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芜城地处鬼域边陲,看上去不怎么起眼,其实是鬼门所在之地。平日里萧萧索索的,只要鬼门一开,就立马热闹了。”
魔修尚武好战,无论一天中的什么时候,武馆里永远有人在相互比斗。
谢镜辞通过典当首饰得了些魔晶,把钱还给周慎后,坐在擂台旁同他唠嗑。
之前在裴渡房里,她一时兴起,开了个小小的玩笑。裴小少爷不知有没有听懂,怔愣一瞬后躺进被子里,闷闷说他有些乏。
他没了灵力修为,的确需要好好歇息;谢镜辞对此地人生地不熟,闲来无事之下,干脆又来到武馆中。
馆主周慎是个热心肠,见她孤身一人,特意上前攀谈,让这个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年轻姑娘不至于尴尬难堪。
“如今还没到鬼门开放的时机。你与裴公子之所以来到此地,应该是恰好撞上了初具雏形的两界缝隙。”
周慎道:“鬼门五十年一开,你手里的话本子,记录的全是五十年前的事儿……这么多年,我自己都快忘了。”
他面上云淡风轻,说到最后低笑一声,虽则弯了眉目,双眼却是空茫幽暗,好似蒙了雾气,远远地看不清晰。
谢镜辞年纪尚小,看不懂这般神色,只猜出他应该想起了某些往事。
“在《鬼域生死斗》里,一共有两个主角。”
这个疑问从昨夜起就在困扰她,谢镜辞端详着周慎表情,迟疑开口:“一个是您,一个是刀客付潮生……您知道付潮生如今的下落吗?”
偌大的武馆里,自不远处响起少年修士们的雀跃欢呼。
周慎在嘈杂的背景音里扭过头来,眼底雾气散尽,显出沉淀多年、幽深浓郁的黑。
“他已离开鬼域多年。谢姑娘,这个名字是芜城里的禁忌。”
他嗓音里噙了笑,听不出有什么别的情绪:“很多人都不愿听见它,你可要当心,莫在旁人面前提起。”
谢镜辞一怔:“禁忌?”
她从没想过,那位前辈会与这个词汇连在一起。
《鬼域生死斗》中,着重描述了两名魔修少年游历鬼域、仗剑四方的侠情故事。
周慎胆大心细、剑术一绝,付潮生身长八尺有余、一把大刀舞得出神入化,故事进行到结局处,只道两人向西而行,道路仿佛没有尽头。
至于后来在芜城里究竟发生过什么,饶是那话本子的作者,恐怕也一无所知。
“谢姑娘应该知道,这鬼域里的修士,以魔修和鬼修为主,而我们之所以——”
周慎说着一顿,似是有所察觉,转头一望。
也正是在这一刹那,谢镜辞听见似曾相识的少年音:“师父!你们在说什么?”
正是昨夜捧着《鬼域生死恋》痴迷朗诵的武馆弟子,好像是叫莫霄阳。
谢镜辞可没忘记,那场奖励一万魔晶的大比,胜者也是叫这个名字。
周慎收了话茬,望着来人狂揉太阳穴:“《万字文》抄完了?”
“当然抄完了!师父,我奋不顾身苦学一夜,定能自食其果,再也不会说错话,把您气得吴牛喘月。”
莫霄阳浑身上下瞧不出丝毫属于剑修的内敛矜持,比起武馆里最优秀的弟子,更像个毛毛躁躁的愣头青。
他一眼就瞧见谢镜辞,咧嘴打了个招呼:“谢道友!今日这般冷,你不东施效颦,和我们一样多穿些衣物吗?”
