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得来看看, 世子妃把自己伤得重不重啊。”
高然本来便在打鼓燕王到底看到没有, 现在听到林未晞明显幸灾乐祸的语调,几乎连脸上的笑也维持不住。她神色冷淡下来, 反问:“我听不懂母亲是什么意思。”
“我在关心你的伤势啊。”林未晞眼中笑意盎然,可是看向高然时,里面隐隐冒出些许冰刺来, “你以为我在问什么?”
林未晞这句话一语双关,不知情的外人听来,当然觉得这是林未晞在关心儿媳,可是在对彼此心知肚明的高然听来, 这就是林未晞在暗暗嘲讽了。
高然这么多年来仗着年龄优势,在内宅中几乎无往不利,渐渐地, 她也觉得自己的想做什么是都能成功, 也应该成功。在众目睽睽之下摔茶盏, 这对技巧、时机的要求非常高, 对自己有伤害, 又有被人看到的风险, 如果是别人高然只会觉得这桩计谋不划算, 可是换到自己身上,她莫名自信,自己一定没有问题。
前半段一如高然的预计,形势一边倒。女眷袖子都宽大,而高然又是在林未晞的手碰到茶盏时才发力, 天时地利人和俱在,当着众人的面林未晞就敢这样磋磨儿媳,任谁知道都会生气。林未晞一露面便犯下这种大错,王妃的颜面尽失,想必日后也没有脸面来和高然要掌事大权。
但是,高然实在没料到,燕王会突然那样说。
顾徽彦说第一句话的时候,高然紧张地心都要蹦出嗓子眼了。燕王真的看到了林未晞没推茶杯?还是只是为了燕王妃的颜面勉强圆场?高然惊慌了片刻,就听到燕王定论,这件事只是意外。
只是意外。高然松了口气,燕王没怀疑到她头上就好。可是随后高然反应过来,就有点不高兴了。如果只是意外,燕王又作证林未晞的清白,那高然受这么重的烫伤是为了什么?
目的没达成,还陪了自己。
高然本来就有点意难平,她努力劝自己忘掉这回事,而林未晞却坐到床沿上,专门拉过高然的手,仔细看她胳膊上的烫伤。
“啧……又红又肿,都起水泡了,过几天恐怕还要脱一层皮吧。真是想想都疼呢。”
高然本来都把自己心态调整好了,被林未晞这样一说,仿佛伤处又开始灼痛。高然脸色僵硬,勉强笑着想抽回自己的手:“谢母亲关心。伤处不雅,就不污母亲的眼了。”
高然想抽回胳膊,却被林未晞用力拉住。她抬头对高然粲然一笑,那笑容要多真心有多真心:“刚烧出来的水,那么一大盏直接倒在胳膊上,幸亏你躲得及时,要不然,那一杯水怕是要往脸上浇了吧。”林未晞的目光停驻在高然脸上,一寸一寸地挪:“要是泼在脸上,恐怕这张脸就毁了吧。”
高然被林未晞这样看着,脸上平滑的皮肤似乎真的灼痛起来,仿佛这里真的被泼了滚烫的热水。一个世子妃被毁了容……高然浑身一个激灵,从莫须有的想象中挣脱出来后,看着林未晞都有些恼了:“母亲,您自重!”
“你怕什么,这不是没泼在你脸上么。”林未晞虽然这样说,但是神色似乎还有些可惜,她垂睑扫了眼高然狰狞红肿的伤口,说,“不过泼在胳膊上也还好,即便蜕皮的时候留下疤痕,冬日有衣服遮掩,夏天穿的严实些也不会被人看到。不过就是疼了些,世子妃并没有什么损失。”
这话说的高然牙疼,什么叫不过就疼了些,人奋斗这一辈子,为的还不是自己的身体?高然心里本来就有一种赔了夫人又折兵的挫败感,被林未晞这样一说,心里越发难受了。
高然脸色彻底冷了下来,她和林未晞早在五月赐婚那会就决裂了,现在不过是彼此装腔作势罢了。高然被林未晞握着手腕,现在还用那种“好可惜啊”的目光扫射自己的伤口,就是活菩萨都忍不住了。高然猛地抽回自己的手,因为太过用力,竟然扯到了伤口。胳膊上一阵紧绷的灼痛感,高然猛地皱眉,又赶紧掩饰回去,装作一点都不疼的样子,对林未晞说:“陪母亲聊天本是我的荣幸,可是我今日受了伤,刚刚又折腾了那么久,实在有些乏了。”
送客的意味非常明显,林未晞笑容越发真心了,她朝下瞥了一眼,挑眉道:“刚才那一下,还扯得挺疼吧。周太医留下了药,若是伤口没养好就辜负太医苦心了。来人,把周太医留下的药膏拿来,我亲自给世子妃上药。”
高然的丫鬟婆子一听就有些慌:“王妃……”
“听不到我说的话?”林未晞的声音骤然抬高,声线娇气又清冷,“还是说你们对我这个王妃都看不上了?”
