送信,尽管指点清楚了去云横山庄的路,直到八月也未曾得到云蓝回音,似乎并未扰得了云蓝清修。
“不知是云蓝不在乎,还是林阡已派人去示警?”林思雪想到这一点时,内心还全被仇恨填满,自然对云蓝直呼其名。这几个月她跟着师父逐渐学会了坚强,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竟比师父还决绝——不,不能再叫她师父,还是叫她林念昔吧。
在等待云蓝的过程中,林思雪还做了三件事,其一,明察暗访与云蓝授剑相关之人,确定复仇对象以及范围,其二,紧锣密鼓制订全盘计划,策谋如何诱敌,怎样一网打尽,何时何地手刃大仇,其三,寻帮手,找高手,网罗一切可用之才。
素来天真无邪的林思雪,在云蓝、林念昔、小王爷等人先后的庇佑下二十五年都活得无忧无虑,突然间决定反叛南宋、敌对故友,算计的又全是久经沙场、心思缜密之人……岂止不易,根本以卵击石!即使苦思冥想、殚精竭虑,三件事她都做得差强人意,其一,一直局限,其二,八字无撇,其三,孤掌难鸣。
自小王爷去后,盛世除了她林思雪之外,只有王冢虎那一个掎角之势,或者说支柱、靠山……王冢虎倒也忠心耿耿,因她一封信就不再归隐田园,而是率着一帮兄弟立即回到了她身边来。得他加盟,盛世便有了重回兴旺的可能。整个七月,环庆大势也都被他辅佐着林思雪尽力制衡,直追当初小王爷在的时候——
陇陕宋军虽然一度濒危,环庆宋军却始终如火如荼,后又因林阡走火入魔吸引了三批金军主力,使得庆阳府金军愈发虚空,加之林阡在松风观狩猎那晚曾经亲身潜入庆阳阅过一批守军装备,故而寒泽叶和祝孟尝对着留守的薛焕万演根本是泰山压卵,节节胜利、长驱直入……这般情势下全靠王冢虎的连续出手、将寒祝对薛万的步步紧逼强制按停,才硬生生将局面扳回了最初的三足鼎立。
林思雪满心欣慰,她了解王冢虎对小王爷的忠心天地可鉴,她也凭她那难得的一点小心机感知得出,王冢虎看她的眼神不一般。那倾慕,并不是最近才有,而是几年前就埋——
初来环庆时,小王爷便为这王冢虎向思雪求娶,是思雪抵死不从,才迫使小王爷无奈与她成亲;正因如此,闫夫人叛变时才会对王冢虎倒打一耙:“到底谁居心叵测图谋不轨?这些年来,一心讨好大哥,一边又觊觎着大嫂美貌、从来都想占为己有?”此外,当初陈铸的部下有个叫赵昆的被擒后越狱、挥持武器伤了思雪的时候,也是这王冢虎及时赶到奋不顾身给思雪分担了伤害……
思雪认为,王冢虎有对他夫妇二人双重的忠心,是自己复仇路上最稳固的后盾,起先便不曾珍惜这丰厚的拥有,也无需对王冢虎给以任何的回应和回报。孰料,应了那句不珍惜的必将失去?八月初,金军渐次有主力退回环庆、而宋军据说寒泽叶将向静宁调遣,这般形势下,真是可以将环庆宋军赶出的好机会,立刻给小王爷报仇、亦是向林阡正式宣战……然而当思雪兴致高涨与王冢虎说这意图时,王冢虎居然出乎意料地摇头。
王冢虎不肯,王冢虎对她说,目前金宋双方自身可以平衡,我军无需插手,静观其变便是……
思雪不愿放过这样好的战机,不明白王冢虎为何反对,思前想后,只找到一种原因,便是王冢虎不愿被她当作工具、明明他向她示好过不止一回却得不到她半次点头他终于不忿……那晚她在床前僵坐,思索、纠结、痛苦了一夜,她知道,她不是林念昔那样的奇女子,乱世中她只能依附别人而活,可是,这个小王爷至死都不忍触碰的身体,真的要献给另一个她并不爱的人当筹码?这不就是他夫妇俩婚姻不幸的症结所在吗,为何却要如此可笑地继续加重它?背道而驰!南辕北辙啊!
