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风的话如同预言。
第二天, 正当舆论双还为改制争辩得不可交之时,一家对改制持反对言论的报纸毫无征兆,突然刊登一篇和王孝坤有关的报。
根据编者的说法, 报的内容,来自于年初王孝坤下台之后对做的一个访问,但当时,碍于原因, 报纸最后放弃刊载。而现,碍于形势, 宁愿冒着被封报的风险, 也需要发声。
这篇报的主题为王孝坤鸣冤, 称前东亚药厂一案后台的罪名,蒙受冤屈。
根据可靠的消息来源, 药厂背后的真正靠山,应当是某个声势煊赫的家族。
这篇口气含糊、似是而非的稿件, 虽然篇幅不长,见报之后, 却立刻引发极大的关注。
到底是哪个家族,报没有明说,戛然而断。但, 虽未指名姓, 从字里行间的描述,明眼人一, 就很容易就能联想到所谓的“煊赫家族”指的到底是哪一家。
这下如同捅马蜂窝。
大总统的声望虽因南北之战的胜利得到空前的提高, 但对于谋求终身任职的意图,社会各界本就反应不一,争论正当激烈的时候, 突然冒出如一个丑闻。
这不是一般的丑闻。
东亚药厂一案的性质,非同可,对造成的震动余波,至今尚未完平息。倘若坐实曹家真的是幕后靠山,大总统一边禁烟,一边借毒谋取私利,别说终身制,即便现马上下台,怕也是平息不举的汹涌之怒。
舆论迅速发酵,社会各界强烈关注,对大总统的质疑和要求出面回应的诉求不绝于耳。
幸好,曹家蒙受的这个莫须有的罪名很快得到洗刷。
没两天,药厂原厂主顾家有个族人站出来,称不日前随日本军舰的爆炸而意外身亡的陆宏达便是药厂的后台。而之前,顾家之所以顶着压力迟迟不敢指认,是担心陆的报复。
为证明这个说法,顾家提供一尚存的与陆之间的往来信件。
随后,陆家迫于舆情也跟着站出来,承认情是真。陆宏达的一个子出面,代替死不见尸骨的父亲向社会致歉,请求谅解,并保证将变卖家产捐助济孤堂,替陆家赎罪。
至,东亚药厂一案的真相彻底大白。这股猜疑曹家的风波,才算是勉强消下去。
总统府后邸的西院。
曹昭礼这几天心惊肉跳,因为连续的整晚失眠,脸都浮肿一圈。
草草地浏览完秘书官刚给送来的十几份当天报纸,最后,盯着陆家子的告罪书,悬着的心终于慢慢地放下去。
借东亚药厂制毒获利,这是这几年曹昭礼利用身份做的一个秘密生意。这件做得极是隐秘,连自己的父亲也瞒着,没透半点的口风。
前几天,面对那个突如其来的替王孝坤喊冤、影射曹家的报,大总统第一时间质问。极力喊冤,称应是王孝坤不甘下野,现想往曹家头上泼脏水,以达到搅乱局势浑水摸鱼的目的。
对付完大总统后,火速着手应对,暗中一番安排,把罪名安死人陆宏达的头上,终于有惊无险,涉险过关。大总统那里,这两天也没什么动静。
推摊面前的报纸,闭目椅中靠坐片刻,回想几天前刚报上到报时的感觉,那深刻的如坠冰窟的恐惧之感,直到刻,仿佛仍未彻底消散。
一阵心有余悸,怒气便不可遏制地忽然冒出来。
猛地睁眼,指着案角这几天堆起来的厚厚一沓报纸,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一句话:“去年药厂发,我不是吩咐过,要把情给我压死吗?现怎么回?是谁那里透出风声的?你们这饭桶!废!我养你们是干什么用的? ”
秘书官辩解:“公子,去年药厂发之后,第一时间就消除部的证据,该死的人也都死,绝不会出岔子的。应该就是咱们想的那样,王孝坤一直背后盯着,现玩空手套白狼的把戏,趁机想咬大总统和公子您而已。”
这件是王孝坤操纵的,这一点毫无疑问。
情也应该就是如。否则,王孝坤的手里如有证据,怎么可能就这么算,一会放出证据,直接将曹家一棍打死,不会给曹家,或者说,给自己父亲以任何的翻身的机会。
秘书官掏出手帕,擦擦额头的冷汗:“王孝坤那边没有证据,现顾家和陆家也都承认,情板上钉钉,不会再有翻案的可能。这个麻烦已经解决,公子您放一百个心吧。”
“大总统那里有说什么吗?”