可怜孩子没学会,反而彻底学废了。
周慎双目圆瞪,已经当真像头牛那样开始吭哧吭哧喘气。
“谢道友刀法精湛,我昨夜见到,震撼得惊为天人。”
莫霄阳道:“咱俩来比一场如何?放心,我会压下修为,保持在与你同等的水平。”
他已是金丹六重,眼前的女修在玄武境里,充其量刚刚突破金丹境界第一重。莫霄阳行事正派,绝不会利用纯粹的修为压制对手。
谢镜辞本想继续听完付潮生的下落,然而莫霄阳已经引来不少人的注意,若要再问,未免显得不合时宜。
所以她最终还是站在了玄武境上。
莫霄阳擅使长剑,显然不是怜香惜玉的主,加上修为摆在那里,谢镜辞从一开始就用了十二分的注意力。
他师从周慎,用的应该是鬼域剑术。鬼域招数以奇诡莫测而著称,她以往只在书册里见过,如今撞上个中好手,不由生出几分期待。
第一击,剑光倏至,直刀划出清月般莹白澄澈的弧光,灵力相撞,于半空荡开无形涟漪。
这一招不过是浅尝辄止的试探,随着刀光剑气嗡鸣荡漾,二人身形皆是一顿。
如同拉到极限的弓箭,在极其短暂的一瞬停滞后,骤然破风拉开。
“动了动了!这姑娘到底什么来头?看他俩这阵势,我恐怕连三招都活不过。”
“莫霄阳是压了修为的。要我说,那姑娘水平其实不过如此,即便胜了,也是靠放水得来的红利。”
“你懂个锤!人家切磋的那是刀法剑法,自然不能全靠修为压制,修为这玩意儿,勤修苦练总能跟上来——你说是吧周馆主?”
“就算莫霄阳压了修为,那姑娘也打不过他吧?我之前从没听过她的名字,无名小卒罢了。”
周慎立在圆镜前,闻言抬了视线,匆匆一笑。
昨夜他便知晓这位谢姑娘身手不凡,看她一招一式变幻莫测,定是来自于世家大族的高阶功法。
然而今日一看,却又觉得不对。
太乱了。
昨日短暂相交还看不出来,如今轮到她与莫霄阳一番缠斗,周慎才发觉谢镜辞的刀法乱得不像样,仿佛没有一个既定套路,全是在随心所欲地出招。
最为诡异的是,随着她和莫霄阳的对决渐深……
从她的刀法里,竟隐约现出了几分属于周慎门下的进攻路数。
不会吧。
只是在这么短的时间、这么紧张不容分心的情境下,她居然还能一面应敌,一面学习模仿莫霄阳的身法和剑术?
周慎收敛了懒散的笑,挺直后背,细细去瞧圆镜里的画面。
他原本觉得这场战斗定是莫霄阳的单方面碾压,可如今看来,说不定还能瞧出别的乐趣。
玄武境中肃杀阵阵,莫霄阳的剑法迅捷如电,谢镜辞以攻代守,挥刀迎上。
周慎只看出她在下意识修习莫霄阳的动作,倘若他离开鬼域,见到更多仙门世家的功法,定会惊诧地恍然大悟:
原来这丫头从别家学了不少,东一榔头西一棒,用得随心所欲。
谢镜辞悟性很强,学什么都快。
家族里的刀法固然凌厉,却脱不开内里唯一的核,用来用去,总归有几分无趣。
谢镜辞喜欢有趣的东西。
她身法极快,不过瞬息之间,纷然刀光便已散遍全身。
莫霄阳大概头一回见到如此毫无章法的进攻,接得已有些吃力。
圆镜之外,是数张茫然的脸。
有人迟疑着问:“虽然我看不清他们的动作,但莫霄阳这算是吃亏了吧?”
不知是谁应道:“也不算吃亏,怎么说呢,大概算是……被压了一头,只能防守?”