可是她还有什么办法?这是能让王冢虎对她死心塌地的孤注一掷!孤苦无助,一夜未眠,哭肿了眼,她最终决定把自己交出,微笑的脸,屈辱的泪,坚硬的心,颤抖的步,柔软的身体,僵硬的姿态,君隐,为了你,我做什么都愿意……她用曾经对君隐用过的手段去引诱王冢虎,衣衫不整,香肩微露,楚楚动人,微醺迷离。
那一刻她真是个坏透了的女人,却到底是个肤如凝脂、足胜霜雪的尤物。试想她只需精心打扮、稍作勾引,便连完颜君隐那样玩世不恭的小王爷,都难以自拔想与这“亲生妹妹”共赴巫(和谐)山,更何况王冢虎那样的乡野莽夫,血气方刚又没有伦理顾忌,自然是毫无掩饰的眼睛看直、把持不住。
可是,王冢虎明明也情不自禁,也欲(和谐)火焚身,却竟然和小王爷一样,在即将越过雷池的最后一刻突然惊醒,猛地后退数尺,重重给了他自己一个巴掌,虎目噙泪:“大嫂,我是撞了什么邪!竟想将您冒犯?!”思雪意识到他也过不去小王爷那一关,却含泪冲上前去,意图将他轻挽:“三弟,我是真心的,君隐也会理解……盛世的担子,需要我们一起承负,君隐的仇,也需我们一同去报……”
王冢虎连连摇头,急急后退:“大嫂,切莫一时冲动!大哥他,并非如你所想是被林阡陷害……据我观察,林阡是一个在任何情况下,都不愿出卖战友和知己、尽力牺牲最少人的主帅……大哥也曾对我讲,林阡是他此生,为人处世最接近的对手……”
六月飞雪那天,思雪对林念昔的信任因为亲眼所见而断裂,王冢虎对林阡的理解却因为亲眼所见而加深。此情此境,王冢虎再粗莽,也看得出林思雪是因为迫切报仇而急于投送怀抱、并非对他是真心实意,自然不可能亵渎她,绞尽脑汁要将她劝醒。
“其实,三弟是嫌弃我?”她听不懂,也不想听,噙泪嗔道,顾左右而言他。
“不……”王冢虎一愣,见不得她的眼泪。
“我这自作多情的样子,可真是丑。既然如此,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她带着半真半假的情绪,横剑想要自刎——情景再现,她忆起当初自己勾引小王爷不成,好像被绑在床上手脚冰凉簌簌掉眼泪的样子,又联想到那时候被她恨着的小王爷其实在挥剑自残,本来哪里可能有这样的障碍和不幸……一时又是为小王爷痛惜,又是为自己伤感,又对云蓝那些人愈加愤恨。自刎之时,难以自控地用力,脖子上顷刻有了血痕。
王冢虎情之所至冲上前去,徒手握住她剑锋拼力夺下:“大嫂!”只差毫厘她脖颈便被割断。
“让我死吧,反正你也不会听我!”她歇斯底里,泪如雨下,剑都在抖。
“大嫂不能死!因为,因为我爱大嫂,希望大嫂活着!”王冢虎满手是血,真情流露,轻声细语,将她震慑,“不错……我爱大嫂,但我更要遵循大哥的遗志,那也是大嫂说过的、认可的:我们这群人,是要给天下,消除战伐,带来太平盛世……自然不能帮任何强者去欺压弱者,必须让形势平衡到金宋两边都没法斗下去!再苦,再累,再不现实,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
她一边听,一边力不从心,那确实是君隐和她一起相信的,可那是怎样美好又荒唐的理想啊,致力于两边平衡的君隐,最终却被两边合力害死了,两边想打破三足鼎立,两边都要把他这个碍事的第一个送出局,林阡是主谋,王爷难道就不是帮凶?
