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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
蝉在窗外林梢歇斯底里的鸣叫着, 可殿内众人却人人肃然,谁都没有露出半分不耐的表情,均是神色凝重, 等待坐于首位之人的下一句话。
“……基本安排便是这样。”掌门将锦帛上的字迹念完, 语气略带些疲态,“我方才点到名的弟子,会后到苏素那里报名, 今日便出发。”
长老们昨晚连夜进行会议,最终总算拿出了个章程。其中很重要的讨论点,便是他们是否该同意灵梦阁少主在诛魔令附带的求援信中的请求——派出门内中坚力量对灵梦阁使者团进行全力救援。
经过激烈讨论, 长老们还是统一了意见,决心救援灵梦阁。
这不仅因为他这封诛邪令乃是以血作书, 字字惨烈动人。
更是因为,天玄宗必须向这暂时还无名的敌人做出自己的回击,以维护自身天下第一名门的尊严。
他们若是只能眼睁睁看着小弟去死, 还有什么脸面当大哥?
灵梦阁与天玄宗的关系并非其他宗门能比——即使是古剑门的姻亲关系,也只是从江清月这一代才开始核心层的联姻。
真正和天玄宗紧紧相依的宗门,乃是灵梦阁。
它在五大宗门中实力偏弱, 之所以能稳居中游,纯粹是因为舔天玄宗舔的够好,无论什么问题都选择站边天玄宗,代代如此,用一日又一日的跪舔方才换来与天玄宗的紧密关系。
两个宗门打断骨头连着筋,灵梦阁有危, 天玄宗无论如何都不能袖手旁观。
“这宗门大会只怕也是办不成了。”珈蓝叹了口气, 颇有些无奈道。
金蝉子深以为然地点头, 其实所有人都知道, 珈蓝这句话根本只说了半句。
因为按照当前的情况,灵梦阁时间结束后若是还要开诛邪大会,那只怕主持者就是两大宗门,而非三大宗门了。
“现在还有谁有问题么?”掌门颇为疲惫地说道,“若是没有问题,便各自休息准备吧。”
弟子们不禁颇为崇敬地看着掌门,心道正道魁首果真担子重,即使是掌门的心性实力,一夜思虑后,也难掩沉重疲色。
这不止是因思索过多带的负担,更是由于内心对天下众生的责任感,才叫他疲惫如此。
众人正如此想着,便听江清月的声音响起。
“抱歉,我有问题。”
众人看向她,只见江清月一脸严肃地看着掌门,似乎确实有要事说。
“请说。”掌门端正姿态,认真回道。
“其实关于这件事,昨晚姚末他们也问了我,按照他们的想法,就是希望此次救援计划可以将他们也带上。”江清月沉声道,“我们见过那魔修,又都与他有着血海深仇,无论是谁都不能放弃这个再次交手的机会。”
听到这里众人便明白了,这是因为掌门没有点名叫她,所以不乐意了。
“我是看你们身体还未恢复完全,才特意如此安排。”掌门无奈道,随后转向叶知瑜,“你可是才受伤,不会也想要去吧?”
掌门舐犊之心溢于言表,令人心中感叹。
为了保护叶知瑜,掌门甚至都顾不上一直以来公正的清名了。
可惜叶知瑜素来正直果敢,从不会因个人伤势而放弃大义。因此听了师父的问话,她反而语气愈发坚定:“此时正是需要我们仗剑主持道义之时,怎可缩头怯懦!”