这可是莫霄阳。
即便在整个鬼域的金丹期修士里,也算排得上名号,虽然他把修为压了大半,可单论身法剑术——
竟被压了一头。
他们本来都觉得这场比试毫无悬念,之所以来看上一眼,要么想瞧瞧昨夜风头大盛的美人,要么想看莫霄阳的个人秀,哪曾料到会是这般场面。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围观群众吵吵嚷嚷炸开的时候,周慎已是皱了眉,倾身向前。
圆镜之内,战事渐凶。
莫霄阳出其不意地欺身向前,手中长剑乍现寒芒,谢镜辞侧身避开,直刀逆风而起。
他下意识想顺势避开。
然而那把刀并未沿着既定轨迹平直往前,谢镜辞步法陡变,手腕斜翻,顷刻间变招上袭。
刀光汹汹,莫霄阳不由一怔。
他预想了几乎所有可能出现的身法,可无论如何,都不会料到这个进攻路数。
这是他自己的杀招。
刀光裹挟着凛冽寒风,退无可退。
剑眉星目的少年强压下口中腥甜,身侧灵压骤起——
来自金丹六重的威压腾涌而上!
“我的个乖乖。”
镜前有人倒吸一口冷气:“这这这、这不是天演道里的剑招吗?我没看错吧?她怎么用出来了?”
“等等,你们看……莫霄阳的修为,是不是被逼出来了?”
四周倏然静下。
所有人都凝神注视着眼前的圆镜。
暴起的灵压势如破竹,谢镜辞躲闪不及,只能收回鬼哭刀护体,也正是在这一瞬间,被突如其来的利剑抵住喉咙。
这是修士自我防御的本能,立于剑气中央的莫霄阳同样怔住。
空旷的幻境里,连一息风的声音都清晰可辨。
莫霄阳:……
在少年半晌的缄默中,莫霄阳放下手中长剑。
他目光赤诚,头一回收敛笑意,认认真真端详一番跟前少女的脸,坦然出声:“我输了。”
若不是在生死之际,本能激出金丹六重的修为,他恐怕已经身首异处。
身法落于下风,又破了定下的规矩,他自然是战败的那一个。
莫霄阳默了须臾,收剑入鞘。
谢镜辞心有余悸,近在咫尺的少年却忽然抬起头,一改方才昙花一现的颓丧,嘴角一扬。
——他居然在笑。
“太厉害了吧!你今年多大年纪,修习刀法多久了?最后一招是我的剑术对不对?怎么才能做到一边打一边学啊?还有刚开始的那一刀,哇真的好帅!如果不是咱俩在对打,我一定给你拍手叫好!”
莫霄阳越说眼睛越亮:“明天还继续打吗?唉不对,若是总和我一起,跟你一道的那位公子定会不高兴——所以明天还继续打吗?”
话—超—多。
不可否认,莫霄阳是个值得敬重的对手,当之无愧武馆弟子中的顶尖战力。
她能赢,不但得益于自身天赋,也与从小到大的功法传承密不可分;至于莫霄阳,唯一的经验来源唯有这家武馆,更何况他的修为远不止如此。
谢镜辞把夸赞的话咽回肚子里,听他小嘴不停叭叭,欲言又止。
救命,这难道就是所谓“武馆弟子里的顶尖战力”,为什么会跟狗狗一样晃来晃去。
“莫师兄……这是认输了?”
周慎身侧的小弟子看得发愣,扭头瞧他一眼:“师父,这姑娘——”
周慎看得饶有兴致,闻言低头睨他:“你觉得她如何?”
小弟子斟酌片刻,谨慎开口:“弟子以为,她是个极有天赋的可塑之才。”
他师父笑了一声:“可塑之才?”