然而此刻她怀疑了,王冢虎却还相信着,扎入内心,根深蒂固。她冷笑着放下剑来,不可思议地望着他:“为什么,有人用命告诉你了,用他的死告诉你那是错的,你还要坚持着?被世人唾骂,被世人笑?!”
而那一刻,王冢虎看着她的眼神,也如不认识她了一样:“大嫂?那些,大哥何曾怕过?不错,他是用命告诉我了,是用这一生告诉我他是对的!他在世的时候,金宋从未有这般势同水火、民不聊生!”
那是他们的互诉真心,也是他们的割席断义。她冲动之下夺门而去奔出寨子,虽然只是暂离终将回去,却到底也明白她和王冢虎同舟异梦,她不知道自己这一路奔到了哪里,只懂她若不仰着头继续跑,眼泪必定连整张脸都承不住。山昏林暗,大雨欲来,她终于止步却踉踉跄跄,胸中苦无处吐,独怆然而涕下!
欲(和谐)念是一回事,能力是一回事,怀着汹涌仇恨却无力喷发,最后就只能是彻底绝望、无一丝光,她茫然地站在那岔路也是绝路,天旋地转不知该何去何从:“该怎么办,怎么办?!”
那是她人生最低落的时候,没一人支撑,没一人拉住,浑浑噩噩,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跑到了荒郊的酒馆里,更不知是为什么与人打起架来,可能是过路的歹人望见她衣衫不整又貌美如花,想要对她不敬却遭到她本能的抗拒和出剑?然而,对方却也有武功底子,看她不从、更还动手,恼羞成怒立即对她殴打,却是既要对她动手动脚又想置她于死地……
也罢,也罢,不还手了,我这一生,便这样狼狈地结束,就这样无用地随着君隐去了……昏沉中,绝望下,思雪流泪放弃抵抗,缘尽,缘早尽!
电光火石,却听得一声微响穿过半空,同时那个将她压倒的男人蓦然抬起,抽搐几下,一动不动,她一惊坐起身来,那人脖颈还在汨汨流血。
眼看出了人命,周围人作鸟兽散,除了一个白衣红唇的男子。那男人纯属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原本并不想与她多作交流,却在见到她坐起的那一瞬登时色变。
色变的原因,却不是她到此时还有什么美貌,而是她手臂上的守宫砂,触目惊心……
她那时不知自己绝处逢生,心情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险些忘记感谢这男人的救命之恩,只是呆呆地望着他手足无措。
那个面如傅粉的男子上得前来,一边从死者脖颈吸回所有的暴雨梨花针,一边轻声对她说:“姑娘,在下是唐门的代门主,唐小江。”
“……”她恍然惊醒,却难知是友是敌,久矣,才肯回到现实,“谢谢、阁下的救命之恩……在下,林思雪……”她想,既然天要她活着,那必然还有天的用意?
果不其然天真的有用意,她完全想不到会在这侥幸逃生的下一刻,她的整个人生都柳暗花明——
唐小江再打量她手臂半刻,陡然就面露喜色、向她见礼:“林姑娘,您才是唐门这一代的门主啊!您是在下授业恩师的独生女儿!”
“什么……”她只觉一阵晕眩,那时还没转过弯来,仍然瘫坐在地目光呆滞。
“唐门上一任门主唐飞灵,正是在下的恩师,对在下恩同再造。”唐小江喜形于色,扶她站起,毕恭毕敬,“您臂上的守宫砂,正是我唐门女子特有,不过形状与众稍有不同,它出自恩师当年之手……”
她脑袋轰的一下就炸开来,又喜又悲,半信半疑,喜什么,喜我林思雪不是无根野草,悲什么,悲你们若是早些找到我,也不至于会有这一连串的悲剧发生,半信半疑什么,“这是真的?”太突然了!
