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呈曜想要解释, 但是无从下口, 林未晞看到他的沉默越发心寒。她冷笑一声,再也不想看顾呈曜一眼, 直接绕过他,看向隔扇外躬着身体,妄图把自己整个藏起来的那个婆子:“我白日是如何教训你的, 你就这样反思?非但不认错,还将内院之事闹到世子面前,撺掇着世子来和我争执。你们可真是通天的门路啊!”
田庄婆子早就不敢抬头了,她听到林未晞饱含冰霜的话, 吓得腿一哆嗦,直接跪下:“王妃息怒,奴婢并不敢挑拨世子和王妃啊!奴婢只是实在没办法了, 奴一家老小都系在燕王府上, 两代人算起来也伺候了王府十年了, 王妃若是将我们赶出去, 我们连地也没有, 无以谋生, 就只有饿死一条路了啊!”
林未晞简直气笑:“这么说来, 还怨我了不成?”
顾呈曜无端不喜欢林未晞这样的神情,他说道:“是我偶然遇到,所以带他们过来问个清楚,你不要牵连他们。”
顾呈曜不出声还好,一出声立刻将林未晞好容易压制下去的火气又吸引回来。在场这么多人中, 林未晞最想骂的就是顾呈曜了。
“偶然遇到?世子敢把这话再说一遍吗?你敢说在进门之前,这些奴才没在你面前摆弄过口舌?”
“我……”顾呈曜语塞,卜妈妈确实说了一些话,那个管事也趁机诉苦。顾呈曜也知道或许另有隐情,可是林未晞仅是因为天寒鱼苗受冻,便以此退了庄子的东西,还要撤除管事的职位,也未免太武断冷酷了。
世子和王妃冲突,屋里侍女都低头屏气,唯有卜妈妈四处看了看,心中得意,站出来说道:“王妃,老奴知道你年轻气盛,想做出些什么成绩来给众人看。可是再急也没有拿自家人开刀的道理,更别说这几位还是伺候了王府十多年的忠仆老人,王妃若是打发了他们,才叫寒了下面人的心。”
林未晞没有理会卜妈妈,直接看向顾呈曜:“你也是这么想的?”
顾呈曜本来想说是,可是他看着林未晞失望又冰冷的目光,不知为何说不出话来。卜妈妈是他的半母,这么多年对他尽心尽力,自然不会说假话,而高然也同意卜妈妈的说法,所以听到这两人的话,顾呈曜第一反应便是林未晞又做了什么。听完卜妈妈的转述,顾呈曜不由皱眉,林未晞的处罚太重,到底是伺候了多年的老仆,哪能说打发就打发呢?
这就是卜妈妈,或者高然的高明之处。他们不直接说林未晞想颠覆沈王妃留下的章程,而是绕了个弯,用前面一件事来做筏子否定林未晞。只要林未晞的处置被驳回,她这节礼菜单,改了有人听吗?
林未晞笑了一声,讥诮之意甚重。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一个人站在门外,躬身道:“小姐。”
林未晞收敛怒气,道:“进来吧。”
顾呈曜下意识地皱眉,这是什么人,竟然舍了王妃称号,称林未晞为小姐?来人进屋后只给林未晞磕头,林未晞用手指了下顾呈曜,说:“不得无礼,这位是燕王府世子。”
来人这才给顾呈曜见礼。众人都不清楚这位又是什么来路,竟敢如此嚣张,林未晞解释:“这是忠勇侯府名下的家臣,在京郊给我管理田产。可巧,也在大兴县南郊。”
顾呈曜这才想起,之前朝廷封赏林勇为忠勇侯,除了千顷良田,还赐下一批奴仆,想必这就是其中之一了。不光是顾呈曜,其他人也觉得恍惚,林未晞虽然带来十里红妆嫁入王府,可是在王府众人心里还是觉得林未晞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女,险些忘了,她名义上亦是公侯之女。
林未晞继续说:“我今日上午接到王府田庄管事的回禀后,觉得奇怪,差不多的位置,为何我的庄子就没事。我便派人通知南郊的庄子,让他们去王府田庄走一趟。”
田庄婆子的脸色已经有些变了,林家家臣接过话,说:“奴才接到小姐的命令,去贵府庄园走了一趟。鱼塘中鱼不太机灵倒是真的,但是并不是因为受冻或是遭灾,而是因为庄园管事看管不力,塘里的水都七八天没有换了,水中杂物污秽极多,难怪鱼不精神,若是再耽误几天,恐怕都要有死鱼了。”
对方说完后,林未晞看向顾呈曜,眼中明晃晃的是讥诮:“听明白了吗,根本不是我苛待家奴,而是他们奴大欺主,公报私囊!他们把庄园看管成这个模样,竟然还借口寒潮之灾,想和我要一百两的救急银子去周转。世子,这样的奴才,也要好好体恤,不能重罚吗?”
顾呈曜看田庄婆子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不敢回话,当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若是方才之人说的是假话,田庄婆子早跳起来闹了,可是她一动不敢动,那就说明,这是真的。
顾呈曜突然就对自己生出巨大的怀疑,他来这里之前,还一心觉得林未晞走岔了路,他是来纠正她的。可是短短片刻的功夫就证实,并不是林未晞苛刻,而是他愚昧无知,竟然被几个刁奴蒙蔽,被骗的团团转!