宛星见此,没好气地梭了凝芙等人一眼:“王妃是世子妃的婆母,婆婆亲自给儿媳上药,这是多么荣幸的事情,你们竟然敢怠慢?”
“不敢。”陶妈妈几人只能低了头,脸色憋屈去取周太医留下的药膏,不情不愿地递给林未晞。
高然看到林未晞当真要给她涂药,脸色都白了:“母亲,我并不是什么大伤,用不着母亲动手。”
“你都叫我母亲了,哪还用推辞。”林未晞冲着高然眯眼一笑,“长者赐不敢辞,我如今身上没带什么东西,只好亲手涂药,来抵做给你这个好儿媳的回礼吧。”
林未晞说完,都不等高然反应,直接拉过她的手臂,狠狠挖了一勺扣下去。烫坏的皮肤特别脆弱,几乎一碰就疼,高然没忍住呀了一声,林未晞故作吃惊地捂住嘴,眼睛中都浸出水光了:“疼吗?”
林未晞今日穿了一身正红,此刻眼睛无辜地瞪大,里面还有盈盈水光,真是见者生怜。可惜高然明确地知道,林未晞眼睛里泛出水花不是因为心疼,而是因为忍笑。
高然后槽牙咬紧,还是挤出一个笑来:“不疼。”
“不疼就好,我没做过这种事,难免分不清轻重。如果下手重了,世子妃大可说出来。”林未晞说完,就继续挖了药膏往高然胳膊上涂,高然这些年早被养得细皮嫩肉,被滚茶烫过后皮肤本来就隐隐作痛,再被林未晞这样上药,其中的痛楚真是难以言道。可是偏偏,高然有苦没处说。婆婆亲手给媳妇上药,这简直是石破天惊的大新闻,媳妇若是不满,那简直太不知好歹了。
林未晞痛痛快快地给高然敷了药,她看到高然一副想躲不能躲的神情,陶妈妈几人也俱是敢怒不敢言,林未晞忍笑几乎忍到脸都僵了。等林未晞彻底出了气,终于放下药膏时,全屋子的人,包括高然都悄悄松了口气。
林未晞似笑非笑地看着高然,说:“世子妃,现在,你应该能好好养伤了吧?”
高然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谢母亲。”
“不用谢。”林未晞站起身,垂下眼睫,居高临下地俯视高然,“世子妃给我敬茶,我也该做些什么投桃报李。世子妃今日辛苦了,好生养病吧。”
敢用苦肉计算计她,高然今天这一遭都是活该!
林未晞报了被算计之仇,一路上都是神清气爽。昨日拜堂在王府最里面的一套屋子,大户人家里往往辟出专门的地方举办婚丧祭祀等事,那套屋子就是专门做喜堂用的。如今婚礼已经结束,林未晞也从喜堂搬回王府主院,景澄院。
景澄院在王府最中间,占地广阔,富丽堂皇。燕王和燕王妃起居待客便在此处。林未晞走入景澄院时,里面已经黑压压跪了一片奴才。见她进来,下人齐齐道:“拜见王妃,给王妃请安。”
这些人都是在景澄院伺候的奴仆,林未晞略停了停,目光缓缓从众人的头顶上扫过。她一言不发,从中间让出来的通道走过,等坐在中堂交椅上,这才慢慢说:“起罢。”
“谢王妃。”
窸窸窣窣的摩擦声响起,奴仆们即便站起身也不敢抬头,全屏气凝神,低头望砖。
“今日世子妃不小心受伤,耽误了些功夫。既然如此,旁的话我也不说了,按照花名册一个个点名吧。管事先站出来,你们几个将自己主管的事简单交代,然后按照职责,五人一组,把下面这些小丫鬟叫出来让我认脸。”
林未晞其实认得下面这些人,可是她作为一个仅在王府寄住过一段时间的外府女子,不应记得住主院的仆人。所以,林未晞借着这个机会,让众人一个个上前露面,从此便算过了明路。
等下人跪拜过林未晞这个新主母后,日头已经升得老高。林未晞今日起了个大早,结果先是敬茶折腾出事,在高然那里消磨了半个上午,后面点花名册又花费了不少工夫。等跪拜礼结束后,林未晞从交椅上起身,到西次间罗汉床上暂坐。宛月过来请示:“王妃,是否摆饭?”