“错不了!”唐小江愈发肯定,注视着她的守宫砂激动不已,他也不知是受了唐飞灵什么恩惠,竟愈发激动,险些对林思雪跪下再拜:“门主!”
她清醒过来,立即意识到她可以依附唐门复仇!不,不是依赖,是主宰!尽管那只是个破落唐门,还是独孤清绝曾经鄙夷的“伪唐门”……却聊胜于无!
最重要的是,这唐门,是和南宋那抗金联盟对着干的,不是吗。一瞬,她原已松软的手,全然握紧,不免要问:“老门主她,是何时、何处……为何要遗弃我?”
“不是遗弃……当年,是老门主带着您前往天山寻夫,也就是那位心冷如铁的武学泰斗、肖逝……结果不慎将襁褓中的您丢失、遍寻不着,老门主成日以泪洗面,久之才因此疯了。”唐小江痛心疾首说着往事。
“天山?!”思雪一惊,忽然想起廿五年前,云蓝确实去天山派学艺,下山后才创立了新的点苍剑派,虽然云蓝和几个孤儿都讲过收养他们的时间地点,但天下那么大,思雪哪知道那期间刚好就有个唐飞灵去找肖逝丢失了女儿……还未想彻,思雪身体猛地一颤,抬起头来厉声问他:“肖逝?!你是说,天下第一,天山肖逝,他,是我的亲生父亲?!”
“是。门主您原名肖榕,是肖逝和老门主的唯一血脉。”唐小江还说了很多话,可林思雪大多都没再有心听了——
有盛世的地盘,有唐门的资源,有肖逝的武功……云蓝、林念昔、林阡,什么仇不能报?!
只需多等半刻,天无绝人之路!
沧海横流,金宋边境空前混乱。林思雪遭遇的恶霸欺凌,七月底在兴州境内,莫如也不能幸免。
那段时间她身体原因暂退了战场,和莫忘一同寄居在后方民家,由于静宁秦州等地长期激战,境内外免不了有民众离乱,故而有富贾、寺庙不定期施粥分米、赠医施药。那日,莫如背着莫忘前往领取,原还秩序井然,忽而前方喧嚷。
本是善事,奈何遭恶行破坏。十几个横行无忌的当地恶霸,明明不是那么需要救助,却还插到人群前面强取横夺,管你是烈属还是受伤军人,只要敢挡,全都打趴地上。莫如一向温柔如水,起先选择隐忍避让,谁料得偏有那么一个不知死活的来对她调戏,她旁边老妈子多嘴说了一句,被那恶霸一掌掀开嘴角满是血,莫如一惊,腰间剑顷刻出鞘,断絮之激中稳进,使片刻倒在她周围的恶霸便有七八个之多。
却有一保镖见状继续扑前,刀法异常凶悍,飞快冲到她侧后,狠毒地刺向她背后莫忘。莫如眼疾手快,瞬即回转,横剑架开这一刀,身形微变,再追一剑直刺此人手腕,那保镖登时血流如注。
“怎么回事?!”有官兵前来维稳,莫如刚要答话,那保镖趁人之危,袖中几把飞刀齐朝莫如猛射,莫如一惊本能急闪,那几把飞刀却直入人群,莫如回神为时已晚,眼看便造成无谓伤亡,却看那官兵主帅从马上一跃而起,脚点过几个官兵后背,一剑流星般向暗器追击、斩断。
“还好,没出人命……”莫如长舒一口气。
那少年主帅蓦地回头,严词厉色:“将这帮惹是生非的,全都给我抓起来!”
善有善报,民众里有人挺身而出,对着莫如回护:“女侠没惹事!”“是救我们的!”“吴大人莫抓她!”
