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未终于从梦魇中醒来,她忽的挣脱梦境,睁开眼看向半旧的帐顶,四肢僵硬,心跳如擂。
她又梦到了前世的事情。自己失败的婚姻,死时的绝望自弃,梦中那本诡异的天书,以及刚刚在林未的身体中醒来时,心中铺天盖地的惊骇和感激。
高熙已经彻底过去了,此后世间再无高熙,英国公的嫡长孙女已经随着燕王世子妃的下葬而成为一个冰冷的牌位。高熙已死,属于高熙的身份和地位,恩怨和责难,也都和她无关了。
死而复生已经是天大的恩德,她是林未,她再也不要被前世那群贱人困住,她应当开始自己新的人生才是。
这样想着,林未慢慢从梦魇的惊骇中缓过来,她坐起身,轻轻活动手腕,然后轻手轻脚地走到地上。
林未来到这里已经有一个月了,这一个月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也足够她摸清林未的处境。说起来她和原主还有些渊源,在她还是高熙的时候,十一岁那年她从公主府回来,在英国公门口遇到了一对父女。这种事轮不到她的眼前,赶车的车夫怕她生气,赶紧呵斥那对父女走远。高熙随手掀开帘子,看到一个落拓的汉子站在门房前,因为被下人羞辱而一脸激愤,可是他回头看了看自己怯弱的女儿,还是忍了气,好声好气地恳求鼻孔朝天的门房给他一个机会,他力气大,可以做护院,实在不行做粗活、力气活也行。
汉子低声下气,那个瘦弱的小姑娘时不时低咳一声,小手始终紧紧攥着汉子的衣摆。高熙的心突然就被打动了,她自小和父亲不太亲近,无论她做出什么,英国公世子也不过不轻不重地“哦”一声,然后转脸满面笑意地去逗庶房那两姐弟。英国公世子怨她是养不熟的白眼狼,总是和母亲和寿康大长公主亲近,可是谁能知道,眼高于顶的大小姐高熙也曾渴求过父爱。
高熙放下帘子,和自己的贴身丫鬟吩咐了两句,丫鬟惊讶地看了高熙一眼,但还是顺从地跳下车,给那对父女二十两救急钱。高熙猜测这个汉子是为了给女儿筹医药费,这才如此着急,甚至不惜低声下气。一文钱难倒英雄汉,谁活着都不容易,二十两对高熙来说不算什么,如果能帮他们一把,便算是高熙全了自己儿时对父爱的渴望。
后面的事情高熙就不清楚了,她没有露面,没有问那对父女的名讳,也没有告诉他们自己是谁。如果这是高然,必然要不经意地显露一下,尤其要让人知道是高然帮了忙行了善,可是高熙就不会。这就是她的做事风格,她想做什么是自己的事,没必要用别人的艰辛成全自己的名声。
这只是萍水一相逢,随后她就彻底忘了这件事,后来步贵妃之乱起,京中人人自危,她更没心情想这桩事。然而谁能知道,她当年救下的那对父女,竟然还有另外的造化。那个汉子叫林勇,看病的小姑娘叫林未,林勇用那二十两给女儿治好了急症,好容易保下女儿一命。正好那段时间燕王进京勤王,林勇天生神力,他投到燕王麾下,随后把女儿送回老家,自己则一心跟着燕王给女儿博起嫁妆来。
建昭十三年穆宗驾崩,临终前立燕王为三位辅政大臣之一。燕王只能留在京城,扶立年幼的皇长子为帝,一年过后边陲又起风云,燕王于二月带着人手出京,远赴边关平乱。
平定叛乱,扶持新帝,以及去边关剿敌,这些都免不了要用到大量人手,林勇趁此机会在燕王麾下站稳跟脚,渐渐闯荡出一些名堂,并有幸引起燕王注意。燕王见林勇确实是个可造之材,便点了他随自己出征。这次西北边陲的朵豁剌惕部借机滋事,那个地方地形复杂,气候苦寒,燕王颇周转了些功夫,才渐渐站了上风。