“没有。早上的这报纸,也都过。什么都没说。”
曹昭礼慢慢地吁口气。
秘书官见神色转好,心地:“议会只剩三天。请愿信怎么办?是放弃,还是不用再等贺汉渚,就那样直接登报?”
曹昭礼脸色阴沉,沉吟不语。
前几天药厂发突然,临时被打乱阵脚,一时顾不得这。
麻烦顺利解决,当务之急,自然又回到原来的计划上。
现不但有依附曹家的势力推动着这件,连多名外公使也都已表态,支持改制。箭弦上,谁敢挡路,注将被碾为齑粉。
曹昭礼眯眯眼:“贺汉渚这两天干什么?”
“那天离将军府后,我就派人盯着。当天先回丁家花园,后来去西郊别墅,这几天一直待那里,半步也没出来过。”
曹昭礼哼声:“给脸不要脸,那我也没办法。备车,我去会会。”
这时,书房的门被人一把推。
曹昭礼大怒,扭头正要叱骂,见闯入的是十二妹曹自华。
和这个妹妹关系一向不错,喜她聪明伶俐,平日热衷的慈善业也替曹家博得的不少赞誉,脸色便缓下来,只皱皱眉:“怎么,进来也不先敲门。”
十二姐:“大哥,我刚才门口听到你们的话。还是让我去吧。我去劝,务必让签字。”
曹昭礼盯着妹妹,起先没口。十二姐又:“大哥你身份非同一般,这关键时刻,背后不知多少眼睛盯着你的举动。你去见,万一被别有用心的人知,拿去再大做文章,对伯父不利。”
曹家刚经历风波,确实不宜再出任何岔子。
曹昭礼终于点头:“那我就卖十二妹你一个面子,你替我去见,叫务必认清情势。”
的脸上现出一丝冷笑。
“你告诉,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真不签名也罢,于大总统实无大碍,但自己这一辈子,也别想好好再过日子。”
深夜,西郊别墅的后园。
晚上十点,贺汉渚仍未休息,还这里忙碌着。
时令入夏,前天雨水又多,白天太阳一晒,庭院里便草木疯长。
鲁二白天除草的时候,手不心被镰刀割伤,贺汉渚便让休息,自己替搞剩下的活。但白天嫌热,就房子里睡觉,等太阳下山后,换件旧衣出来,借着月光除草。
打发鲁二去休息,不紧不慢地一个人劳作,终于除完整个庭院里的杂草,最后放下工具,走到水龙头前,放水,洗着沾满泥巴的手。
水是从山上接下来的,触肤清凉。
干一晚上的活,贺汉渚感到有点热,洗手后,又用手接一抔哗哗的流水,低下头,洗脸。
的身后有人走过来,脚步轻盈,伴着一阵丝绸衣料随走动摩擦而发出的轻微的窸窸窣窣之声。
扭头。
鲁二领着一个女郎走来进来。月光下,那女郎戴着风帽,一袭长裙,裙影摇曳。鲁二跑过来,低声说曹姐来。
月光下,女郎摘下头上的风帽,露出一张姣好的脸庞。
“烟桥,许久不见。你还好吗?”
贺汉渚抹把脸上的水,直起身,颔首:“我很好。曹姐你有?”
十二姐环顾一圈,含笑:“这里确实适合避暑,难怪你经常来……”
贺汉渚没接话。
她打住,改口。“我能不能进去?我找你,确实有。”
贺汉渚她一眼,转身进着灯的客厅。十二姐跟着入内。贺汉渚请她随便坐。
“抱歉,鲁二的手伤,没法倒茶,怠慢你。有你请说。”
跟着坐到她对面的一张沙发上,语气平淡而礼貌。
十二姐沉默片刻,很快:“我不拐弯抹角。前几天我伯父受到的质疑,你应该有所解。现风波虽然过去,清者自清,当双也证明我曹家的清白,但实话说,难保还是有人用人之心以己度人,流言不绝。现议会即将召,实话说,现你如也能那份请愿书上一并签署大名,这对于我伯父的业而言,将有极大的帮助。”
“我现来找你,是希望你能帮这个忙。”
贺汉渚:“抱歉。这个忙我帮不。”
“烟桥,你不要这样。你如不配合的态度,无论对你,或者对我曹家而言,都没有好处。我不妨实话告诉你,日领正对军舰的爆炸意外进行调查,并要求我伯父予以充分的配合。你知这个关口,你忤逆我伯父,会有什么样的结吗?还有我大哥。认的,不会改,并且,会毫不留情地扫除一切障碍,不择手段。我不是恐吓你,本来今晚来的人是我大哥。但我不愿你和我伯父还有我大哥反目到那样的地步。真的,那对你没有半点好处。“
十二姐凝视着面前的男人,迟疑下,再次口:“烟桥,我还是那句话,只要你愿意重新考虑我们以前的约,我这里,完没问题。这对你而言,也是最好的局面。”
贺汉渚笑笑:“很巧,就这一点而言,我和你的兄长倒是有点像,认的,不会改。”
曹自华猛地站起来。
“烟桥,不管那条日本军舰是不是你炸的,只要我伯父想把你卖给日本人,就有的是证据,随时可以指向是你!而如我的伯父口,你即便现没,你的余生也将永远没法获得安宁!”