“无论如何,她也一样动武。先带回去,和那几个一同下狱。”吴大人却执意要这样公平公正地维持秩序。
“小子,这可是你的不对了。”人群散开,从一旁轿子上走下个面目慈祥的老太婆,适才她正巧路过,应当看到了大致情景。
“伯奶奶。”吴大人一愣,迎上。
“哎呀!这女侠,可是那位才生孩子没几天、就帮着曹大人攻夺了天靖山的莫夫人,莫如?!我见过你的画像,可了不得啊!”那老太婆年纪虽大,却一点也不头晕眼花,竟然心系前线,还如数家珍。
“这位婆婆是……”莫如一怔。
“原来您就是莫女侠?!天靖山那一战,曹大人麾下双剑之一,打得敌人闻风丧胆!”那吴大人的态度来了个大转弯,从高高在上变成一副朝圣表情。
他们全都对她感兴趣,立即将她邀请到府上小叙。盛情难却,加上莫如觉得那老太婆举手投足都有侠气,那少年主帅看上去也恨不得身赴前线报国杀敌……莫如便在给义军留下记号之后,坐进了老太婆的轿子。
当然没有被骗被拐,然而莫如却实在没想到,那府,居然是吴曦的府邸,那老太婆,是吴曦的伯母赵氏,那大人,是吴曦的亲生儿子吴仕……
先前,她因为莫非被官军出卖而战死却还遭姚淮源反咬一口的事,对官军一直耿耿于怀、心存抵触、甚至怨恨,从未想过吴曦的伯母和儿子会是这样欣赏甚至崇拜英雄,他们与他说起莫非时全然痛惜、憧憬和尊敬,他们望着她的眼神都炽热甚至发着光……
“哥哥,你终究来过……而我,是否不该怨恨地活着。”她没有见到吴曦本人,却隐约意识到,官军是在积极抗金的,官军和义军的矛盾不该因为哥哥的死升级,“不想哥哥蒙冤,却更不想哥哥负罪……”先前她不止一次给林阡写信,要求林阡对涉案官军严惩不贷,恨不得催林阡逼吴曦的官军全体打道回府。想通了也心如止水的这一刻,她望着怀里的莫忘,静静拍打,淡淡微笑。
那温暖淡雅的微笑,散发着母性的光辉,映入了吴家公子的眼眸,这个女子,丈夫战死,独自抚养孩子,她虽伤怀,却决无半点委顿之象,他不免对她产生了好奇,连连追问:“莫夫人,是江南女子?”“莫夫人,较之刀剑,应当更喜好诗词歌赋?”“莫夫人,据说曾和莫将军海誓山盟要生死相随,是因为这个孩子,才打消了那念头吧?”
“生死相随?那不算承诺,那只是眷恋。”今时今日,她仍然思念着哥哥,但那可以很有很多种方法,而不是以生命去死缠烂打,“等身体好一些,孩子大一点,我不再有他的新衣服要补,却要穿上他旧年的衣服了。”
那柔弱需要保护的孤儿寡母,莫非何尝不牵挂着。
可惜他现在也只有在陪雪舞公主出游时,才有闲暇去想妻儿。
莫非,黄明哲。“识时务者为俊杰,昧先见者非明哲。”
从雄关的悬崖下被救起,因为摔伤头部,他确实有过短暂失忆,但到了庆阳养伤之后便渐渐恢复,也意识到了那个给他起名字的人不是他义父而是他亲生父亲。
可怜的父亲,黄鹤去,活在这个孤单的人世,是多么希望有个儿子来理解他、继承他的所谓信仰。
那时,离第二场静宁会战已经过去大半月,关于他莫非的噩耗显然早已传遍陇陕!他清醒时,迫切想打听莫如在哪,莫如怎样,盟军怎样,主公怎样?尤其莫如,她已即将临盆,说好了要等他回去给孩子起名……
那时,他身体还未完全康复,身陷敌营不得随意行动,接近不了宋军驻地便只能在街头晃荡。不难打听,静宁大败,主公入魔,不难打听,秦州受累,陷入苦战,不难打听,北天水的天靖山,断絮剑被握在了一个女子的手上,迎风向对,漫天遍地的金戈铁马!