“你看她的穿着配饰,看似普通,实则样样价值不菲,至于那把刀,更是浑然天成、锐气逼人。”
“再看她的举止与刀法,谈吐有礼,刀术精湛,看上去是毫无章法的野路子,实则集百家之长,必然出身不低。”
“至于她小小年纪,便有如此悟性——”
小弟子仰头与周慎四目相对,听后者斩钉截铁定下结论:“即便在鬼域之外的偌大修真界,这也必然是个前程无量的天才。”
谢镜辞勉强算是赢了对决,从玄武境里出来,总觉得闷闷不乐。
她的修为本应该和莫霄阳不分上下,如今却要人家压着修为来打,不管怎么想都是自己占了便宜。
她想堂堂正正和其他高手打上一架,而不是在现实唯唯诺诺,玄武境里重拳出击。
也不知道修为何时才能回来,实在头疼。
和上回一样,当谢镜辞从玄武境睁眼醒来,跟前又围了不少吃瓜看戏的路人。
她对这种场景习以为常,习惯性露出礼貌的笑,身旁的莫霄阳仍然激动得像只大公猴,咧嘴眉飞色舞:“谢姑娘,我订下了玄武境里的‘万鬼窟’,你有没有兴趣一起去试试?”
“万鬼窟?”
谢镜辞顿了顿:“是用来历练的幻境?”
莫霄阳点头。
自从修士的神识被开发,玄武境里的花样也越来越多。
比如擂台、格斗赛、以及五花八门各式各样的历练地。没有任何前因后果与喘息时机,一旦踏足幻境,就会直面常人难以想象的魔物妖兽,与之正面展开厮杀。
不少人对此趋之若鹜,也有不少人畏惧它的凶残惊险,与全是正面评价的常规赛事不同,被修士们笑称为“疯子的游戏”。
“万鬼窟中,我们将直面厉鬼潮,我与师兄弟尝试过许多次,从来都没能坚持到最后——后半段的攻势太过凶猛,连立足之地都不剩下。”
莫霄阳挠头:“不过还挺好玩的,半个时辰后开始,你想去试试吗?如果与你同行的公子想来,也能叫他一起。”
当然要去啊!她已经很久没放肆杀上一把了!
谢镜辞毫不犹豫地点头,余光斜斜一落,居然触到一袭雪白的影子。
她心有所感,扭过头去,果然见到裴渡。
裴渡身形颀长,哪怕在人群里也能被一眼望见,他粗粗扎了发,穿着一身白,一言不发望着她。
或许还有谢镜辞身旁的莫霄阳。
“裴渡?”
她向莫霄阳简短道别,穿过三三两两的人堆,快步朝他靠近:“你怎么来了?”
裴渡轻轻抿唇,嘴角露出平直的弧度。
这个微表情转瞬即逝,少年的嗓音依旧清冷柔和:“闲来无事,随意逛逛。”
谢镜辞离开前没告诉他行程,好在昨夜提起过,是个武馆馆主替他找了大夫。
以她的性子,倒也与武馆很搭。
裴渡只是想来碰运气地看一看,没想到越过重重人影,一眼便见到她与陌生少年相视而笑的景象,听旁人讲,两人刚经历一场惊心动魄的对战。
曾经像这样站在谢小姐身边的,一直是他。
现如今,他却只能站在台下遥遥仰视。
“在想什么?”
谢镜辞在他眼前打了个响指。
她双眼澄澈清明,将他心里那些阴暗的念头衬得可耻又可悲,裴渡摇头,听她悠悠说:“我刚和那人打了一场。”
“……嗯。”
“他挺厉害的,剑法很快。”
谢镜辞语气轻快,他认真地听,刚要再应一声“嗯”,猝不及防又听见她的声音。
谢镜辞道:“不过没你厉害。”
心口悄悄一动。
裴渡仓促地转头看她,脑子里有点懵。
“你是我最满意的对手。”
她把这道目光全盘接收,语气有些干:“等你好起来,一定要再和我比上一场。”
她一定是看出他的尴尬无措,才特意讲出这种话。
云淡风轻,倏地一下,却正中靶心。
实在是……很犯规。
裴渡半低下脑袋,能感到耳廓在隐隐发热。
他情不自禁想笑,不愿让她发现,便悄无声息抿了唇,把头往侧面稍稍一偏:“嗯。”
“对了。”
谢镜辞眸光一转:“莫霄阳,就是方才那剑修,他邀请我们去玄武境里的万鬼窟,你想试试吗?进了玄武境,说不定有惊喜。”
谢镜辞领着裴渡,在约定时间之前入了玄武境。
除开双人擂台,通过识海相连,玄武境里还有个十分广阔的公共平台,能直通各处幻境。
值得一提的是,由于神识无形无体,能变幻成任意模样,出现在公共区域里的任何人,都可能正用着虚假的声音、脸蛋甚至性别。
为图省时,两人都没有改变外貌形体。公共地带人来人往,在混乱人潮里,谢镜辞毫不费力感应到了属于裴渡的气息。
毫无修为的普通人与神识强大的修士,两者之间的气息天差地别。
她不知为何暗暗松了口气,抬眼看他:“金丹?”