在一次小规模围攻战时,燕王受了埋伏,林勇为救燕王而死。林勇是个铁骨铮铮的汉子,即使背上中了三箭,依然拼命护送燕王突围,只是可惜林勇伤势过重,力有不逮,没能冲出去。朵豁剌惕部倾力一击未能获胜,恼羞成怒,便在出力最多的林勇身上撒气,即便人死了都不放过。两三天后,林勇的头颅被割下,吊在城门上向燕王示威。
燕王用了一年的功夫,几乎将朵豁剌惕部落灭了种,青壮和男婴全部被杀尽,只留下老人和妇孺。之后一年燕王扶持了一个新的政权,接手朵豁剌惕部落的女人和财产,并和北方另外两部落形成制衡。将西北情理干净后,燕王才带着林勇的尸骨,班师回朝。
燕王大胜的消息传回京城,京师一片欢欣,小皇帝按照大保和张先生的授意,故作老成地写信问燕王要什么封赏。燕王爵已至万户亲王,权亦是摄政大臣,普天之下他再无所缺,如果非要说,他的王妃死去十年,或许缺一个新的妻子。
但是燕王索要的封赏出乎所有人预料,他没有要财也没有给自己的独子要官位,而是请旨让皇帝册封殉国烈士林勇为侯。一个名誉侯爷罢了,这比给燕王府封赏要轻松的多,而且这样做对朝廷的名誉也有益处,所以首辅张大人毫不犹豫同意了燕王的要求,大肆宣传过后,册封为国战亡的林勇为忠勇侯。
林勇发妻病逝多年,膝下只有一女,忠勇侯这个爵位已经到头了,林未能受用的,无非就是父亲用命换来的赏赐和名声罢了。
林勇惨死殉国的消息在元嘉二年,由燕王派人送到林家。直到元嘉四年十月,朝廷才册封林勇为忠勇侯,这时候,林未三年父孝都要守完了,原身本就身体弱,她刚出生母亲就难产死了,多年来和爹爹相依为命,原身能撑到现在,完全是在等燕王派人将林勇的骸骨送回乡土罢了。
林未想起一个月前,原身那个怯弱的小姑娘突然笑盈盈地出现在她的梦里,并说自己要去找爹爹了,想必那时,林勇的遗骨便已经踏上大周的土地了吧。
在原身看来,忠勇侯孤女的美名,朝廷册封的大笔田产,都不如自己爹爹的骸骨重要。所以,原身等到了她的爹爹,放心而走,而和林家结过善缘的高熙也因此能重生一世。
现在已经是元嘉五年正月,去年十二月高熙病逝,原主追随林勇而去,到现在已经一个月了。
这就是林未的身世,高熙,或者说林未唏嘘了一会,然后就打水,磕磕绊绊地收拾起自己的仪容来。
这在林未的前一世几乎是不可想象的,国公府即便是二等丫鬟都不必做洒扫等粗活,林未自出生以来,即便是洗手都是摊开了手指,由丫鬟擦拭。现在她要学着自己洗脸,自己梳头,甚至还要自己打水洗衣服。
其实林勇已经被朝堂册封为忠勇侯,即使不敢和京城里那些有底蕴的世家大族比,但是在一个小小的乡下,也足够让林未过上衣食无忧、饭来张口的日子。林未如今做什么都需要自己亲力亲为,其实还得从封赏当天说起。
京城里的皇帝八岁登基,今年才十二虚岁。一个半大的孩子,哪能指望他治国。如今说是幼帝当政,其实举国政令都出自首辅张孝濂一人之手。
首辅这个阶层和如今的林未还扯不上关系,张孝濂在京城里运作了一圈,满意地给自己运作了一个爱才惜才的名声后,就将金书铁券的事交给下面人。忠勇侯虽是侯爵,空有忠烈之名,但是没有兄弟没有儿子也没有宗族,身后只有一个孤弱的女儿,日后连个出头的人都找不到,可想而知,等朝廷的封赏经历一重重官府的手送到林未这里时,已经被掏空多少。
林未想到这里还气愤,她来得晚,不知道朝廷钦差到来当天是什么情形,只知道钦差读了圣旨之后,按理应该由林未接旨,但后面不知发生了什么,圣旨转到县城父母官手中,连朝廷的封赏也一概抬到了府衙。林未又气又急,这显然是当天打点的钱没给够,被人动黑手了。也是林大娘一家人短视,要银子干嘛,把圣旨和金书铁券拿上啊!