明明该为她的坚强和成长惊喜,可听到的时候,为何却头颅生疼:“如儿……”他忽然体会到了什么叫梧桐半死清霜后,却绝不可能允许头白鸳鸯失伴飞,他恨不得插翅回到她身旁,所以告诫自己要尽一切可能保全和养伤。
插翅,却难逃。
那时,有个神通广大的人在路上和他擦肩,代表宋军找到了他,详细告诉他一切他想知道的人和事,却问他,莫非,想不想帮盟王做一件事?
他见到那人的第一刻就预知会发生什么,青城剑派的程凌霄,虽不是海上升明月中人,也并不具备任何当细作的本事,但作为落远空的最佳战友,其素来具备着独特的本领:这些年来南宋选入金国潜伏的所有细作,大多都经过程凌霄的挑选、甄别和评判,他们在海上升明月担任什么职位,取决于程凌霄的批语。
“莫非的‘眼神术’,可不是骗人的,我和他相处了几日,真不知道他是怎么练就的,他的条件,其实很适合做‘海上升明月’的首领,等以后落远空前辈退了位,给他领导也不错。”昔年杨鞍就说过这样的话。
“听说过,夔州和黔州,他抓了不少奸细,一抓一个准。唉,胜南啊,你一向是这样知人善用,鞍哥夸他眼神术厉害,你就让他离间反间。”钱爽也曾对林阡这般夸赞。
去年腊月中旬,莫非与盟军主力被分割,一个人在外围作战却以少胜多,多事之秋更还以眼神术破获了一起金国细作事件,颇得程凌霄欣赏,程凌霄赞许莫非大有前途,被听见的凤箫吟酸溜溜地说:“师父,你关门弟子可是我啊!”世人却很少知道,程凌霄在挑选细作时极尽严苛,甚少有主动、直接赞许。
“与生俱来、无与伦比的眼神术,莫将军,虽然你当细作有些屈才,但你不当细作实在可惜。”程凌霄说,落远空牺牲了,因为猝不及防,除了八大王牌代职,目前根本没第二个方法,骤然看到莫非复活,程凌霄真是始料未及又喜出望外,本意是想要他直接填补“落远空”的空缺,不过想他毕竟牛刀初试,还是先从“掩日”做起为好。
掩日?莫非在第一场静宁会战中,其实就充当过掩日、转魄的角色,代他们和当地的第三级下线交流,如果真要当,也驾轻就熟。何况昔年他在夔州、黔西、陇右等地,做过临时细作也抓过无数内奸,比任何人都能对“落远空”无缝对接。不得不说,程凌霄的想法完美。
落远空?在第二场静宁会战里一同战死的落远空和莫非,他们的命途,那一晚竟产生了交汇……
“由于金军生疑,转魄和灭魂都被迫离开了前线,静宁方面急需有新人接替,此其一也。”程凌霄见他没有立即答应,向他说明军情之十万火急,“其二,金军对吴曦谋求再三,妄图分裂官军和义军,意欲催促他后院起火阻碍我举国北伐,我军明知,却难窥探……只有深入金军扎根,才能密切掌握他们对吴曦到了哪一步。莫将军难道不想知道,害你几乎送命的第二场静宁会战,水洛县内到底有哪些人与金军暗通款曲?”
怎会不想,他做梦都想揪出那些宵小,牵累盟军,害他颠沛,甚至蒙冤,若不是林阡公然护短,只怕他连个烈士的美名都落不到,而真正的罪魁祸首,除了金营刻意流出的谣言主角姚淮源之外,全部都逍遥法外。
“可是,程掌门,细作,不是不应有情?”他怕他不能胜任,他和莫如是两小无猜、忠贞不二。
“暂且放下牵挂,才能报仇雪恨。莫如、莫忘,我们会照顾。这场战役不会太久,你终将回来与他们团圆。”程凌霄对他保证。
“程掌门,你说得对。只有探出到底有哪些人在暗地和金人勾结,才会避免日后有越来越多的莫非出现……”莫非并不是没有这舍小家为大家的觉悟。
可是,为何还在犹豫?因为他当落远空确实大材小用了,他同时还是林阡麾下那个独当一面的莫将军啊!他完全可以回到众人身边给他们惊喜,不是吗!并不用那般隐姓埋名、心惊胆战地当个细作!
