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徽彦说完后不久, 果然没过几天, 皇帝便在早朝中提出去今夏去行宫避暑,不欲留在紫禁城了。
紫禁城中等级森严, 宫墙重重,朝臣每日上朝都需小心翼翼,这对君臣双方都是拘束。如果到了行宫, 不光商议事情方便许多,而且不远处就是皇家围猎场,政事娱乐两全其美。
可惜皇帝的好心并不被臣子认可,尤其是以张首辅为首的文臣集团, 强烈反对皇帝离开大内,前往京外。张孝濂多年来又是首辅又是帝师,大家都习惯了张孝濂替皇帝拿主意, 众人都以为这次会和以前一样, 即便皇帝少年人玩心重, 只要张首辅不同意, 皇帝犟一犟, 最后还是会听从张首辅的意见。
可是行宫一事, 却闹得尤其大。皇帝早朝上直接冷下脸, 之后惯常的午时议事也取了。多年来内阁为了辅佐幼帝,兼教导君王,每日散朝后会被皇帝召到乾清宫为陛下讲圣人之言。这个惯例是张孝濂一手构建起来的,而现在皇帝头一次取消了内阁讲经,无疑是向京城所有人明确宣明, 他对张孝濂的做法不满。
很孩子气的举动,可是背后的意义却是巨大又恐怖的。
后来还是燕王出面周旋,同意皇帝去行宫避暑,但是随军队伍要严之又严,他还在众人注目中去了张府,亲自给首辅和皇上做说客。张孝濂也并非是存了谋权篡位的心,他只是自己有一套明确的、独立的想法,认为皇帝该怎么样,朝廷运转该怎么样。他给皇帝画了一个完美的模板,并且要求皇帝按着这个模子,长成他心目中尧舜圣君的模样。
然而这怎么可能呢。皇帝自小被要求成为一个贤君明君,他自己亦严阵以待,可是他多和身边的小宫女说两句话就会被首辅提醒不可做商纣周幽,和某一个小太监走得近些,就会被耳提面命他应当亲贤臣远小人。甚至皇帝沉迷书法,多临摹了几幅字,也会被张孝濂板着脸教训,不可玩物丧志。
尤其是所有人都觉得皇帝还是孩子,最后总会听张首辅的话,这就更加重了皇帝的反叛心。满朝文武中,大概只有燕王不把皇帝当孩子了。皇帝说了好几次,可是顾徽彦对他说话动辄用“陛下”等敬语,虽然稍显疏离,但是顾徽彦时刻谨守君臣本分,反倒满足了皇帝的自尊心。
有顾徽彦出面,张孝濂到底还是要给皇上颜面。然而即使他做出了退步,也不肯表现出他同意此事,而是称病不出,谢绝随驾去行宫。
而皇帝知道后一反常态,连摆个关心老师身体的样子都不肯,直接下令随行队伍朝行宫开拔,至于首辅身体不好,那就留在京城养病吧。
京城众官员公卿都嗅到浓浓的硝烟味,虽然以前就有兆头,但是只要最后一层窗户纸没捅破,大家都可以装作不知道的样子粉饰太平。而现在,皇帝连表面功夫都不愿意维持了。
大变来兮,近在眼前。
行宫建在京城西南,依山傍水,草木丰茂。草场上养殖了许多野物,就是为了供王孙贵族们围猎玩乐。因为前绕水背靠山,所以行宫即使比京城还偏南,却常年气温适宜,尤其适合避暑,故而也被宫人称为夏宫。夏宫的建筑风格和京城中大相径庭,这里处处种着花木,庭院也不再像京城那样严格遵照等级和对称,活泼轻巧了许多。
休息了三四天后,林未晞可算缓过气,脸色也不像刚到那天煞白煞白的。她这个身体弱,即便林未晞重生后刻意养生,然而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病气,无论怎么养都不及常人。
林未晞休养身体,整个王府都静默地绕着她转,现在林未晞缓和过来,府内众人走路才有了些活泛气。一个府邸里女主人的状况,直接影响着整个府邸的面貌。
“王妃,这是承德侯府邀您去赏花的帖子。”
林未晞扫了一眼,说:“放下吧。”
她前几日闭门谢客,在太后、皇帝那里都告了假,探病的、问好的帖子积攒了一小堆。现在她身体好些了,各府层出不穷的邀约也越发殷勤起来。
林未晞靠在软枕上,宛星捧着一厚沓帖子,挨个给林未晞念。宛月站在一边,时不时给林未晞换水,打扇,仔细照料着林未晞的身体。
高然也站在不远处,可是她看着恍惚的厉害,和林未晞主仆三人格格不入。甚至丫鬟叫了她三声,高然才醒过神来,掩饰地咳了咳。
林未晞扫了一眼,问:“世子妃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并不是。”高然垂首道,“只是昨夜窗户没关紧,有些着凉。”
林未晞轻轻颔首,说:“世子妃要注意身体,如果不舒服,你先回去歇着吧。”
“这怎么能行,并不是什么大毛病。”高然低垂着眼睛推辞,林未晞瞥了她一眼,并没有多说。
等高然出去的空档,宛星附在林未晞耳边,悄悄说:“王妃,世子和世子妃方才又争执了。”
“怎么了?”