“你现已经被我的伯父牢牢地捏手里,你难还不清楚这个实吗?你有什么资格,可以和我伯父、和我曹家作对?”她的语气有激动。
贺汉渚淡淡:“你的忠告我记下,曹姐,如没别的,你可以回。”
曹自华脸色渐渐发白。
“贺汉渚,我一而再、再二三地向你展现我对你的好意。就算你得罪我曹家到这样的地步,我还是不忍到对你不利的局面,所以今晚,我又来找你。“
“而这,是你对我的唯一回报?”
最后她咬着牙,几乎是一字一字地问。
贺汉渚也从沙发上站起来。
“曹姐。”的神色变得郑重。
“我感谢你的好意,但这真的没必要。”
曹自华死死地盯着,忽然声,嗓音尖锐:“贺汉渚,当初你原本已经答应和我结婚,忽然却又改主意。你是心里有别的人,是不是?”
贺汉渚的眉微不可察地皱下,神色随之恢复淡漠。
“不早,这里偏远,你回城吧。”
贺汉渚走到客厅的门口,打门。
“曹姐,回去叫你兄长来吧,我或许可以和谈一下——”
“我亲自来,够不够格和你谈?”
门外的一片暗影里,忽然传来一带着几分寒意的声音。
贺汉渚抬眼,和那个立暗影中的人对望片刻,微微颔首,退到一旁。
“当然,请进。”
曹自华听到门外声音,一怔,回过神,疾步奔出去,吃惊:“伯父!你怎么来!”
大总统的脸色晦暗,目光闪烁,冷声:“十二,你给我回去,还嫌丢人不够吗。”
曹自华望向外面,隐隐见大门外多几辆停下的车,戒备森严,脸色苍白,不敢出声,低头匆匆走出去。
“您请到书房坐。”贺汉渚的态度相当恭敬。
大总统一言不发,沉着面,大步走进去。
书房内,门窗紧闭,大总统入内,却并未立刻就坐,而是立门后,盯着等待自己入座的贺汉渚半晌,忽然,点点头,冷笑:“公然反对起我!”
哼声。
“姑且不论你的胆子如何,汉渚,我曹某人自问从未亏待过你,你为什么要这样打我的脸,公然和我作对?”
贺汉渚走到大总统的面前,朝躬身,礼毕,直身。
“我这几日,一直等待大总统的召见。却没想到大总统您会屈尊来这里见我。既然您大驾亲临,又口问,我岂敢隐瞒。并非是我故意要和大总统作对。而是不同,不相谋。我无法阻止大总统,便只能禁止自己。如而已。”
“放屁!”
大总统竟骤然暴怒。
“汉渚,我以为你是青年才俊,你能识我苦心。我没想到,你竟也直蠢到如的地步!如今我照搬西洋的所谓最先进的制度,你不会以为那一套,真能救我泱泱中华?倘若如,何至于多年政局不稳,又何至于有这场南北之战?我所谋求者,不过是最合乎我中华现状之最合理的体制,图长治久安,挽救中华!”
贺汉渚缓缓摇头。
“恕我直言,大总统,你所谋求者,并非然如你所言那样,光明伟大。你真正谋求的,不过是能够满足你更高权力欲望的踏脚阶梯罢。固然如大总统所言,现行体制水土不服,但大总统你搞的这一套,是想独夫天下而已。大总统你对我有诸多的抬举和恩泽,我可铭记心,但我无法违心跟从。”
顿一顿。
“大总统,我不知你何来的信心,执意谋求改制。但我劝大总统一句,悬崖勒马,犹未迟也。”
大总统变得愤怒无比。
脸色铁青,双手背后,书房里来回快步走几趟,忽然停步。
“日领向我施压,要我配合调查军舰爆炸一案,我以出港后便无关的理由给回绝。你知吗,我其实已经查明,就爆炸发生的那天,有条隶属海关缉私队的炮艇私离港口,几天后才归队。只要追查下去,到底是谁用,一清二楚。”
的眼中,射出森森寒光。
“我器重你,维护你到如的地步,你就是这样回报我的?”