中元节,他踟蹰不定地在路上走,心事重重,因为,离程凌霄给他的期限越来越近了。
陡然间,听得一声长嘶,原是惊了一队女真贵族的马车。
“竟敢挡我的道!”“是个诸色人,不要紧,狠狠打!往死里打!”他不知道那是小豫王,当拳头如雨点般落到身上,他却没有还手,咬牙,攥拳,不是因为无力,而是因为那刺耳的“诸色人”。
被抬到那雪舞公主的马车里,他视线渐渐清晰,才明白,这是上天给他的潜伏契机,却更是上天给他的潜伏动机!
“程掌门,这是个好机会。我和那公主有渊源,陇右曾救她一命,她应该也认得我。”莫非回答程凌霄,愿意先做掩日。
“可以告诉我,为何坚决?”程凌霄问他,坚定的理由。
“无法容忍,我们的民族,到哪里都不能完全地抬头。”莫非从来都矢志不渝,“不想被金军欺压做人,不愿吴曦拖北伐后腿。”
莫非自也没有想到,他重生为“掩日”回到静宁战地的第一刻,便和孙寄啸、宋恒隔空联手,帮助林阡夺回了水洛,立功,也是复仇。
尔后这些日子,他慢慢搭上百废待兴、新旧交替的掩日一脉,同时在郢王府慢慢地往上爬。
最初,他只知雪舞认出他是救命恩人,却不懂原来他还是她的春闺梦里人,否则可能爬得还要再快一些。女儿家的心思藏得素来深,何况那还是个高高在上的公主,庆阳邂逅时她对鼻青脸肿的他有过悉心照料,其后他好了她却渐渐恢复冷傲。他眼神术略微看出一些她是在装,后来也听到只言片语原来她对陇右的相逢念念不忘,不能确定,故而不敢贸然向她出招,直到有一天她旁敲侧击,问他是不是在南宋待过,机会来了,他便开始对她似是而非忽冷忽热。
黄鹤去的算盘没有打错,如果在郢王的篮子里放个鸡蛋,那会给棋盘事先没有顾及的地域补空。不过,这个叫莫非的鸡蛋,可不是为了黄鹤去的仕途摆,而是为了盟军的征途……活在黄明哲躯壳里的莫非,怎可能被黄鹤去看出任何恢复记忆的端倪?对雪舞他若即若离,子承父业玩弄女人感情,对黄鹤去,他也是个十足的伪装者,肆意挥霍着父亲对小儿子的偏爱和信赖。
又一日,雪舞公主忽而失落地喃喃自语:只是面容相似吗?她来到战地不会不打听,那个曾经驻守陇右的南宋武将,五官英朗,雄姿壮采,去了何处。回答她的,却是传遍陇陕的噩耗,他已牺牲。可即使如此,她还是借着各种缘故与这黄明哲亲近,与他约定下棋、赏花、出游,虽然那同时包含了其余侍卫掩人耳目,含蓄如她,目标却只是他一个人。不管她是麻痹也好,移情也罢,莫非都明白得很,他这场潜伏的价值太大了。
不过,勾引女人只是手段不是目的,他身为掩日,不可能永远在沙场之外赋闲。
尽管历时半月的第三场静宁会战已经结束,但接下来关乎水洛通边和陇干金宋双方依旧摩擦无数,明争之外还有暗斗,最一石激起千层浪的,莫过于轩辕九烨对着林阡攻心——
八月下旬,竟然听闻凤箫吟与林陌确定婚期!一个是主母,一个是主公弟弟,宋军怎能不震惊气愤,大多却不能公私不分,看到林阡若无其事,既心疼又心急如焚。
然而,凤箫吟到这般境地,仍然行踪难定,她之所在,越来越“绝密”。
连日来,曹王对静宁金军一手抓牢,无论人格魅力,抑或战场武力,都使乘兴而来的郢王没法见缝插针,识趣识相的他,这回不再硬碰硬,而是把重心押到了羌王青宜可的身上,成天跑去别处安抚羌兵各部。这也正是一时间莫非很难接近战场的根因,莫非忖度着,既然自己最近任务较轻,便先以打探凤箫吟所在来练手也罢。
可是,雪舞公主虽然芳心初动,却是个温婉识大体的女子,换而言之,她明确地知道,她是公主而他是侍卫,哪怕现在这样兴高采烈地出游,她也和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如何能听他的指令,带着他跑去干出格的事,比如说去探一个陌生女人的监?