“似乎前不久英国公府世子来了,不知道和世子说了什么,世子看着不太高兴。世子妃看到,劝了两句,两人就又散开了。”
原来是岳丈来了,怪不得这两人肉眼可见的冷淡。父亲的想法往往和祖母、生母等女性长辈不同,女性长辈明白做人媳妇的不易,所以总是劝女儿柔顺容忍,可是父亲却理直气壮的很。无论他怎么对待他的妻妾,总之他的女儿不能受一丁点委屈。英国公世子专程过来,想必是来给女儿撑腰出气,然而以顾呈曜的脾气,他是个会反思妥协的人吗?不可能的,所以难怪顾呈曜和高然再一次冷战了。
其实高然心中也觉得气,眼看她和顾呈曜关系缓和,英国公世子做什么非要过来横插一脚。这个身体的父亲来给她撑腰,替她教训夫婿,高然并不觉得感动,只觉得英国公世子多此一举,自以为是,反而在搅扰他们的夫妻感情。
这些事对林未晞来说只是闲时的消遣,她听过就罢了,继续低头处理自己的事情。过了一会高然从外面回来,继续跟在林未晞身边伺候。这时打外面跑进来一个小厮,他伶俐地给林未晞打了个千,朝屋里探头探脑:“王妃,世子在您这里吗?”
“不在,我没有见过他。”林未晞看着小厮的表情,问,“你找他何事?”
“也没什么大事,就是王爷有话吩咐世子,让世子尽快过去。”
“是什么事?”
“小的也不清楚,似乎是王爷要去围场跑马。”
林未晞眼睛顿时瞪圆了:“王爷要去围场?”
小厮挠了挠头,其实他也不确定,但是王妃兴致冲冲,他竟然也不舍得说不是。林未晞虽然身体不好,可是却拥有一颗热爱危险运动的心。尤其是从前闺训森严,围猎场这种人多眼杂的地方她从来没有来过,至于骑马更是想都不要想。在这个意义上,成亲之后只要夫婿和婆婆允许,女子的自主性反而更大些。当闺秀时骑马被视为不端,可是嫁人后只要婆婆允许,夫婿亲自陪着女子骑马,那旁的人还能说什么?
既然顾徽彦让人来唤顾呈曜,想必这是顾徽彦私人的计划,并非同僚邀约。既然这样,那林未晞也可以跟过去,索性将其发展成家庭聚会好了。
林未晞立刻兴致勃勃地回屋换骑装,高然也听到了这番话,当然要跟着一起走。高然被林未晞打发回去换衣服,她们俩这次换衣倒都都一反常态的迅速,没过多久,高然就换了利索的衣服回到林未晞屋子,林未晞带着高然一起到外面找燕王。
英国公世子从燕王在夏宫的行宫出来,走了很久都精神恍惚。
他也知道高然前段时间回娘家,但具体因为什么并不清楚。直到这几天,高忱说漏了嘴,他仔细逼问韩氏,才知道高然回娘家竟然是因为姑爷纳妾,她受了大委屈才回娘家暂住。英国公世子得知后勃然大怒,其实他的妾室也不少,可是女婿纳妾,还为了妾室委屈女儿,这种事他如何能忍。
正好如今在行宫,出入都方便,英国公世子黑着脸来燕王府找顾呈曜算账。然而顾呈曜从小环境优渥,顺风顺水,哪里是对岳父伏低做小的人。英国公世子口气不善,说了两句顾呈曜也恼了,当即冷下脸,把阴阳壶扔给英国公世子,好让他看看他那宝贝女儿到底干了些什么事,不要觉得自己女儿千好万好,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样,什么都是旁人的错。
英国公世子刚开始听顾呈曜说高然设计妾室名节的时候完全不信,直到顾呈曜把东西放到他眼前,英国公世子才惊愕地发现并不是顾呈曜信口雌黄。他完全没有料到其中还有这样的内情,或者说,他从来没想过,他心目中善良温软的女儿会干这种事。
女婿要纳伺候了十年的贴身丫鬟为妾,高然不愿意,就用药酒诬陷妾室私通。若不是王妃发现了酒壶不对,高然就已经得逞了。
英国公世子走出燕王府时,脚步都是虚浮的。他顾不得自己在女婿面前丢了大脸,现在他全部的心神都在另一件事上。
英国公世子隐约记得,许多年前,他的一个宠妾也是被人发现私通,宠妾当时哭的特别厉害,一直哭诉她是着了别人的道,不知什么人在酒里下了药,她喝了之后就不省人事了。当时英国公世子不屑一顾,他因为被戴绿帽而怒火中烧,只觉得这个女人在狡辩。后来,这个宠妾就被一碗药匆匆处理了,在深深庭院里,死的寂静无声。
其实那是英国公世子很喜欢的一个妾室,活泼伶俐,贴心的不可思议。可惜了。
然而现在英国公世子从女婿手中拿到阴阳壶,猛不防想起这桩往事。过去这么多年,英国公世子被人戴绿帽的愤怒平息许多,他也终于能理智地梳理这桩事的前后因果。宠妾那段时间的种种迹象,真的像私通外男吗?未必。
英国公世子突然就不敢再想下去,高然给自己的妾室用阴阳壶,那英国公府里,有谁会对他的妾室下手呢?这个阴阳壶,甚至酒里的药,是高然从哪里传承过来的?