很难形容裴渡此时的目光,他早就习惯了把所有情绪掩藏。
那双黑眸浓得过分,他静了短短一刹,轻笑一声:“嗯,金丹。”
玄武境内历练之地众多,等谢镜辞哼着小调来到万鬼窟入口,发现竟站了个陌生人。
那是个年纪不大的少女,杏眼圆润、薄唇浅绯,鹅蛋脸白皙莹润,很容易叫人心生好感。
她原是在百无聊赖地四处张望,甫一瞥见谢镜辞,兀地变了神色。
谢镜辞觉得,这人下一瞬就要将她吞吃入腹。
而恰在同时,仿佛是为了验证她的猜想,少女面目狰狞地上前,一把抓住她衣袖:“你!做了那种事,你还敢大摇大摆地来,苍天有眼,可算被我遇见了!”
谢镜辞:?
“等等,你是不是认错了人?我不记得——”
“不记得?”
对方咬牙切齿,眼底怒气更浓:“昨夜就是因为你,我被关进监察司受尽折磨……你敢说不记得?”
昨晚。
谢镜辞愣了一瞬,脑袋里晃荡出一张茫然的脸、一身雪地里的漆黑夜行衣,还有一个破了洞的大袋,试探性开口:“你是昨晚那个贼?”
玄武境里,的确可以变换外貌。
付南星不置可否,从嗓子里挤出一声冷笑:“看你们的样子,是想进万鬼窟?不好意思,这儿我占了。”
“我们已将此处订下,你没有插足的余地吧?”
谢镜辞气势丝毫不输:“破了规矩,没处说理的是你。”
那小贼本是瞪着眼狠狠咬牙,仓促间抬眸一望,不知望见什么,忽然之间收敛了周身气焰,开始瑟瑟发抖地抹眼泪:“对、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们已经订下这里,姐姐你别骂我……”
谢镜辞耳边警铃大作。
此人恐怖如斯,居然散发出了清新的乌龙茶清香!
她大概猜出发生什么事儿,转身一瞧,果然见到几个结伴而行的男人。
“怎么了这是?吵起来了吗?”
领头那人撞上陌生少女委屈的目光,心口一软:“这位姑娘,怎会如此难过?”
“我、我没事。”
付南星哼哼两声:“不能怪姐姐骂我打我,是我不对在先,所有惩罚……所有惩罚我都愿意承受。”
谢镜辞:“呵呵。”
谢镜辞:“既然觉得对不起,就跪下来磕三个响头,嘴上说说有什么用。”
怎么会有如此阴狠毒辣的女人!
付南星惊诧不已,只能把希望寄托于身旁这个被选中的倒霉蛋,浑身震颤,几欲落泪:“对不起,我只是想进去看看,没打算惹姐姐生气。对不起,对不起……”
怎么会有如此厚脸皮的男人!