于公于私,莫非都和大家一样,迫切想找到吟儿送回林阡身边……近十年来,主公和主母本应时刻都在一起,怎能像莫非、莫如这般分隔两地?他正失神,正难受,没察觉到马儿已跑慢了,赶紧追上前去,却发现前方集镇,道旁嘈杂一片,雪舞公主已经一马当先去看情况,压根没人拦得住。
熟悉的“恶霸欺凌”,熟悉的“诸色人”,熟悉的“打抱不平”,不过,雪舞完全失去了平素的端庄,居然从马上一跃而下,径直飞剑去打那恶霸,等等,她什么时候有武功了?!莫非还未想通,看见她对面那个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一把夺去她兵刃立刻就要拍她天灵盖,旁边的侍卫们都还在乱战里来不及回头护,莫非长剑在手挺身而出,冲上前去剑浪迭起,三下五除二便把那群恶霸打退。
被雪舞公主救下的原是两个契丹族人,这些年来,其实契丹也一直活在女真特权阶层的欺辱之下,他们正准备向雪舞公主道谢、莫非也刚想要转过身去问她可受伤了,完全没想到就在那一 瞬之间,他忽然被身后呆了很久的那个女子猛然扑上,一把抱紧,完全不顾旁人:“是你!我认得你!你就是他!!”
他忽然意识到,他这个伪装者,是遇到另一个伪装者了,她今天装着雪舞的样子出游,可是她不是雪舞!
尽管这女子和雪舞公主同样的面容身材,但眼神仔细分辨却完全不同,或者说,其实没必要用眼神区分,雪舞从容笃定,她则热情外放,明明是双胞胎,看着是同一个人,却偏偏截然不同的性格:“雨祈公主?怎……怎么是你?”
适才他因为想念莫如一时恍惚,也没想到怎么这次自己陪同的是雨祈而不是雪舞?明明出游之前还是雪舞啊,敢情她姐妹互换身份耍着人玩?
“关他进我屋!”雨祈一回到她的临时居处,便说了一句比雪舞“抬他进我车”还要霸气的话。
莫非完全没料到,他居然会被五花大绑着抬到了雨祈公主的屋里,这什么破事啊!出师未捷身先死啊!
“早听说,姐姐养了个男宠,原来是你啊。”雨祈回屋,点灯移近,一脸嬉笑。
“不,不是在下……”他急忙辩解。
“难怪了,难怪姐姐随父王安抚羌兵,还念着和你出游的约定,要我装成她来代她一天……”雨祈笑意盈盈,明艳不可方物,“不过,今日之后便不是我代她了,你落在本公主的手上,她要不回去了!”
他心念一动,虽然这雨祈公主的笑容里藏匿着无穷危险,恐怕少不更事是想把他这个救命恩人好好地报答一番……但她的眼神涉世未深,令他当即判断出,她比雪舞要容易驾驭得多。
“要怎么玩?我陪你啊。”他装出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引得正在研究他的她万般好奇。
很好。他在心里说,天无绝人之路,终于有人可以带我去找主母何在。
情场上,一个新手一个老手,短短两天,雨祈便转攻为守,被莫非治得服服帖帖,当起了莫非的跑腿和跟班,在争取到见凤箫吟的资格之前,先给他打听到了一系列有关林陌和凤箫吟这场婚事的枝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