顾呈曜脸色不好,卜妈妈一看不对,顾不得原本计划,连忙上前说:“是这个婆子太过奸滑,世子一心向善,哪里想得到她今日空口说瞎话!但是这个婆子终究只是个例,王妃因为她便迁怒所有人,还要将沈王妃精心设定好的章程规矩推翻,这叫什么道理?”
林未晞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抬眼含着讥诮的笑,看向顾呈曜:“世子也这样觉得?只要是你亲生母亲留下的东西,我都改不得?”
顾呈曜嗓子仿佛被堵住,他诚然敬重生母,可是和卜妈妈这些女眷不一样,他对沈王妃留下来的规矩并不看重。如今林未晞才是王妃,她想改,当然是由她意。顾呈曜大概明白了,今日卜妈妈特意来找他,到底是为了什么。什么心疼讨生活的人,什么物伤其类于心不忍,卜妈妈分明是为了自己手里的权。顾呈曜心中的震惊难以言喻,他从小尊敬信赖的卜妈妈,怎么会做这种事?那以前有没有这样类似的情况呢?
卜妈妈看着顾呈曜许久不说话,心里有些慌了,高然本来就打算隐于幕后,看到卜妈妈这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样子,她真是气得不轻。屋里正乱糟糟的,突然外面传来一道声音,威敛深重,不怒自威:“你们在做什么?”
燕王?!
所有人都惊了一跳,燕王什么时候回来的,竟然一点通报都没有。这下阖屋人都赶紧收敛表情,慌忙回身给燕王行礼。林未晞也惊讶了,她绕过书案,站到桌子之侧行万福礼。顾呈曜也正巧站着这附近,这样一来,他们两人仿佛并肩行礼一般。
顾徽彦进门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他心里不知为何就沉了沉,在理智都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潜意识便极端拒绝这种可能。顾徽彦莫名生出一种邪怒,这阵怒气来的太快,他甚至都没有来得及将其压制在自己一贯的平静表象之下。
屋中人明显感觉到,燕王进屋后气势越发可怕,他们不敢东张西望,但是对于燕王这种罕见的震怒,却都生出许多揣测来。卜妈妈心里生出一丝希望,高然更是心中狂喜,她猜测的没错,燕王果然对前妻用情极深,林未晞贸然动沈王妃的东西,碰到燕王的逆鳞了。
林未晞当然也发现顾徽彦的情绪变化,更匪夷所思的是,燕王是朝她这个方向看了一眼,看到什么后才越发摄人。这里只有她和顾呈曜两个人,燕王看的是谁?莫非林未晞还是太托大了,燕王在她和世子之间,依然毫不犹豫地偏向儿子?
林未晞保持着蹲身的姿势,一时间心绪纷杂。好在转瞬间顾徽彦就将威压收回,又恢复成泰山崩于眼前而不乱的燕王殿下。他朝林未晞和顾呈曜看了一眼,还是觉得太刺眼了,说:“起吧。”
林未晞这才敢站直,她站好后发现顾呈曜竟然立在自己肩膀边,林未晞心里翻了个白眼,立刻假装无意地朝后退了两步。
顾徽彦虽然淡漠地平视前方,但是心神却一直留意着这个方向。他心里莫名其妙的邪火总算好了一些,他站在堂屋中央,丫鬟见状壮着胆子给顾徽彦搬来扶椅,被顾徽彦一手制止。他目光扫过满室寂静,再一次问:“这是怎么了?”
赵婆子眼珠滴溜溜乱转,卜妈妈沉住气,低头不语,而高然朝卜妈妈扫了一眼,眼睛中满是考量。每个人小动作都不少,却没人敢说话。
林未晞只是纠结了一闪念,就上前一步,轻声喊:“王爷……”
顾徽彦终于有机会说出这句话,他对着林未晞摊开手掌,语气沉沉:“过来。”
林未晞当然想都不想,绕过人群朝顾徽彦快步走去。顾呈曜立在原地,林未晞从他身边走过时,仿佛都带起一个轻轻的旋涡,正巧这时案边的灯台跳了跳,随着林未晞的走远,似乎光都变暗了。
从顾徽彦进门到今,顾呈曜一句话都没有说,他都来不及反应,便看到方才还和他针锋相对的林未晞快步穿过他身边,义无反顾地朝他的父亲走去。顾徽彦亦摊开手掌,林未晞刚刚走近,就被他一把包住,轻巧又不容拒绝地拉到自己身边。
顾徽彦低下头,分明还是一样的话,语气却降了好几个档:“这是怎么了?”
林未晞扫了伏在地上的田庄婆子一眼,又看向面皮紧绷、一派正义之色的卜妈妈,她自认为自个儿说好的语调风霜冰雪,可是落到顾徽彦耳中,就很有些告状的委屈了:“今日大兴县南郊的婆子来送田产,只是她掌管不力,却还想用主家的银子粉饰太平。我撤了她的管事之职,没曾想才过了一个下午,她们便带了世子过来,还颇有些被我冤枉的架势。”
林未晞这话还算公平公道,但是顾徽彦低头看着林未晞的语气神态,觉得林未晞就差把这几个字挂在脸上了,“王爷,他们欺负我。”
顾徽彦这几年时常不在府中不假,但是以为他对王府一无所知那就大错特错了。王府现在的前缀毕竟是燕王,他自小沉浸兵法和权术,还能疏忽了对自家内宅的掌控?他对卜妈妈等人的底细非常明白,他从前不管只是觉得要紧程度还不够,相比于手头的战事和朝政,实在不值得他挪用心思。但是若因此欺瞒他不知道,妄图瞒天过海,那就太过狂妄和愚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