他的模样楚楚可怜,与之相比,谢镜辞宛如一朵丧心病狂的食人花。
众所周知,男人大多是一根筋的直觉动物。
谢镜辞就算想撒娇装可怜,方才杀气凛冽的恶毒形象也很难改变,如此一来,顺利进入万鬼窟的时候,也就是她和裴渡风评崩塌的时候。
等等,裴渡。
他们好像……一共有两个人哦。
裴渡察觉情形不对,本欲出言将外人呵退,还没开口,就被身旁的姑娘拉了拉袖口。
说来奇怪,仅仅一个动作,他便知晓了她的意思。
“想进万鬼窟的,也不止你一个啊。”
谢镜辞冷笑。
对付恶心人的绿茶怎么办,当然是以莲待茶,用世间最纯真无暇的白莲花恶心回去。
她已经打好了算盘。来的是群陌生男人,所谓同性相斥异性相吸,倘若裴渡以真实身份示弱撒娇,恐怕只会起反作用。
要想博取同情,只有一个办法。
谢镜辞撒娇不会,撒谎倒是脸不红心不跳,一套又一套:“可巧,我表姐也想进去瞧瞧。”
“你骗人!”
付南星厉声反驳:“这明明就是个男——”
他说到一半便停住。
众所周知,玄武境内人皆假脸,他自己就是当仁不让的例子。既然他能男扮女装,别人自然也能女扮男装。
“皮肉只是假相。美人的脸,哪能随便让人瞧。”
谢镜辞扬了下巴,加重语气:“你说对不对,表姐?”
她说完一顿,直勾勾抬起眼。
裴渡!靠你了裴渡!去向他们撒娇,死命地撒!
裴渡:……
他从小到大没说过谎,只觉得每个字都念得格外艰难:“我……我也想进去看看,我和表妹约定好了。”
谢镜辞还是一眨不眨望着他。
裴渡觉得耳朵在发热。
他生得高挑,五官清隽如山水写意画,是学宫里公认的高岭之花,如今却垂着眼睫,喉头微动,有些别扭地偏过头去。
裴渡浑身震颤,几欲落泪:“……呜。”
只这一声,付南星气到七窍生烟,谢镜辞乐得嘴角升天,周围广大人民群众直接肉身成佛,幸福乐无边。
这是裴渡的一小步,却是他们同盟的一大步。谢镜辞心里老泪纵横,面上趾高气昂,一派山大王带着自家小娇妻耀武扬威的恶霸样:
“听见没?实在不好意思哦,有谁能拒绝我表姐的请求啊?”
裴渡自带一股温润气质,此时又红了脸,那声“呜”被压得很低,如同奶猫微弱的呜咽,挠得人耳朵发酥。
有几人顿时倒戈:“话说回来,既然这两位姑娘早就订下,后来的人都算插足,没道理的。”
这两人至于吗!
付南星面目狰狞,努力忍下心头怒气,拉起其中一个男人衣袖,握拳坚韧道:“插、插足?小星星怎会去插足!哥哥,你不用为我担心,就算进不去,我也不会哭……小星星一直很坚强。”
话说到最后,已经开始身体一抽一抽,有了几分哭腔:“可是为什么我会这样懦弱,我好没用,总是在掉眼泪……嘤呜呜呜……”
这男人究竟经历过什么,才能练出这一副宁为瓦全不为玉碎的铮铮软骨。
谢镜辞看得目瞪口呆,心里对战局结果已经有了预测:赢不了,这是天才,她绝对赢不了的。
她几乎要五体投地甘拜下风,在千钧一发之际,没有一点点防备,袖子忽然也被拉了拉。
“我们进不去了吗?我期待了许久……你承诺过,今日不会让我伤心。”
“谢小姐”三个字已经涌到舌尖,他下意识觉得称呼不对,稍作停顿后长睫轻颤,软声道:“我会难过的,镜辞。”
镜辞。
比起那小毛贼的持续输出,光风霁月的少年人撒起娇来矜持又文雅,杀伤力显然要成倍猛增。
这嗓音柔得过分,任谁听了都得心口酥上一酥。哪怕是谢镜辞,也很没出息地后脑勺一炸,嘴角克制不住,疯狂上扬。
天才算什么。
裴渡他是永远的神。
——不对。
不对不对,干嘛要对着她撒娇,你倒是看一看那几个围观的大哥大姐啊!他们才是重要感化对象知不知道!
