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王回来了, 英国公府的人都不敢再坐下去, 林未晞出于礼仪送众人出门,林未晞顺势客气了一句:“老夫人这就要走了?您来王府一趟不容易, 不去看看世子妃吗?”
娘家到来,没道理不见自家闺女,可是今日情况特殊, 英国公老夫人和燕王打了个照面,现在只想赶快出府,哪里还敢继续在王府待着。老夫人说:“不必了,国公府和王府亲厚, 日后有的是见面的机会,不必急于一时。反倒是今日叨扰王妃许久,王妃还要安排中馈, 老身便不再打搅了。”
“老夫人客气了。”林未晞笑了笑, 猛不防问道, “那依老夫人看, 世子妃还没抄完的孝经该如何处置?马上就要过年了, 她一直待在佛堂也不是办法。若不然, 就这样算了?”
英国公老夫人心中还真是这样想的, 这种事难道不是大家默许,然后糊弄过去就罢了吗。可是被林未晞这样挑明,还当着众人的面问了出来,英国公府就是再大的脸都不敢说“那就算了吧”,老夫人只能硬着头皮, 道:“这怎么能行!她犯了错,岂能半途而废,等年过完之后,让她再回去抄吧。”
林未晞“哦”了一声,心道果然人老成精,可惜啊,林未晞早就明白了老夫人的路数,和她玩这些没用。林未晞笑着,甜美又坦诚地问:“什么时候才算过完年呢?这个太笼统了,我怕意会错,不如老夫人明示,您的意思是哪一天?”
高二太太简直嘴巴都合不拢,惊异地抬头看了林未晞一眼,简直像见到什么怪人。英国公老夫人已经有些咬牙切齿了:“初七罢,过了人日,灶神爷也该回天上了。”
“好。”林未晞笑眯眯地应下,“那就依老夫人的示下,让世子妃初八开始继续去佛堂抄书。我这便去通知世子妃,老夫人和太太要等等世子妃吗?”
“不必了。”英国公老夫人僵硬地扯了扯嘴角,说,“我们这便走了,王妃留步。”
林未晞果然在院门口停下,笑着客套两句,让丫鬟送人出去。按理林未晞总该多送几步,可是现在燕王便在里面,即便她撇下燕王出去送客,英国公府的人也不敢受着。
林未晞大致在门口站了站,意思到了就转身回房。方才顾徽彦进来时神色不太对,这是怎么了?
林未晞进屋后并没有看到燕王,她问旁边侍立的婢女:“王爷呢?”
侍女蹲身,轻声道:“王爷在书房。”
林未晞往耳房走,她站在门口,看到顾徽彦正站在书架前整理自己的藏书。曾经东耳房名为书房,实则闲置,现在王爷把常用的书搬回内宅,而王妃也放了东西进来,原来的耳房就有些不够看了,书房自然要扩建。现在东耳房打通了后面的抱厦,又重新开了窗户,装上了明净的琉璃窗,一眼望去敞亮又齐整。
敞亮林未晞或许有些功劳,毕竟当初朝哪个方向开窗是她出的主意,但是齐整就全是因为顾徽彦了。其实林未晞的生活习惯绝对算不上乱,毕竟家世和教养放在那里,她不是一个乱放东西的人,可是顾徽彦的强迫症实在是绝了,他的书必然是一个高度,一个朝向,而其中不同分类还要在不同的地方,无论什么方向望过来,都是整齐的一条条直线。
林未晞走到门口时脚步不由停下,燕王将这里摆放的这样整齐,反倒让她不好下脚了,她简直觉得自己就是那个最大的乱子。
顾徽彦早就听到了林未晞的脚步,他等了一会,发现声音竟然停了。他回头看到林未晞靠门边,脸上神情很是奇怪。顾徽彦被这样搞怪的表情逗笑了,沉肃多时的脸上总算有了些生气:“怎么不进来?站在门口做什么。”
“王爷将这里摆放的条理分明,我一进去,岂不是又乱了?”