事实也的确如此,听说存在调动可能后,她便知会了江清月姚末,要求他们为自己打配合。
此时便正应了苏素昨晚的那句话,她不必忧心如何脱身,灵梦阁大名单点了她的名字,那她只要坚持自己的想法即可。
果然,即使是掌门也无法拦住她的大义,而且他有言在先,散会后这些支援灵梦阁的精英便会立刻出发,他就是想对叶知瑜做什么手脚都找不到机会。
见种种巧合撞在一起,掌门的慎重本性顿时开始作祟,令他止不住的想皱眉头,反复寻思有哪里不对劲。
哪有他把容与派出去搜索情报,结果转眼灵梦阁就被偷袭;想对叶知瑜下手,对方就被点名调离的道理。
当然,从逻辑上是这些事说得清楚的——容与不可能在灭了古剑门之后,就能再度单挑灵梦阁。
全天下没有人能做到这样的事。
顶多他在付出极大代价的情况下,才有可能做到。
然而那根本不值得。
毕竟灭门何必急于一朝一夕?灵梦阁那么大一个门派摆在那里,总归跑不脱的。
于是掌门瞬间想到了最坏的可能:容与与魔道合作,准备自立门户,吞没了灵梦阁占有的腿骨,所以这次灵梦阁之危,是他个人的选择。
他沉思半晌,眉头忽然渐渐舒展开来。
倒不是他决定与容与握手言和,而是他猛然发觉,即使是他猜到的最坏可能,也与叶知瑜没什么关系。
所以这次派她出去根本无所谓,顶多最近不太平,他需要叶知瑜格外保重自己。
掌门只能夺舍活人。
所以他可不希望叶知瑜在他准备夺舍前便嗝屁,那他复生的希望也就随之断绝了。
想通这点,掌门看向叶知瑜的眼神顿时缓和许多,甚至带了浓到化不开的担忧关切。
此时的关切倒是他头回发自内心的为叶知瑜担心。
就是为了他自己,叶知瑜也要好好保管她的身体。
“你们路上一定要互相照拂提携,”掌门语重心长道,“阿瑜急躁率直,清月你更稳重冷静些,便一定要时刻提醒她,戒骄戒躁,三思后行。”
“是。”江清月应道。
“苏苏你身为师姐,最为年长而经验丰富,一定要承担好身为队长的指责。”掌门沉声,紧盯着苏素的眼睛,意有所指道,“师父交于你的任务,必须妥当完成。”
苏素没有接茬,只是拱手一礼,将态度展现无疑。
之后掌门又各自叮嘱一番,只是大家也都能看出,他的态度固然关切温和,却不如与叶知瑜二人说话时那般情真意切。
只能说人之间果真还是有远近亲属的。
【这老狗咋回事,真的在关心鱼鱼?】
【看着还挺真情实感的】
【放屁,他那是关心吗?他那是馋鱼鱼身子,老狗必死k?】
掌门的真情流露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火眼金睛的弹幕。
叶知瑜扫了扫弹幕,与自己的情报推测两相对照,基本也就知道掌门的思想动机了。
想清楚这点,她心中觉得有些好笑,但也不得不感叹她这一下挨得值。
至少这处伤为她赢来了相当长时间内掌门的完全信任。于是得益于这段空档期,许多事她做起来便不必那么束手束脚。
那这处伤,姑且也能算作她对容与的帮助吧。
“你不疼吗?”系统终于忍不住问道。
随着叶知瑜和容与感情的稳定,系统的存在感也越来越低。
它对剧情的掌控力几乎为零,此时就等着看叶知瑜自己编的剧本能否成功,所以平时已经不太发表看法了。
然而此时,看着叶知瑜精神百倍,专注擦拭长剑的模样,系统还是忍不住发问。
它能够深切感受到叶知瑜的情绪,所以当然知道容与的那一击究竟有多疼。
叶知瑜平时可是连被人擦破点皮都要计较的小心眼,结果这次居然兴高采烈地准备顶着伤战斗,似乎根本不记恨容与。
这根本不正常好么!