这如果放在考试里,是相当于涂错答题卡的。
谢镜辞心生懊恼,无意间抬眼一晃,没想到刚一抬头,目光便兀地顿住。
莫霄阳不知何时进入玄武境,生无可恋地呆呆望着他们,仿佛被抽干灵魂与三观。
但如今的她管不了太多,没有时间害羞或解释。
“莫霄阳!”
“莫霄阳!”
两道嗓音同时响起,谢镜辞与那可恶的毛头小贼对视一眼:“这人想跟我们抢万鬼窟!”
同样是异口同声,然后两人一起愣住。
“我知道。”
莫霄阳的表情像在梦游:“我特意邀了几位一同前来。既然你们认识,那就……”
他实在说不出“那就太好了”,因为情况显而易见地不怎么好。
于是莫霄阳干脆自我麻痹,当作一切从未发生,干巴巴转开话题:“这位就是裴公子吧?幸会幸会。”
听完这番话,饶是谢镜辞也怔怔一懵。
“邀请一同前来”的意思是,这不大聪明的小毛贼和莫霄阳认识?他们撕破脸皮争了这么久,结果一直在……痛击友军?
“他说了‘裴公子’!你俩果然在耍人!”
只有付南星挑中的倒霉蛋嘚嘚瑟瑟,反手握住身侧的少女手腕,笑得春光荡漾:“你叫小星星?看见了吗小星星,你沉冤昭雪啦!”
这群人招摇撞骗,居然欺负如此纯洁善良的小姑娘。好在他火眼金睛,不会被任何伪装瞒过,啊,真是个完美而罪孽深重的男人。
青年话音刚落,便见莫霄阳皱眉瞥一眼少女的脸,再度开口:
“付兄,你说要给我一个惊喜,结果就是这个?上次模仿我爹,这回干脆用了我娘的模样?”
嘴角的笑,在不知什么时候停下。
付兄。他娘。
有那么一瞬间,整个世界都寂静了。
“付什么?什么兄?”
这回终于轮到他浑身震颤,几欲落泪:“你叫‘付凶’或是‘付胸’,是个清纯美丽善良可人的十七岁少女,最爱野草蝴蝶和鲜花,对不对?”
付南星不知道这是从哪里找来的人设,定定与他对视。
付南星假装四处看风景,甚至开始吹口哨。
青年仰头,眨眼,再低头,伸手指向他跟前。
“你。”
他说着一扭头,把指头对准莫霄阳:“他娘。”
你他娘的。
他原以为自己翻山越岭来到康庄大道,结果居然是一山更比一山高,碰上了姐妹花串串烧。
不愧是一伙人,够狠。
“嗯嗯嗯,好好好,不伤心不伤心,这事儿没人记得,肯定没人记得。”
裴渡脸色泛红,沉默得像只离开妈妈的鹅,谢镜辞一边安慰,一边朝莫霄阳使眼色,得赶紧把小少爷送进去,否则该炸了。
莫霄阳没读懂她的意思,倒是那小毛贼待不下去,出声催促:“事不宜迟,尽快进入万鬼窟吧。”
谢镜辞好奇道:“以我们的水平,能在里面存活多久?”
付南星哼哼着瞅她,伸手比了个“五”。
谢镜辞:“五个时辰?”
对方摇头。
“五柱香?”
还是摇头。
谢镜辞太阳穴突突地跳:“总不可能是五盏茶吧?”
“你看好了。”
他嘴角一撇,开始一根根地掰指头:“五,四,三,二,一。”
谢镜辞:呵呵。
事实证明,这小子的确没说准。
因为她只用三秒,就被杀死丢出幻境了。