“大不了再摆一次就罢了,又不妨事。”顾徽彦看着她笑了笑,冲着林未晞伸出手,“过来。”
林未晞果真靠了过去,她从顾徽彦手中接过书,抬头看着顾徽彦,眉眼弯弯地笑了:“王爷虽然说不碍事,但是我还是怕你在心里怪我。我给你搭下手,你肯定就不好意思说我了。”
顾徽彦笑了笑,没有反对,说:“那就有劳王妃了。”
林未晞和顾徽彦并肩站在高大坚实,隐隐还散发着独特木香的紫檀书架前,顾徽彦单手拿着书,安静又沉着地往正确的地方归放。夕阳穿过琉璃窗打在顾徽彦身上,给他的侧脸镀上一层金光,越发像天神下凡,俊美脱俗。橘黄色的阳光映照在顾徽彦手上,衬得他手指修长匀称,而他指腹、手心中的薄茧,又无声地彰显着主人的武力。
林未晞看着有些出神,顾徽彦见她没反应,只能加重又说了一遍:“李卫公问对。”
林未晞如梦初醒,赶紧从怀中找出这本书,递给顾徽彦。
两人一递一放,十分和谐。林未晞虽然觉得自己的作用完全没有,还疑似拖慢顾徽彦的进程,可是她还是厚脸皮地给自己加了一功,就算成和顾徽彦一同整理藏书了。书房里气氛融洽,林未晞在找书的间隙,趁着空闲问:“王爷,你方才是不是生气了?”
顾徽彦的手只是微不可见地顿了一顿,就混若无睹地继续整理书脊:“并没有。你为何会这样问?”
“没什么,只是觉得你情绪不太对。”
顾徽彦低头瞥了她一眼,语气淡淡:“你才多大,都学会察言观色了?”
“年纪轻怎么了,还不许有人天生聪慧天纵奇才吗?”林未晞不满顾徽彦总是说她才多大,忍不住嘟囔,“还不是因为经常见你,我才不得不问,要不然谁要管你。”
顾徽彦清清淡淡瞥了林未晞一眼,过了一会,还是没忍住笑了。
顾徽彦其实情绪很少外露,尤其是生气、不悦等泄露他真实想法的情绪。这些话他本来不打算提的,可是谁想竟然被家里这位身体娇又脾气大的小娇妻看穿了。顾徽彦并不觉得是自己多年的养气功夫倒退,或许真的如林未晞所说,他们二人朝夕相处,所以连政敌都发现不了的微小变化,却瞒不过枕边人。
林未晞见顾徽彦笑了,身周的气压好了许多,她受到鼓舞,试探着问:“是因为高忱吗?”
高忱不知道从哪学来的“好习惯”,在别人家做客都能干出偷听这种事,而且差点还成功了。要不是顾徽彦突然回来,比寻常人警觉的多,恐怕林未晞还真不知道自己说的话被听了个一字不差,转头就能传到韩氏乃至高然耳中。
林未晞以为顾徽彦在自己的府邸中逮到偷听,心生不悦。而顾徽彦听了却失笑,摇头道:“当然不是。怎么至于?”
即便偷听这种事很不上台面,但是高忱在顾徽彦这里连颗沙子都不算,他怎么会为这种无名之辈挂心乃至不悦?能牵动顾徽彦心神的人全天下都数得过来,而现在,又添了一位。
顾徽彦低头看了林未晞一眼,她还在无知无觉地思索着惹得顾徽彦心情转差的元凶。林未晞提起高忱,不由又想到天书,想到日后高忱袭承国公府的结局。林未晞心里动了动,不由问:“王爷,你看高忱如何?”
“他?”顾徽彦没想到林未晞突然问起这个人,国公府的一个庶孙罢了,年纪也才七八岁大,顾徽彦并不把这个孩子放在眼中。听到林未晞这样问,顾徽彦才想了想,说:“太过逢迎,难堪大用。”
这个结论和林未晞在书中看到的结果完全相反,但是燕王看人断不会有错,那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偏差呢?林未晞好奇,便追问:“王爷何出此论?是因为他偷听吗?”