林未晞险些就要点头,可是她突然想起自己如今已是燕王妃,不再是从前独自住一个院子、什么事都自己做主的闺秀,她如今还要操心夫婿的起居。林未晞顿了顿,说:“先等等。宛星,你去前院问一声,王爷什么时候回来用饭。”
书房里,顾徽彦正肃着脸训子。顾呈曜低头领训,他小心应对后,见顾徽彦脸色还是不大好的样子,只能谨慎地问:“父亲,昨日首辅和冯掌监来王府……”
燕王、张首辅、冯公公的会面是全京城都关注的事情,朝野内外,无人不想知道他们到底说了什么。
可惜顾徽彦并没有细说的意思,他淡淡道:“这些事还不到你该知道的时候,你先踏实读书,准备明年的春闱为上。”
“是。”顾呈曜恭敬地应下。
顾徽彦以军功起家,燕王府也驻守着军家重地,顾呈曜日后必然是要从军的。可是一来现在在京城,二来如今的形势,恐怕不允许燕王府的继承人只懂军事即可。托孤之臣多难善终,顾徽彦没有那么大的自信觉得自己一定会例外。趁现在还在京城,各方势力混杂,让顾呈曜多历练历练也好。
顾呈曜现在已经有些想当然了,顾徽彦不满意已久,所以驳回了属下的意见,而是执意让顾呈曜去清寒微末部门,从底层一点一点历练。因为顾徽彦的缘故,顾呈曜已经受到太多优待,父亲的光环几乎让他一帆风顺。从前顾徽彦忙于战事没心力管,但是现在,不管不行了。
顾徽彦想起那位颇有心术的儿媳,眼神沉沉,这就是顾呈曜不顾妻丧执意求娶的“救命恩人”。顾徽彦对顾呈曜失望越重,要求也越发严苛。
顾呈曜似乎也想起刚才敬茶的事,他眼神闪了闪,问:“父亲,你方才说看到了……”
于此同时,门外另一道声音响起:“王爷,王妃派人来了,问您什么时候回去用饭。”
顾徽彦和顾呈曜一齐愣了一下。顾徽彦从前不是没有被人催过用膳,但那时战时从简,他又忙于处理军务,送饭的小兵将食盒放在他桌案边,间或提上一句,这就是极限了。像现在这种被人惦记着,特意嘱咐着,还是第一次。
顾呈曜显然也有些不习惯,他印象中的父亲似乎总是在书房、演武场,或者战场。他来见父亲多数是因为有问题询问,无论他提出什么,父亲总能一语中的拨云见月,顾呈曜越发佩服父亲,然后就怀揣着敬佩之心退下。他对父亲自然是敬重的,询问父亲身体是出于孝道要求,至于父亲何时入睡,何时吃饭等事……顾呈曜似乎真的没有注意过。印象中的燕王总是高不可攀,胜券在握,人们敬畏战神,自然而然地就会觉得神明不需要用膳睡觉。
直到听到林未晞派人来传话,顾呈曜才有些惊讶地发现,父亲已经娶了新王妃,甚至有了他们私人的空间。
顾呈曜心中感觉复杂,而顾徽彦也有些意外,他再一次意识到自己成婚了,成婚对象还是一个小心思颇多的小丫头。顾徽彦手指动了动,当真站起身往外走去:“我竟忘了时间,今日世子妃受伤,你回去陪着她吧。”
顾呈曜就这样被打发走了,偏偏理由还无懈可击。顾呈曜想起自己被打断的问题,破天荒有些不甘心,他忍不住追了一步:“父亲,今日敬茶,您说……”
顾徽彦伸手止住顾呈曜的话:“想知道什么,自己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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