朝廷封赏的大头被县城和村官扣押,而这些所谓“父母官”漏下来的边边角角又被林大娘一家把持。到最后,真正落到林未这个独女手中的东西,竟然只有一个“忠烈之女”的名号。
想要拿回林勇的东西,林未少不得要花钱找门路,如果是从前,林未随便说句话就成了,但是现在她不再是燕王府世子妃,她想拿回林勇的东西,就只能自己想办法。
林未心里想着拿回圣旨和铁券的事,手上还磕磕绊绊地拧毛巾,好容易把自己收拾到能见人的程度。说起来林未这副皮囊当真绝色,她前一世见了那么多官宦小姐、贵族美人,单论五官,没一个能比得过林未。那是一种极端的精致,极端的漂亮,更甚者因为漂亮过了头,会让人升起轻视之心。
林未只是洗脸和擦拭胳膊,竟然把大半个地都弄湿了,林未赧然,赶紧想出门找东西擦地。
她的手刚刚放到房门上,突然听到外面的说话声。
林大娘许是以为林未还未醒来,或者即便醒了也不怕她听到,林大娘一辈子和土地讨生活,猛不丁来了一群官差,送来圣旨还送来许多赏赐,林大娘心里什么都不想才怪了。
“我那弟弟命短,女儿一出生媳妇就没了,后面还为了救人死在战场上,我这个做姐姐的心疼他啊!他六年前将孤女送到我们家,我们家还有许多吃饭的嘴呢,突然多了一个药罐子,这么大的负担,我说什么了没有?”
林未推门的手突然就停了下来,她隔着一扇门,静静听外面毫不掩饰的谈话声。
“林大嫂子,我知道你心善,给弟弟养了六年女儿,只是现在你弟弟争出了功名,姐儿可不再是拖累,人家现在是侯爷的女儿!可惜她不是个男儿,你弟弟的侯位只能可惜了。不过爵位留不住,但是钱财总不会骗人,姐儿有这么多嫁妆,以后嫁人有福的很呢。”
林大娘听了这话不太高兴:“我是他唯一的姐姐,他现在人也没了,他挣下的钱财,还能越过我,全留给姐儿?女儿都是别人家的,我才是他骨肉相连的亲姐姐。何况,姐儿一个女儿家不能承爵,我们家李达是个男孩儿啊!”
李达是林大娘的儿子,现在十九岁,尚未成亲。他整日游手好闲,现在又不知哪里去了。
王婆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媒婆,听了这话她只能嘿嘿地笑。虽然表面上和气,王婆心里免不了嘀咕,听说把家产留给兄弟、留给女儿的,但还从没听过让外甥过来继承爵位的呢,这是哪门子的道理。
但是她是过来说亲的,没必要和林大娘闹僵,王婆继续笑呵呵地说:“林大嫂子说得对,你是姐儿的姑姑,她父母死了,婚姻大事自然要你来做主。大嫂子,刘员外家的这个儿子可是个抢手饽饽,姐儿嫁过去就是当少奶奶的命,不用下地也不用操持家务,甚至还有一个小丫鬟伺候呢!大嫂子,不是我这个媒人向着主家,而是刘员外家确实好,十里八乡多少大姑娘想嫁进他们家呢,现在刘员外愿意让姐儿当正房,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啊!”
可不是天大的好事么,林未名下有巨额遗产,自己又没有兄弟叔伯撑腰,谁家娶了她,那岂不是平白得了笔天价嫁妆。更甚者还能利用林勇的忠勇侯之名给自家子孙镀金,日后出仕、经商、考功名,好处多得很。
林未的手指不知不觉攥紧,她父孝未过,这些人便来逼她出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