“不是。成事者不拘小节,诡为上道,偷听人说话算什么。但是真君子也好,实奸雄也罢,成大事者无一例外都内心强大,目标明确,可是他却太肤浅了,所思所想都为了逢迎旁人的喜好。我并不知这个孩子的原委,但是想来多半长于深宅妇人之手,眼中亦只看得到自家。日后争权夺利是一把好手,却无开疆辟壤之能。”
这一番话说的林未晞恍然大悟,怪不得,日后高忱确实会靠着姐姐和姐夫的帮衬而以庶子之身成为国公,但是那时英国公府并不出众,全靠沾姻亲的光罢了。高忱成为国公和本人无能并不矛盾,在家族内斗中胜出,并不代表着他便能带领着家族走向兴盛。三岁看老这个说法绝不是凭空而来的,顾徽彦仅是一个照面,由此做出来的评价便解决了林未晞许久以来的困惑。
林未晞本来就对高忱继承国公府非常不舒服,现在听了顾徽彦的话,她越发不想让现世的轨迹照着天书发展了。
若高忱是个实实在在的有才之士,那林未晞因为私人恩怨而反感高忱,实在是很局限。可如果高忱并不能带着英国公府往上走,还可能会带领家族往耽于现状、故步自封的深渊里滑,那林未晞实在没什么理由,坐视一个无才无能、还跟自己有仇的人成为公府族长。
林未晞垂下眸子,不由思考起旁支中品学兼优的族兄弟。同样是没有同胞血缘的人,过继和庶弟继承父亲的世子之位对林未晞来说并没有区别。林未晞重生后早已决意和过去划清界限,她的身份地位、过去的荣耀乃至嫁妆全部随着高熙的死而埋葬,英国公府众人不再是她的娘家。即便林未晞出于私心而接近寿康大长公主,也是以另一个人的身份,她并不打算透露自己就是高熙这个秘密。
所以,林未晞和前世实在没什么关系了,英国公府的生死好坏也和她无关,但是英国公府毕竟养她一场,林未晞自小优渥的生活,精雕细琢的教育,堆金砌玉的用度,都是家族带给她的。若是享受着家族的庇护,等需要联姻时却大骂家族吸血吃人,这就很低端了。林未晞如今虽然已经死而重生,置身事外,但还是想为曾经生她养她的家族尽一份力,至少有生之年看着英国公府往上走。
林未晞快速地将旁支族人过了一遍,想挑一个各方面都合适的孩子。然而这种事情不能急于一时,她抬起头,看到顾徽彦正垂眸看着她,眸光深深:“你在想什么?”
林未晞眨了眨眼,伸手抱住顾徽彦的胳膊,笑着耍赖,不肯说。顾徽彦拿她没办法,也就由着她含混过关了。
如果顾徽彦真的想知道,根本不必从林未晞这里突破,他任由林未晞耍赖撒娇,还是他并不想深究罢了。
林未晞本来好好地帮忙递书,后面不想回答,干脆整个人都挂到顾徽彦身上。干扰强到这个地步,整理书架的工作算是没法做了,不过好在书籍也整理的七七八八,剩下的单手都够了。顾徽彦不紧不慢地归整着书,另一只手环住林未晞的腰,十分无意地问了一句:“外面风光正好,你却要和我待在屋里理书,是不是很无聊?”
“不会啊。”林未晞被问的莫名其妙,“我怎么会觉得无聊呢?王爷难得才有这么长的空闲,能和你一起做一件事……虽然大部分都是你自己做,反正我觉得很好。”
顾徽彦低头,正好看到林未晞歪着头靠在他肩上,精巧的下颌微微扬起,骄纵的理直气壮。顾徽彦微微一笑,心里也慢慢放松下来。其实这并不是顾徽彦想听到的答案,林未晞并没有听懂他的试探,有时候,她都意识不到他在试探她。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她已经是他的妻子,在考虑养老这个问题前,比重更大的一段时光都要和他度过,所以林未晞选择和他成婚的缘由,也没必要追根究底了。
顾徽彦可以理解林未晞当初的想法,因为高然做主把林未晞许给别人,还说了一些刺激她的话,林未晞不肯被人压倒,就和闺阁小姑娘不肯被姐妹比下头花的颜色一样,高然炫耀自己是世子妃,那林未晞就赌气去嫁更高的人。顾徽彦从一开始就知道林未晞在赌气,而他不过是她赌气的一个工具,一道途径。但是这也没什么所谓,他能成为这条跨越阶级的路,本便是因为他就是阶级,燕王的功勋荣耀,也是他的一部分。
过去的已经过去,人也娶了,婚也成了,而小姑娘现在当真对燕王妃这个角色乐在其中,他就让她长长久久地骄傲快乐下去,也未尝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