贺汉渚正色,再次向大总统躬身。
“我从计划之日便就明白,瞒不过大总统。我承认这是我做的。我也感激大总统你对我的器重和保护,所以,我也不是不知好歹的人。”
大总统冷冷:“你何意?”
贺汉渚迎上大总统的一双怒目。
“王孝坤不是东亚药厂制毒的获利者,这一点,大总统您应该比谁都清楚。现不肯背负罪名,有人慌,就把帽子扣到死人的头上。很好,死人是不会为自己辩解的,但活人曾经做过的,多少却会留下痕迹。”
“我有一样东西,请大总统过目。”
贺汉渚走到书桌后,俯身,从抽屉里取出一只盒子,打,将里面的东西取出,摊桌上。
大总统盯着桌上那像是账本一样的东西,一步步走过去,低头,一眼。
的眼睛仿佛突然抽筋,目光住,死死地盯着页面一会,伸手,翻翻后头的几页。
片刻后,抬起头,咬牙:“你哪里来的……”
“这个大总统你无须过问。这上面的每一个账号,都对应一个户头。户头人便是长公子。这账号现应该已经销,但即便销,也仍可以从银行的原始往来流水中得到查证。”
大总统才那满脸的煞气,随的话,消失。
似是被人狠狠地击一个闷棍,脸色灰败,人慢慢坐到椅中,再次口,声音听着已是带无力。
“你是什么时候知的……”
“去年药厂案发不久之后,我便得这样东西。”
大总统地着贺汉渚。
“你一直留着,就是为日后可以拿捏我?”
贺汉渚没有回答,只:“长公子做的,就算并非出自大总统的授意,但几年下来,以大总统的精明,应当也是有所觉察。”
收起账本,改口。
“大总统,我人轻言微,即便今日我曹公子拟的陈情书上署名,也改变不历史之大势。我还是那句话,你所图谋的,是倒行逆施,即便现能成,也决计无法长久。”
“大总统,望你好自为之。”
说完,后退一步,静立旁。
大总统椅中怔怔坐良久,终于,仿佛回过神,手扶着椅把,撑着身体,缓缓地站起来。
“可惜,你非我同心之人……”
口中喃喃地一句,迈着沉重的步伐,一步步地走出去。
贺汉渚没有出来送。
停房间的窗前,着那身影黑夜中缓缓移行,走出庭院,走到大门口。
几个等候外的随行见出来,立刻快步来迎。
那具身躯忽然一晃,险栽倒地,被一个随从一把扶住,这才堪堪站稳脚,,随即出大门,被簇拥着,送上车。
黑夜的笼罩之下,车队如它无声无息来时那样,无声无息地离去,很快消失不见。
贺汉渚回到桌前,灯下独坐片刻,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神色随之松弛下来。
又坐片刻,目光望向电话,迟疑下。
她走后的头两天,往医学校里打过几次电话找她,但无一例外,每次等待过后,接电话的人回来,回答都是没找到她。
她很忙。
所以,接下来的两天,贺汉渚泄气,有点不敢再打过去。
电话片刻,拿起来,打给丁春山。
电话很快接通,贺汉渚问,到底有没有将自己的口讯传给她。
“回来第一天就传。我还请苏有空给你打电话。”
“她怎么说?”
“什么都没说……”
丁春山觉得自己的这个回答,上司大概又会不满意。
但说的真的是实情。
当时转话,苏确实什么都没说,就笑笑。
自己总不能按着苏的手,强迫人给司令打电话。
“对司令,苏明天就是毕业典礼……”
“啪”的说一声,丁春山的话没说完,耳中又传来一挂电话的粗暴声音。
赶紧拿听筒,挠挠耳朵,心里叹气。
决哪天找豹子问一下,毕竟,豹子和上司的关系比自己和上司来得要亲密。不知有无发现,上司好像那个,自己苦不堪言……
贺汉渚起身,书房里走几个来回,瞄瞄时间,很快,下决。
走出书房,沿着楼梯快步而下,驾着车,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