“疼啊。”
叶知瑜擦着长剑,随口道。
怎么可能不疼,她又不是铁人。
“但谁让那个人是容与。”
“更何况真要抱怨也是找到他抱怨,他一定得对我负责。”
叶知瑜凝视着自己手中仿佛汇聚一捧清水般凛冽的长剑,撇嘴挑了挑眉。
可不是谁都有幸能看到她的撒娇的。
在找到容与前,她不会表现出任何脆弱。
她会疼么。
也不知现在伤势痊愈了没有。
在向自己小腿下刀时,容与不禁拧眉想到。
他此时形式勉强算得上不错。
在杀了灵梦阁少阁主后,他便夺回了两根腿骨中的一根。
至于脚趾骨一类的细碎骨头,五大宗门将其平均分成了五份,回去后要么珍藏,要么赏赐给最受重视的内部人员。
这次灵梦阁只来了部分精英弟子,他为了救出叶知瑜,不得不提前动手,因此没能将剑骨一网打尽,只零碎拼了一半。
而且由于没了江清月这样的奶妈主持移植,他只能自行动手。
容与的移植手法粗暴到足以令任何亲眼目睹的人感到悚然。
当初那些人是如何将剑骨从他身上取出的,他此时便如何将剑骨安了回去。
方法很是简单,无非是切开血肉,割掉一部分凡骨,最后再将剑骨完整的嵌合进去罢了。
这是对单人操作要求最低的方式,即使没有医药基础,也能学会。
容与以匕首划开自己的小腿,将骨头逐寸镶嵌。
酸牙的骨头摩擦声不时响起,却不能令他眉头动摇半分。
在整个流程里,他始终面无表情,动作仍然平稳快速。
这种钻心剜骨的疼痛,于他而言姑且算是熟识,现在如果喊叫疼痛难忍,反倒有惺惺作态之嫌。
能令他忧虑的事仅有叶知瑜的伤势,他一旦想起她现在的状况如何,便感到烈火舔舐肺腑般的焦躁不安。
这时他便明白掌门以前为何常常感叹他天生迟感在战斗方面具有强大优势,宗族又为何一边忌惮他的无情,一边对他垂涎不已。
爱原来是如此痛苦难捱的事物,单是想起叶知瑜血液淌过指尖时的感触,便叫他悔恨得只想将自己的肺腑也剖开碾碎,好让她看清自己的悔意。
叶知瑜即使要他以死谢罪,他也不会犹豫。
如此恐怖。
他不会死于敌人剑下,却会因某人的一句话而甘愿赴死。
但又如此离奇。
他分明清楚此事的后患,却还是觉得,如果她真的需要,便是为她死了,也没什么好可惜的。
他本就不能给予叶知瑜任何东西。
初次品尝到名为“爱”的情绪的时候——应当便是与叶知瑜挑战入门大阵的那天。
少年心动,可能回报给恩人的,唯有“我会为你杀一个人”这般的承诺。
因为他拥有的,除了这把铁剑,也就只有一副破烂骨头罢了。
当时如此,现在亦然。
所以自己移植剑骨又算得什么。
少年面无表情地将最后一块骨头嵌入血肉中,此时晨曦初现,他漂亮苍白的侧颜在微冷的阳光中,有种奇异的固执感。
仿若铁剑般坚毅。
他素来如此固执倔强,让人恨不得狠狠给他一拳。
无论是剖心剜骨的痛苦,还是母亲的泪水,都无法令他动摇半分。
时辰快到了。
容与轻抖长剑,如同有雨水渗出涤荡剑身般,长剑沾染的血迹被他轻易甩掉,再度露出锋锐冰冷的锋芒。
今日他便会灭了灵梦阁。
掌门其实想得没错,容与单人确实不可能在挑战古剑门之后便毫不停息地转战灵梦阁。
渡劫期强者做到这点还有可能,但他目前是绝对不可能的。
即使他私吞了颅骨,然而未经炼化融合,实力提升仍然有限,所以掌门对自己的把握很有自信。
但那也只是针对通常情况罢了。
当一个人决心舍弃自身时,他能发挥出的能量,足以令所有人震惊。
容与取出药瓶,面不改色地倒出一颗药丸,又吞了下去。
说来掌门居然还算大方,给他的这瓶秘药里有近十颗,反倒方便了他的这个举动。
药效挥发,令他苍白到毫无血色的脸颊逐渐浮现潮红,眼神微微迷离,在晨光中,有种动人心魄的美。
可这种美丽,却以性命燃烧为代价。
对于任何人而言,连续服用天玄宗特制秘药后,由于药性猛烈,都该爆体而死。
然而他体质特殊,又有剑骨勉强撑着这副身躯,这穿肠毒药吃下去,此时居然只如美酒般叫他微醺罢了。
然而具体还有多少寿命,容与自己不清楚,也懒得弄清楚。
总之身体能撑到他再服两颗药的时候便够了。
他又感到了那股力量的涌出,仿佛熔岩般暴烈恐怖,在他脉络里横冲直撞。
脆弱筋脉哪里抵得住这种惊涛骇浪的反复冲击,大概只要他再吃两粒,便会立时暴毙了。
但也无妨。
下颗毒药服用之时,便是守一老狗的死期,如此便够了。
至于这副身躯会如何,容与并不在意,他只要完成任务。
他早便将遗体许给了叶知瑜……那便是死了又有何妨?
他的骨肉血脉总会与她交融在一起的。
所以在死之前,他需要为那个女孩斩杀一切阻碍。
失态只不过是一瞬间的事,回过神后,容与站起身,看向破庙外的眼神已经恢复了冷酷漠然。
他是时候上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