英国公世子站在六月明媚的阳光里,怔了半响,才终于感受到自己站在地面上。他突然涌上一股被欺骗的怒气。他立刻吩咐手下去查当年宠妾私通的事,英国公世子眼中浮现出冷光,如果当真被他发现有人欺瞒他,多年来把他哄得团团转,任她是他唯一子嗣的生母,他也不会轻饶了她。
顾徽彦和周茂成等人走在回廊里,顾徽彦问:“圣上今日又出去围猎了?”
“是。”
顾徽彦低低叹了一声:“让他身边的护卫队跟紧些,你私下去提醒夏霖,虽然圣意难违,可一旦出了任何事情,就是他来顶罪了。”
皇帝出宫,身边的护卫当然不能马虎。除了御林军,顾徽彦也调了许多人手过来,其中夏霖便是他的人。皇帝对燕王的军队非常信任,这几日越跑越远,就连太后听说有燕王的人跟着,也就放心地放皇帝出去了。
皇帝和朝臣倒是安心了,可是顾徽彦这里却多了许多麻烦。皇帝是他担保着出来的,别看现在张首辅和其他臣子什么都不说,可是一旦出了事,那他也难辞其咎。
顾徽彦敲打完属下之后,又询问其皇帝身边的守卫安排,细致明确,滴水不漏,转眼间就找出好几个漏洞。周茂成赶紧一一记下,他心里暗自佩服,他们一堆人对着巡逻名单推敲了很久,自认为再无纰漏,谁知燕王只是听了一遍,就察觉出其中的人事冲突。厉害,周茂成发自真心地服气。
顾徽彦信步走在回廊里,看似缓慢悠然,可是步伐之间几乎是等距的,这立刻将他和普通的贵公子区别开。再注重风度和仪表的翩翩公子,也不可能走出这样挺拔又肃然的步伐。
“顾呈曜。”
顾呈曜上前一步:“儿臣在。”
“这几日若皇上召你同去围猎,你随便找什么理由推了吧。天命难违,可是也不能太惯着他,免得他真以为自己无所不能,我们会对他有求必应。”
私下里顾徽彦对小皇帝的态度并不想他表现的那样尊崇克制,顾呈曜听后心神一凛,低头肃然应道:“是。”
“既然你不能陪着皇帝游猎,那其他家的邀约也不好出席。这几日你便不要去围场狩猎了,想骑马回京再说。”
“儿臣明白 。”
他们正在说着,突然看到回廊对面走来一伙人。林未晞看到顾徽彦眼神明显亮了亮,快步迎了过来:“王爷。”
这一声叫得又甜又脆,顾徽彦脸色不觉缓和很多,他接住扑过来的林未晞,看着她笑道:“你怎么过来了?”
林未晞惊讶地看着他:“不是你说要去围场骑马,我跟着你一起啊。”
顾徽彦笑意不变,一言不发地转头去看后面的人。顾明达退到后方问了几个人,很快就回来了。林未晞好奇地看着这几人,难得能在顾明达那张冰山脸上看到尴尬,只见顾明达抱拳,低声道:“王爷,是外院一个小厮听茬了。王爷方才吩咐人找世子,让世子不要去围场,他听反了,故而给王妃传错了话。”
林未晞一听立马不愿意了:“我都换好衣服了,你又突然说不去了?”
高然见状,低声对林未晞说:“母亲,既然是下人传错话了,那我们还是回去吧。”
如果没有期待还好,但林未晞兴致勃勃做好了出去玩的准备,猛不防被取消,心里落差就尤其难受。她气鼓鼓的,抬头用圆溜溜的眼睛狠狠瞪了顾徽彦一眼。
顾徽彦只能退步:“既然你想去,那让他们另外围出一块地方给你玩吧。你会骑马吗?”
林未晞喜出望外,惊喜道:“真的?”
“真的。”
林未晞眼睛放光,要不是周围有这么多人看着,她都要扑到顾徽彦身上了:“谢王爷!我不会骑马,王爷你教我吧!”
周茂成和顾明达愕然地对视一眼,就连顾呈曜也觉得不可思议。什么,几秒之前顾徽彦不是才说这段时间不要去围场吗?顾徽彦觉得他们这么多人都是聋子吗,出尔反尔也不要这么快吧。
男人们默契地保持了沉默,默默跟在后面,看着燕王妃欢天喜地地拉着燕王往马厩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